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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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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多麼渺小,但是人類有知。只有這一點才顯出了她的偉大。人類於是只剩下了知——那麼人類就該與一切毀滅知的東西做永不屈服的鬥爭。為了它,人類應該強烈地維護與之有關的一切,比如追憶的能力;比如驗證和比較的能力…人類要特別忠誠和鍾情,要把情的份量壓在頭頂。只有這樣人類才能永恆。

由此我不由得又想起了三千多年前這個平原上的那場傳奇——徐芾們的故事。原來最優秀的人物會找到各種各樣的方式,但所有的方式都為了一個目的,那就是保存和維護人類的知。他們為此而獻身、血,冒著可怕的危險。這就是人類的尊嚴之所在。

想到這裡我不由得一陣動,湧起了幸福和充實的覺。

讓我記住這一刻的領會和悟想吧。多麼好的一個時刻。柏慧,你能想到我這會兒的狀態,明白我的意思嗎?

經過許久的躊躇之後,我終於決定講敘一下你的父親了。因為我答應過你:講出所知道的一切。十餘年了,該是個時候了——可要真的這樣做,對他的女兒講出這些事情,還是到有些困難。柏慧,如果你至今仍與小提琴手在一起生活,我倒可能早些講講柏老。可是後來是你自己一個人了,你在孤單中也許需要想起父親——所以我又害怕自己的敘說會使你的心情變得更加冰涼。忍了好久,我猶豫著。我明白,不講出所瞭解的一切,就不能使你懂得長久以來我對你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既然我們之間不應有太多的顧忌,那麼就不需要再一次遮掩了。

你完全知道我一開始對他的敬愛和崇拜,一度簡直是充滿了信。連他的背頭、他手持菸斗的姿勢都覺得好極了。我到你們家時,腳踏在橡木地板上,有一種異樣的覺。某種神聖的東西充溢間。他是一個多麼了不起的學者,著作等身——那時我還不太理解這個詞兒——而且又曾經是一個戰士。誰相信柏老儒雅博學,會是從硝煙中衝闖過來的人?可這是事實。我記得他當時還愛穿一條寬鬆的舊軍褲。今天看這多麼不諧調,可當時覺得這也是再好不過的了。

他那部上下卷的地質學普及讀物在我眼裡就是聖書和經典,我甚至在裝封面上又包裹了一層牛皮紙。最興奮的一件事是去你們家,那時有一種探險般的快樂與惴惴不安。那幢紅磚小樓的外面爬滿了青藤,走過幾道石階踏進門廊,按響門鈴、一顆心開始劇跳。總是你來開門,你含蓄地笑一下,讓我進去。多麼古樸和空曠的客廳,一角是一架鋼琴。你不經意地過,這是你母親使用過的。接上你再沒怎麼談母親。你父親的身影太高大了,他是院長,是著名的柏老——儘管我後來才知道,他在整個學界並不怎麼顯赫,但在整個學院、在我當時的視野範圍內,他已經是難以估測的巨人了。

我曾留意過他在一旁註視你的樣子。那時他微笑著,把大黑煙鬥咬在嘴裡,看著你。他的目光一定從你微微有些黃的、又濃又亮的頭髮上劃過,接著看了你有點翹的鼻子、抿著的嘴…他滿意極了,笑意更濃了。屋裡的光線有些暗,這使我那份敬重的心情變得柔軟起來。他儘量做得和藹可親,但我反而增加了一分拘謹。這情形一直持續了一年多。

即便到了後來,到了出事的那一年,我仍然有點敬畏柏老。這種敬畏的來源非常複雜,我甚至認為與他那濃厚的、花白的背頭也多少有些關係。真的,我後來一直對留背頭的人有一點奇怪的畏懼。

我當時做著各種想象,我想我是他的學生——實際上他一天也沒有教過我,他幾乎從來沒有擔任過課程教學。但我仍然在心中固執地認他為師。這是心甘情願的,這是急於找到一種專業和心理依託的奇怪混和物。我想著將來——總會有將來的——我會為他做點什麼?這樣就有了報答。而能夠報答別人,這該是一個人多大的幸福啊!

實際上當時對我幫助最大的不是別人,正是"老胡師"。

這個大鬍子從一切方面嚴格地要求我,使我有可能在學業上打一個紮實的功底。可我對他並沒有那麼強烈的的心情,沒有產生過報答的想法。今天看這多麼奇怪。我想人中的奧秘、它在不同境況下顯的弱點,真是難描難敘。人會在不自覺間出一分勢利之心,而這種心情,恰恰是沒有自尊的和卑賤的。一個人必須承認這一點。人們總是容易誇大那些"大人物"對自己的幫助,而忽視了平凡的人、特別是貧窮潦倒的人對自己至為重要的扶助——我痛恨自己也曾有過這樣的卑劣。

當時我不僅不太老胡師,而且還對他多少有些反

那原因同樣也是複雜的,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就是我從中聽出了老胡師對尊敬的柏老有些調侃的意味。儘管不太明顯——後來當然是越來越明顯了——但我憑極端的一下就能捕捉到。他說起柏老的著作,邊總掛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這讓我難以忍受。即便在後來,在我漸漸不滿足於那兩冊著作的浮淺和疏漏時,也仍然不能原諒老胡師的輕慢。他在課堂上與其他人不同的,是他從未引用過這兩冊書中的話,這也多少有些怒了我。

總之那時從裡到外,我都充滿了對柏老的尊敬和愛戴。我簡直不能允許任何人對他有一點輕慢。

有一次柏老好像不經意地問了一句關於"父親"的話,讓我心上一顫。我的耳朵立刻嗡嗡響,後來你和柏老說了些什麼我都沒有聽清。我只想盡快離開…那個夜晚我一個人在丁香樹下呆了好長時間。熄燈鈴聲響過了,我才拖著沉沉的腿走上宿舍樓。

我從此開始忍受折磨。因為我覺得對你絕不該隱瞞什麼。

我隱下的事情大概對於你是至關重要的——你好像有權瞭解那一切。不過讓它留在將來呢?到了那麼一天…我想起了母親的叮囑,又膽怯了。

就這樣猶豫著,後來終於還是講敘了父親的故事。這是我犯的一個致命的錯誤。你驚訝得長時間說不出一句話。有點後怕了。於是我又一次要求:不要告訴任何人,特別是你父親…我當時仍然不懂得事情的嚴重。我僅僅是害怕那個可敬的柏老會對我多少有點失望,本就沒有往深裡想、想別的。

我太愚蠢了。

寒冷的季節剛剛過去,到處仍然一片肅殺…那個早晨將融化在我的血中,至今想起它來仍然如在眼前。"政工處叫你去一趟。"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在耳旁炸響。我的心怦怦跳,可看上去肯定是木訥訥的。我馬上想到了什麼。…整整幾個月的時間都在折騰那一件事。在他們看來必須這樣——"總要把事情搞明白呀,對組織負責,也對你負責…"他們這樣說。可憐的父親長眠地下,他那時還仍然揹著一個可怕的罪名。

"原來你有那樣一個父親!"你說。

"是的,我有這樣一個父親。"

"

"我等待著結果。我想十有九成要被重新趕回大山裡了。我想到了大山裡漫漫的白雪,彷彿又聽到了那個黑瘦的山地老師對我的呼喚。不知為什麼我心中反而湧起一陣快意,兩手攥成了拳頭。我是個沒有了一個親人的孤兒啊,來吧,我等著呢。

結果還沒有那樣糟。我不過受了個處分,檔案袋裡有了個不光彩的標記。

如同你所說的,這還是柏老在最後的關頭鬆了一口呢。真該謝他。可是已經晚了。在那個結果遠未出來之前,我的心已經結上了冰塊。那長達幾個月的折騰早把我傷了。我那些子裡真痛恨背叛,真知道了被出賣的滋味。

今天看那一切是多麼可笑和微不足道啊。可是我們不能超越於那個特殊的時空去理解問題。那還是七十年代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