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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如歌的正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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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歲了。”王來喜的女人說“生小回的那年它來的。”

“九歲也不算太老。”陳生說完,見一個空的雞食盆就在眼前,他正愁沒地方坐,就把雞食盆翻過來,一股坐上去。

王來喜的女人慌忙說:“陳生,這雞食盆用了七八年了,底兒都薄了,你把它給我坐塌了,我用什麼餵雞?”說著,她飛快脫下一雙鞋,將它們甩給陳生,說:“墊著我的鞋坐吧。”陳生嚇得一聳身站了起來,他舉起空雞食盆,將底兒對著太陽,看看有沒有光從背後漏過來,見它仍是完好無損的,這才小心翼翼地把盆端端正正放回原處。

陳生把那雙鞋並排擺在一起,慢悠悠地坐上去。鞋是千層底的灰布鞋,布已經被刷洗得聳起無數纖維,茸茸的。因為這鞋剛從女人的腳上下來,還留著她的體溫,所以陳生覺得一股熱氣從股底下竄了上來,令他耳熱心跳,彷彿他坐著的是女人的一雙,這種預使他不由自主地欠著股,惟恐壓出水來。由於坐得矮,陳生只能高高地支著腿,他縮著脖兒,眯縫著眼,兩隻手鬆鬆地垂在地上,一副受刑的模樣。王來喜的女人不由嗔怪道:“你只管放穩股坐,這鞋皮實著呢,不怕壓。”陳生在她的鼓勵下便放任自地坐實在了,他立刻覺得一股水“8———”地冒了出來,不由“咦”地叫了一聲。

“那鞋又沒長牙,咬著你的腚了?”王來喜的女人說“你‘咦’什麼?”

“我坐出水來了,你不讓我‘咦’行麼。”陳生很認真地說。

女人嘆了一口氣,說:“陳生,人死不能復生,你不能老想著楊秀。她死了比你享福,她不管吃不管喝,只是一個睡,你不能老讓她纏著你。”陳生抬了一下眼皮,輕輕“唔”了一聲。

“你就別給她編那些東西了,她在那兒該使的該用的缺不了。你該為自己想想,你都過四十的人了,家裡還沒個暖被窩做飯的,你就不想再找一個?我們都幫你打聽著,有合適的就給你牽個線。你自己也要積極點,到外面做工時碰到中意的就獻點殷勤。”陳生又抬了一下眼皮,輕輕“唔”了一聲。

這時王來喜的小兒子小回挎著半籃豆角回來了。他穿著雙著腳趾的鞋,見到陳生就扮鬼臉,說:“陳生,我問問你,你那年進城告狀是怎麼告輸的?他們是怎麼把你給攆回來的?”陳生抬起頭,剛要說什麼,王來喜的女人就光著一雙大腳站起來,她喝斥小回:“怎麼摘了半籃就回來了?再去把它給摘滿,越學越懶了!”小回齜了一下牙,說:“我渴了,回來喝口水還不行麼?”

“你不是帶水了嗎?”

“我喝光了,這天多熱呀,那點水哪夠我喝!”小回理直氣壯地回屋舀水喝去了。

陳生說:“你看你們家,沒一個人是閒著的。孩子們天天都在地裡幹活,你還不知足,讓他們一個個累死你就高興麼?孩子口渴了,回來喝口水你還說他,我真是不想再進你家的門了。”王來喜的女人並不惱,她淡淡地說:“陳生,孩子不能慣,他們從小幹活就投機取巧,長大了哪能有力量頂起門戶過子?”陳生卻按他的思路繼續說下去:“就說你們家的馬吧,一到冬天它就被套上爬犁上山讓人給耍。你說我就是鬧不明白,人怎麼還要花錢玩!那些人穿得花裡胡哨的,看著就不順眼!馬在雪地上一跑就是幾個鐘頭,累得一身的汗氣,掛著滿身的白霜,可那些來玩的人坐在爬犁上還又笑又唱的!”陳生越說越氣,他的脯不由劇烈地起伏著。

“還不是為了掙遊人的幾個錢。”王來喜的女人了一下鼻涕說“大冬天的,來喜也陪著馬跑來跑去的,他也是五十歲的人了,容易嗎?”

“那馬還有個不淌淚?”陳生說完,又一頓頭“咦”了一聲。

小回喝完了水,他走向院子。他的汗褂已經溼透了。他見了陳生仍是一副擠眉眼的樣子,慫恿他回答他剛才提出的問題。陳生領會了他的意圖,不忍心讓小回失望,就說:“我那年進城告狀,還不是因為那個運動會?老天爺不長眼,那年冬天沒雪,急得那些人跟猴子一樣上躥下跳。結果呢,花錢買雪往山上背,鋪了薄薄的一層還讓西北風一夜給刮沒影了。結果又去別處雪僱人往山上背,足足花了好幾十萬塊錢。你說為了玩就花好幾十萬塊錢,這世道是不是就不像話了?這些錢能給多少得病的人開刀?!我就告他們去了!”陳生用巴掌拍了一下地,抬高了嗓音說。不過他把雞屎拍在了掌心裡,他也不在乎,就勢往褲子上一蹭,氣咻咻地說:“人要是不玩也死不了,要是得了病沒錢開刀就得等死。他們只看重那些活蹦亂跳的人,卻不管要死的人,這像話麼?!”陳生越說越動,他的身子扭來扭去的,一雙鞋已經從他股底下滑了出來。

“就是,這些人該告!”小回添油加醋地揮舞著胳膊說“不過怎麼就告輸了呢?”

“他們說我腦筋有問題了,你說我的腦筋怎麼會有問題呢!”陳生終於被怒火給頂得站了起來,他跺著腳說“那年咱鎮上來個挑著擔子賣鴨梨的,他賣六錢一斤。我給楊秀買了四斤梨,這就是兩塊四錢,我給他五塊錢,可他偏偏找給我兩塊八,多找了兩,我還給他,他還生氣,還教訓我,說他雖是個賣梨的,但不要別人施捨。我就問他四乘六等於多少。”陳生拍了一下大腿說“他還理直氣壯地告訴我,四乘六不是等於二十二麼?你小時候不好好唸書,連這麼簡單的賬都算不明白!”小回便笑得身體像波一樣起伏著,王來喜的女人也笑得拿不穩手中的活了。

陳生用手轟了一下朝他飛來的一隻綠頭蒼蠅,接著說:“你說我的腦筋怎麼能有問題呢?我不糊塗,什麼事心裡都有譜兒!”

“那你告狀時是怎麼跟城裡的官官說的?”小回問。

“我先說讓他們賠我媳婦,他們就問我為什麼?我就說楊秀得了重病,因為沒錢,住不起院,開不起刀,只能在家硬著,就把一個大活人給死了。你們有張羅運動會的那些錢,能給多少個人開刀,楊秀就死不了了。後來他們就笑,笑得一個個像攤稀泥一樣,再後來、後來———”陳生囁嚅著,腦門開始冒汗,他結結巴巴地說“他們、就、就說為了、這個玩,城裡的馬路、都、都加寬了,還有、還有…反正、是不能、不玩的,然後,然後…”小回惡作劇地說:“然後他們不就是問了你的名字,又問你在哪兒住,給咱們鎮子打了電話,派人領你回來,說你瘋了,是不是?”

“小回!”王來喜的女人正言厲道“快滾回地裡幹活去,怎麼學得這麼油嘴滑舌的?”小回仍嫌沒把陳生逗過癮,接著說:“誰說楊秀死了?你不是天天都在大中午時給她編東西嗎?”陳生歪著脖子,眼睛直直地看著什麼地方,雙手空空垂著,這回不僅額頭汗,鼻涕也出來了,他哆嗦著嘴,說:“就是,我得回家了,給楊秀的縫紉機還沒造完呢———”陳生說著移動腳步,可他前進的方向不是門,而是籬笆,他被擋住去路,他自言自語著:“這是怎麼了?”這邊王來喜的女人已經把陳生坐過的那雙鞋撿在手中,當做手榴彈投向小回。一隻打在他脯上,小回頷了一下;未等直,第二隻鞋又打在他右耳上,那右耳就像大公雞的冠子一樣騰地紅了。小回急了,他疼得跳了起來,帶著哭腔說:“別人都逗陳生,我逗逗怎麼就不行了?”

“你這個沒大沒小、傷天害理的東西!”女人光著大腳板,噼裡啪啦地朝小回衝過來。小回想到捱揍的滋味實在不好受,就逃之夭夭。走時連籃子也沒帶,他是否還會去摘豆角,只有追隨著他的陽光才會知道了。

陳生被王來喜的女人給領到門外,女人急得連鞋也沒顧上穿,她哄孩子一般地對陳生說:“你別急,等等我回去穿上鞋,我送你回家。小回晚上回來時我揍他!”陳生甩了一下手說:“我知道家,眼睛也好使,不會走到河裡去,你送我幹什麼?你的辣椒不是還沒穿完麼?還有你們家的馬,一會兒它回來再淌淚怎麼辦?你這麼多的事,還要送我,我又不是小孩子…”陳生嘮叨著,放開腳步往回走。王來喜的女人一看他走的還是路,就嘆了口氣,由他去了。

陳生的晚飯是在付玉成家吃的。是油煎的土豆餅,陳生足足吃了六張,吃出一串嘰裡咕嚕的來,惹得付玉成的三個丫頭嘻嘻地笑。付玉成是個木匠,很瘦,但卻娶了個胖老婆,這曾讓陳生豔羨不已。然而這個乎乎的女人一連氣生下了三個丫頭,管計劃生育的人讓她去結紮,嚇得付玉成帶著老婆去外省的親戚家躲了半年才回來。回來時女人的肚子又鼓了,第二年開時倒是生下個男孩,不過是個畸形兒,頭比正常嬰兒大三倍,胳膊和腿卻很細,整天躺在炕上咿咿呀呀地叫,除了吃喝拉撒睡,什麼都不懂,都三歲的孩子了,連爸媽都不會叫,愁得付玉成白了頭,而他的老婆則瘦了很多。他們再也不敢繼續要孩子了,怕老天跟他們家做對,再送給他們一個累贅。別人都叫這孩子“付大頭”陳生很喜歡逗他,他也認得陳生,一見陳生來了,嘴角就涎水,因少見陽光而格外白的小手就做出抓撓的樣子,陳生就會用自己的袖子把付大頭的涎水揩乾,俯身吧吧地親他的臉蛋。

付大頭眼睛很圓,頭上的幾撮茸茸的黃還是從胎裡帶來的,他不再長頭髮。他的三個姐姐很喜歡他,平時老搔他的胳肢窩,雖然他沒什麼反應。她們還爭著給他餵飯和洗腳,全然把他當成了個卡通玩具。不過輪到他把屎拉在炕上,三個姐姐都捂著鼻子跑了,處理此類事的永遠都是付大頭的媽媽。她常常是一邊擦屎一邊擦自己的眼淚,有時就把屎到眼角上了,招得蒼蠅往那兒飛。鎮上的小孩子都知道付大頭是個畸形兒,所以開始時都喜歡來付玉成家看這孩子,完全把他當怪物打量,付玉成就不高興,每天早早就關門閉戶。孩子們在家長的教育下也覺得老去看付大頭會使付家的人難受,於是就都不去了。但陳生是可以去的,因為所有的人都認為他是全鎮最不幸的人。一個最不幸的人去看一個不幸的人,那個不幸的人的家庭就彷彿看到了一縷曙光。所以陳生一來,付家人就給他讓座、端水,有時還留他吃飯。陳生也不客氣,讓吃就吃。不過那些飯基本都是他給趕上的,沒有單獨是為他準備的。可是最近一段時間,付玉成卻常常打發女兒去請陳生,燉了一鍋有的菜或是烙了幾張糖餅,都不會讓陳生錯過口福。有時付玉成會請陳生喝幾盅,喝過酒後就說自己命苦,打小沒了娘,生了三個丫頭,好不容易有個兒子還是個廢物,他擔心他和老婆都死了以後,付大頭會沒人管“早知真不該生他。”末了總有這句話像供品一樣莊嚴出現。陳生便梗著脖很仗義地說:“你放心,你們倆死了我管付大頭。你們明天死,我明天就管!”他那信誓旦旦的樣子令付玉成哭笑不得。最近付玉成常指使陳生抱付大頭,這孩子不得抱,一顆大頭沉得陳生都託不住,得他手忙腳亂,惟恐那頭稍稍一偏就會掙斷細脖子而落到地上。因為大凡又又大的倭瓜總是把牽著它的蔓兒扯得越來越細,最後是那瓜徹底脫離了蔓兒。陳生可不想讓付大頭的腦袋那樣和脖子分了家。所以付玉成再讓他抱時,他總是倍加小心,結果那孩子的涎水把他的肩膀得又溼又粘的,洇出股餿味兒。付家人見陳生能把付大頭抱在懷裡了,就慫恿他抱出門,去河裡玩,看看付大頭進了水裡害不害怕。陳生就咬著舌尖縮著肩膀說:“不行不行,要是把他掉到河裡淹死了怎麼辦?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你又不是故意的,淹死了我們也不怪罪你。”付玉成說。

“你們嘴上這麼說,心裡還是怪罪的。”陳生說“這孩子多稀罕人呀,要是我把他帶出去給淹死了,你們還不得想他想出病來?”陳生今晚是被付玉成的二丫頭給喊來吃土豆餅的。陳生吃完,還餵了付大頭一碗蛋炒飯。付玉成不讓兒子吃土豆餅,嫌他臥在炕上不消化,夜裡會因肚子脹而吭唷亂叫,擾得一家人都睡不實。但陳生覺得付大頭應該嚐嚐土豆餅的味道,所以餵過他蛋炒飯後,陳生還伸出鐘石般的舌頭讓付大頭來,他自認吃了六張土豆餅,舌頭上凝滯的土豆餅的味夠醇的,可付大頭偏偏不,害得陳生伸累了舌頭,涎水滴答而下,落在付大頭的臉上。付大頭大約以為那涎水是淚水,嗷嗷地哭起來,一發而不可收。付大頭雖然年幼,但哭聲卻跟大老爺們似的,啞得很,極具滄桑,以致於鄰居曾誤認為是付玉成在哭,都在私下為他嘆息同情。

“唉,他這輩子真夠可憐的,養了這麼個傻兒子。”所以付大頭每每哭過的第二天,付玉成若是在鎮子裡碰見聽聞了哭聲的人,人家就會勸他:“唉,老付,攤上了就不要太焦心,把自己哭壞了怎麼好?”付玉成也不解釋,他覺得那跟自己哭也沒什麼區別,因為他們父子間的不幸是一脈相承的。尤其是碰到黃連德,付玉成才知道自己的苦難有多麼深重。黃連德家也生了個傻子,不過他能在街巷中自由行走,他今年十一歲,能幫黃連德放放羊,雖然他放羊歸來常常把羊丟下兩三隻,害得家人回頭再去找,但總算沒有傻到一無是處的境地。黃連德平時青黃著臉,皺著眉頭不愛說話,一碰到付玉成卻和顏悅地問寒問暖,殷勤備至。所以付玉成最怕見到黃連德,遠遠瞥見他的影子就要繞著走掉。這也使得付玉成發誓要找到一個比自己更不幸的人,常常見見他,使自己的不幸削弱和減緩一下,讓他在殘酷的生存面前還有口氣的機會,結果陳生就像隆冬埋伏在冰層下的青蛙一樣,被他生生挖掘出來。他那與年齡不相稱的天真與悲涼境遇使付玉成獲得了某種安

付大頭很少當著陳生的面哭,他以往展覽給陳生的都是會心會意的笑容。所以付大頭一旦忘乎所以地哭起來,陳生便有些慌亂。他先是哄,給他拿鬧鐘看,還煞有介事地動手上弦,將鬧鐘貼在付大頭的耳朵上,讓他聽時針有力行走的“咔嗒”聲,然而付大頭卻不為所動;陳生見軟的不行,就來硬的,嚇唬他有條餓狼正從山上下來,他再不歇了哭聲就把他血淋淋地吃到肚子裡,把咬成泥,而把骨頭嚼成渣。可付大頭依然我行我素,哭聲如群山般連綿不絕。陳生見他軟硬不吃,就懷疑自己可能突然長了犄角或者滿臉生了麻子,連忙喚付玉成的二丫頭把鏡子拿來。陳生單身時,偶爾還照照鏡子,看看自己老得快不快,娶媳婦的可能還有幾成。自他和楊秀結婚後,陳生就不看鏡子了,因為楊秀就是他的鏡子,楊秀會說:“你的眼皮怎麼耷拉了,累了就快去睡吧。”楊秀也會說:“你的鬍子該刮刮了,要不老李家的孩子下次見你還會喊爺爺。”楊秀還會說:“咦,這些天你怎麼瘦了,今晚就別往我的被窩鑽了。”陳生透過楊秀,已把自己看得一清二楚。楊秀死後,陳生就把鏡子放在枕頭底下,因為楊秀愛照鏡子,他認為活生生的楊秀還藏在那裡。所以他一挨枕頭就常常夢見楊秀,有時她在淘米,有時在打幹嗝,更多的時候則是在翻騰破爛。

付玉成的二丫頭把一面蘿蔔大的鏡子捧給陳生。陳生沒有看見犄角,也沒發現麻點,這使他放了心。但他面前的這個人卻使他有些陌生,脖子的倒沒有變化,奇怪的是眼角的皺紋怎麼那麼深了?還有那嘴,怎麼起了一層老繭似的白花花的皮?至於那糲的鬍子,它怎麼變白了?陳生被悲哀深深地攫住了。他放下鏡子,捧著頭號啕大哭。他這一哭倒把付大頭的哭聲給止住了。陳生哭得眉眼不分,天昏地暗,付玉成怎麼也勸不住,只能由他去。陳生最終哭累了,他抬起腿晃晃悠悠地往家走。由於他不看路,踢翻了一盆水,還踢飛了一隻凳子,付玉成就要送他回家。陳生說:“今天我是怎麼了?王來喜的娘們要送我回家,你也要送我回家,我的家讓嫦娥給搬到月亮裡了不成?”付玉成的女人就輕聲囑咐:“那你可要慢些走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