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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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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走廊幽深而漫長,頭頂的白熾燈常年亮著,燈光沉沉地發烏,只能照見腳下方寸之地,一眼望去,牆壁和地板的角落彷彿都消隱在不見光的黑暗裡。

消毒水的味道繚繞不散,配上病房外垂頭站成一排的人,那氣氛那場面,簡直慘不忍睹。

霍明鈞聽說謝觀出事,當天下午從b市飛來,一落地直奔醫院。他到達時謝觀剛從急救室裡被推進監護病房,霍明鈞沒來得及發火,就被醫生叫進了辦公室。徒留一群辦事不力,保護不周的倒黴鬼垂頭喪氣,猶如霜打的茄子,惶惶然地等待最終判決。

主治醫生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頭髮濃密,戴著副無框眼鏡,說話和顏悅的,有那麼點若觀火的意思:“病人的傷勢不算太重,只需要觀察二十四小時,如果平安的話明天就可以轉到普通病房,家屬不用過於擔心。”霍明鈞仍是面無表情地坐著,緊繃的下頜卻微微鬆懈下來,被乾的理智裡終於湧入清水,淌過焦灼的神經。他周身幾近凝滯的冰冷氣場風雲散地化開,整個人彷彿重新找回了一絲活氣。

“病人從高處摔下,頭部不同部位遭受過兩次撞擊,不過沒有出現顱骨骨折或者顱內血腫的情況,就是一般的腦震盪。另外他的左肩肩胛骨上裂了道小縫,屬於輕微骨裂。由於病人的左肩胛骨以前骨折過,保險起見,我們也給他打了石膏。不過不用擔心。”霍明鈞眉尖一動,疑道:“以前骨折過?”男醫生從辦公桌上取來一疊x光圖,肅容道:“我也正想提醒你,病人頭部和肩部雖然都是輕傷,但從腦ct和x光看,他以前受過比較重的傷,尤其是腦部,所以家屬要格外注意,千萬不能掉以輕心。”彷彿有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心臟,霍明鈞忽然生出一股輕微的戰慄,好像一種潛藏在天中,面對未知的隱約預

覺自己已經失去了思考能力,完全被動地聽著醫生的敘述和詢問,一切信息堆積在記憶的硬盤區裡等待處理,cpu嚴重過載,幾乎要熱到融化。

“看這裡,”醫生抖開腦ct片,用一金屬指向某個部分,“病人大腦中有一個黃豆大小的血塊,靠近海馬區,不是新傷造成的。有很大可能是以前顱內損傷的遺留,現在已經被收的只剩這麼一小部分。海馬區是主管記憶的器官,病人以前是不是有過失憶或者健忘症狀?”霍明鈞點點頭,啞聲道:“十五歲以前的記憶全部忘掉了。”醫生又問:“病人現在的常生活和記憶有障礙嗎?”霍明鈞:“沒有,一切正常。”

“那就對了,”醫生放下金屬,娓娓分析:“病人年紀不大,可能是小時候頭部遭受過劇烈撞擊,導致逆行失憶,海馬體受損。但他還在發育期,接受治療後海馬體有可能繼續生長髮育,所以病人現在的常生活和大腦功能完全正常,跟普通人沒有區別。”

“那…他肩上的傷,又是怎麼造成的?”醫生訝然地望著眼前這個貌似冷靜鎮定的男人,不知道他的聲音裡為什麼突然多了一絲堪稱軟弱的顫音。

他將x光片出來,在辦公桌上攤開:“他左肩胛骨這裡有個小缺口,是斷了一小塊骨頭,斷面邊緣平滑封閉,很顯然也是舊傷。”霍明鈞注視著那段骨骼在底片上的成像,在肩胛與肌腱相連的邊緣有個小小的豁口,就像…曾被什麼東西霍然穿。

經年的傷始終埋藏在骨血深處,不見天,無法癒合。它是被謝觀忘卻的傷疤,也是一段那段被遺落的回憶留下的、無聲的證詞。

他的聲音只軟弱了短短一瞬,又逐漸平穩下來。

“你覺得,什麼樣的傷會造成這種缺口?”

“骨折的原因有很多,通俗地講,大體上分兩類:一種是摔壞的,一種外力打壞的。生活中最常見的就是跌打撞擊造成的骨折。但病人這個,恰恰不是。”醫生一推眼鏡,“他左肩形狀正常,沒有畸形,肩上有片燒傷傷疤蓋掉了原來的傷痕,但可以基本可以確定不存在手術傷疤。也就是說,病人只斷了這一小塊骨頭,沒發生過粉碎骨折,也沒打鋼釘,才留下這麼個豁口。”

“這個地方外側和內側都有肌層保護,摔肯定是摔不成這樣的,倒像是被打穿的,有點類似於咱們開顱後給頭骨鑽孔,能理解吧?”霍明鈞直接了當地問:“什麼傷最有可能造成這種情況?”

“既打碎了骨頭,又沒發生嚴重骨折…”醫生抬眼望向他,斟酌了片刻,才沉道,“放到別的國家就算了,在咱們國家,最有可能,但也最不可能。”醫生不認識謝觀,但也從別人那裡聽說這是個明星。他的猜測從醫學角度而言不算奇怪,但如果放到普通人身上,卻顯得相當驚心動魄。

霍明鈞跟他對視一眼,點了點頭。

中年醫生不由自主地屏息,辦公室裡靜的落針可聞。

“槍傷。”半晌後,他凝重地低聲說:“雖然在中國幾乎沒有可能,但除了手術鑽孔,最容易形成這種穿孔的,就是高速的子彈。”

“病人背上的傷疤被擋住了,但前對應位置還有痕跡,應該是取子彈時留下的疤痕。子彈從背後入,打穿肩胛骨,再被人從前開刀取出…”他後面說了些什麼,霍明鈞已經完全聽不進去了。

光“槍傷”兩個字,就足以在他心中掀起一場滅世般的地裂天崩。

“我真是個瞎子。”他心想。

這個世界上,長的像程生不奇怪,長得像程生又失憶過也可能是巧合。但長得像程生、腦部受傷失憶,肩膀上還帶著槍傷,除了程生,不可能是別人。

真相就在距他一步之遙的眼皮子底下,可他卻自作聰明地試探,自以為是地誤解,自欺欺人地告訴他,你不是程生。

他拋棄了直覺,去相信所謂“確鑿的證據”在技術手段、親屬辨認織就的騙局裡當一個耳聰目明的瞎子,十年如一地哀悼著那段還未鋪展,就戛然而止的萍水相逢。

十年蹉跎,大夢一場。幸蒙蒼天垂憐,他兜兜轉轉,走過無數彎路,最終還是遇見了他的謝觀。

霍明鈞走出醫生辦公室,回到監護病房外。長椅上蔫頭耷拉腦的茄子們聽到他的腳步聲,齊齊虎軀一震,隨後迅速屏息靜氣地站好,一個個恨不得把頭埋進地裡去。

“黃成方茴留下照顧他,和光去開車,跟我走。”霍明鈞大步走來,臉稱不上好,但也不像是雷霆震怒的樣子,講話又快又冷,在四下裡瀰漫的消毒水味中,宛如一柄準鋒利的手術刀。

除此之外,他沒有洩出半點異樣情緒。

十年的錐心之痛,暗傷折磨著他,也為他鍛造了最鋒利的武器,和最嚴密的鎧甲。

方茴愕然,難以置信地問:“老闆…您不在這陪著謝先生嗎?”

“他醒了立刻通知我,”霍明鈞沒回答她的疑問,冷冷道,“照顧好他,要是再出問題,你們誰也不用繼續幹了。”方茴噤若寒蟬地點點頭。

霍明鈞轉過頭,隔著玻璃深深地看了一眼昏不醒,渾身戴滿監測儀器的謝觀。

那一眼裡藏著極深的眷戀和愛意,彷彿穿過重重光陰、生離死別,穿過巨大的謊言與真相,跋山涉水,自迢迢前世而來,飽含著風刀霜劍的冷意,卻輕緩而珍重地落在他睡的枕畔。

“等我回來。”他在心裡輕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