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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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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起來卻是下雨了,起先只是淅淅瀝瀝的如牛一般,後來竟是愈下愈大,漸成覆雨之勢,嘩嘩如柱,無數水順著殿簷的瓦鐺急急的飛濺下來,撞得簷頭鐵馬丁當作響。天地間的草木清新之氣被水氣衝得瀰漫開來,一股子清冽冷香。

午後雨勢更大,我看一看天,漫聲道:“朱,取了傘與我出去。”朱臉訝異道:“小姐,這麼大的雨哪兒也去不成啊。”晶清上來勸道:“小主這是要上哪裡?這麼大的雨淋上身,越發不好了。”槿汐亦勸:“不如待雨小了些小主再出門。”我只說“去去就來”再不搭理她們的勸告,朱無奈道:“咱們小姐的脾氣一向如此,說一不二。”只得取了把大傘小心扶著我出去。

走至鞦韆旁,四周並無一人,杏花疏影裡只聞得雨水匝地的聲音。我低頭看了看被雨水打溼的繡鞋和裙角,微微嘆了一口氣,原來他竟沒有來。自己想想也是好笑,人家堂堂王爺大雨天氣不待在王府裡賞雨詩,好端端的跑來宮裡作甚?也許他昨只是一句戲語,只有我當真了;又或許他是真心邀我共賞曲譜,只是礙於天氣不方便進宮。胡思亂想了一陣,他還是未來。風雨中頗有寒意,朱緊挨著我小聲問:“小姐,不如我們先回去吧。”我望著眼前如千絲萬線織成的細密水簾只是默然,朱不敢再言語,我微微側頭,看見她被雨水打得溼的一邊肩膀,身體猶自微微發抖,心下油然而生憐意,道:“難為你了,咱們先回去吧,”朱忙應了聲“是”一路扶著我回去了。槿汐見我們回來,忙煮了濃濃的一劑薑湯讓我們喝下,我又讓朱即刻下去換了衣裳。

雨夜無聊,我坐在暖閣裡撫琴,原是彈著一首《雨霖霖》,聽著窗外飛濺的的雨水聲,竟有些怔怔的,手勢也遲緩起來,浣碧端了新鮮果子進來,在一旁道:“小姐是在彈奏《山之高》麼?”我回過神來,道:“怎麼進了宮耳朵就不濟了?這是《雨霖霖》。”浣碧驚訝道:“小姐自己聽著,可是《雨霖霖》麼?”我心下一驚,怎麼我信馬由韁的彈奏的曲子竟是《山之高》麼,自己怎不曉得?我喚朱進來,問:“我剛才彈的曲子如何?”朱道:“小姐是說剛才那首《山之高》嗎?從前聽來並不比其他的曲子好,今聽了不知怎的心裡老酸酸的。”我心裡一涼,半天才說:“去點一盞檀香來。”朱答了“是”浣碧極小聲的說:“如今裡,可不是點檀香的季節。小姐可是心煩麼?”我瞅她一眼,說:“我累了,去睡吧。”我躺在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檀香,原是靜神凝思的香。我知道,我怎能不煩亂呢?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遠道。一不見兮,我心悄悄。向來琴聲人心,我竟是心有所思,且一不見便心裡放不下麼?這對於我來說是一件多麼可怕而危險的事情!

他是清河王,我是莞貴人,我們之間從來不可能有什麼集,即使我只是一個幽居無寵的貴人。我明白,從我在雲意殿上被記錄名冊之後,我這一輩子註定是那個我從未看清容顏的皇帝女人。我竟這樣對旁的男人,尤其是皇帝的弟弟牽念,對我而言本是有害無益。我“呼”地翻身從上坐起,靜靜看著邊蟠花燭臺燃著的紅燭上小小的跳躍的火苗。暗自想道,從這一刻起,在我對他還能夠保持距離的時候,我再不能見他。

既然下定了心意,我連著三五沒往鞦韆架那裡去。眉莊也連著幾不來,說是皇帝前幾淋了雨,受了些風寒,要前去侍駕。我心知皇帝身子不,清河王必定進宮探疾,更是連宮門也不出一步,生怕再遇上。

然而我心中也不好受,悶了幾,聽聞皇帝的病好了,探疾的王公大臣們也各自回去了。這才放心往外邊走走散心。

幽居在棠梨宮內,不過是最家常的素淡衣裙,頭上也只零星幾點素淨珠翠,遠離盛裝華服。臨出門心裡還是緊了緊,彷彿有那麼一星期盼,怕是還會遇見。重又端坐在銅鏡前,挑了一支翡翠簪子上,又抓了一把釘螺銀針疏疏在髻上成半月形狀。正舉著手拿了一對點珠耳環要戴,一側頭瞧見銅鏡邊緣紋的嫦娥奔月的樣子,想起前人的詩句“看碧海青天,夜夜此心何所寄”心下猛地微微一涼,手勢也緩了下來。手一鬆,那對點珠耳環落在妝臺上,兀自滴溜溜轉著,隱隱轉淡淡的珠光。我內心頗覺索落,只覺自己這樣修飾甚是愚蠢,向來“女為悅己者容”我卻是最不該視他為悅己者的。

甄嬛啊甄嬛,枉你一向自詡聰明,竟是連這一點也看不穿麼?如此捫心一問,反倒更難過了起來,我是看穿了的,可是竟是我看穿瞭如此還是難以自抑麼?我到底是怎麼了,失常如此,不過是一個萍水相逢可遇而不可得的男子罷了。越是這樣想,越是不免焦心。終是百無聊賴,獨自走了出去。朱見我一人,也跟著出來伺候。

雨過後花葉長得更是繁盛,一夜間花蕊紛吐。那一樹杏花經了大雨沒有凋萎落盡,反而開得更豔更多,如凝了一樹的晨光霞影。只是景不謝,那的人卻不見了。

我心下黯然,朱見我面不豫,道:“我推小姐蕩會兒鞦韆吧,鬆鬆筋骨也好。”也不知是不是朱心不在焉,她的手勢極緩,才徐徐蕩了幾下,忽聽得身後有女子厲聲的呵斥:“什麼人在鞦韆上!怎的見了餘娘子還不過來!”我聽得有人這樣對我說話,已是不快,仍是忍住下了鞦韆回身去看。卻見一個身材修長,穿著宮嬪服,頭戴珠翠的女子盈盈站在樹下,滿臉驕矜。身邊一個宮女模樣的人指著我喚:“還不過來,正是說你。”我登時惱怒,仍極力忍著,維持著臉上的微笑,只站著不過去。朱皺眉道:“我家小主是棠梨宮莞貴人。”那宮女目光稍,打量我幾眼,見我衣著樸素,似是不信,只看著餘娘子。餘娘子掩口笑道:“宮中可有莞貴人這等人物麼?我可從沒聽說過。”那宮女像是極力回想著什麼,半晌道:“回稟小主,棠梨宮是住著位貴人,只是得了頑疾,甚少出門。”餘娘子目光一斂,走近前來道:“莞貴人好。”神卻很是不恭,行禮也是稍稍點頭,連膝蓋也不屈一下。

我淡淡的笑道:“餘娘子好。怎的這般有雅興出來往這些角落裡走動。”餘娘子眼角一飛,輕蔑的道:“妹妹要服侍皇上,哪像姐姐這般空閒?”停了停又說:“妹妹有句話想奉勸姐姐,姐姐既然身患頑疾就少出來走動好,免得傳染了別人越發招人嫌。”說完得意洋洋的笑著要走。我心中已然怒極,平白無故遭她羞辱一場,朱惱得連眉也豎起來了。

我心念一轉,曼聲道:“多謝妹妹提醒,做姐姐的心裡有數了。不過姐姐也有一事要告訴妹妹。”她“哦”了一聲,停住腳步驕矜的看著我:“不知姐姐有何高見?”我含笑道:“聽聞皇上向來喜歡禮儀周全的女子。姐姐想告訴妹妹,妹妹剛才對著我行的那個禮甚是不好,想必是妹妹對宮中禮儀還不悉。不如這樣,我讓我的侍女朱示範一下。”說著看一眼朱。

朱立刻領會,朝餘娘子福一福道:“請小主看著。”說罷朝我屈膝彎行禮,低著頭道:“妹妹虹霓閣餘娘子參見莞貴人,莞貴人好。”我含笑說:“常聽宮中姐妹誇餘妹妹聰明,一定學會了,請按著剛才朱示範的向本貴人再行一次禮吧。”餘娘子聽完這話,早已氣得口鼻扭曲,厲聲道:“你一個入宮無寵的貴人,竟敢讓本小主恭恭敬敬的對著你行禮參拜,你也配!”她身邊的宮女急忙扯了下她的袖子道:“小主,她…莞貴人的位分的確在你之上,不如…”餘娘子惱羞成怒,一個耳光甩在那宮女臉上,那宮女的臉頓時高高腫起,退後了兩步,她罵道:“吃裡爬外的東西!膽小怕事,一點都不中用。”又朝我冷笑:“莞貴人不是真的以為只憑位分就能定尊卑的吧?皇上寵愛誰誰就是尊,否則位分再高也只是卑賤之軀!何況你的位分也就是隻越過我兩級而已,憑什麼敢指使我?”我正要張口,不遠處一個悉的聲音冷冷道:“如果是朕指使的,要你向莞貴人行禮參拜呢?!”我聞聲看去,那一張臉再是悉不過,心頭頓時紛亂迭雜,像幼年時生的一場寒熱病,臉上冷一陣,又燙一陣,恍然的替著,只不自覺怔怔瞧著他,不知該如何是好。彷彿是不信,卻由不得我不信,普天之下除了他還有誰敢自稱為“朕”餘娘子神情陡變,慌忙和宮女跪在地上,恭謹的道:“皇上萬福。”皇帝點了點頭,並不叫她起來,她小心翼翼的問:“皇上怎麼來這兒了?”皇帝眉一挑:“那你怎麼來這裡了?”餘娘子怯聲道:“臣妾聽說皇上近來愛來這裡散心,想必風景一定很美,所以也過來看看。”皇帝微笑,語氣微含譏誚,道:“可見你不老實,這話說的不盡不實。”餘娘子見皇帝面上帶笑。也不深思,媚聲道:“臣妾只想多陪伴皇上。”皇帝聲音一凜,雖依舊笑著,目光卻冷冷的:“怎麼你對朕的行蹤很清楚麼?”餘娘子見狀不對,身子一顫,立刻俯首不再言語。

他朝我微微一笑,我只愣愣的看著他不說話,朱情急之下忙推了一下我的胳膊,我才醒過神來,茫茫的朝他跪下去,道:“臣妾棠梨宮甄氏參見皇上,皇上萬福。”朱也急忙跪下磕了頭下去。

他一把扶起我,和顏悅道:“你的身子尚未痊癒,何苦行這樣大的禮。”又湊近我耳邊低聲說:“那朕失約了,並不是存心。”我紅了臉道:“臣妾不敢。”

“這幾來這裡等你,你怎麼都不出門?”我急道:“皇上。”一邊使眼瞟著餘娘子,暗示他還有旁人在場。

他喚了朱起來,道:“好生扶著你家小主,她身子弱。”收斂了笑意,看著跪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的餘娘子,緩緩道:“你的老病沒有改啊,看來是朕上次給你的懲罰太輕了。”餘娘子聽見我與皇帝的對話,額上的汗早已涔涔而下,如今聽皇帝的語氣中大有嚴懲之意,忙跪行上前兩步,扯住皇帝的袍角哭喊道:“皇上,臣妾知錯了。臣妾今是糊塗油蒙了心才會衝撞了貴人姐姐,臣妾願意向莞貴人負荊請罪,還請皇上恕了臣妾這一回。”皇帝厭惡地看了她一眼,並不答話,餘娘子見勢不對,忙摘下了珠釵耳環膝行到我身前叩首哭泣道:“妹妹今犯下大錯,不敢乞求貴人原諒。但求貴人看在與我都是一同侍奉皇上的份上,求皇上饒了我吧。”我瞥一眼披頭散髮,哭得狼狽的餘娘子,不動了惻隱之心,推開朱的手走到皇帝面前婉聲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臣妾想餘娘子是真心知錯了,還請皇上饒了她這一次。”皇帝瞥她一眼,道:“既是莞貴人親自開口替你求情,朕也不好太拂了她的面子。只是你屢教不改,實在可惡!”皇帝遠遠走出幾丈,拍手示意,幾叢茂密的樹後走出一個五十來歲的黃門內侍並十幾個羽林侍衛,上前請了安,又向我行禮,皇帝皺眉道:“就知道你們跟著朕。罷了,李長,傳朕的旨意下去,降餘氏為更衣,即遷出虹霓閣!”李長低著頭應了“是”正要轉身下去,皇帝看一眼瑟瑟發抖的餘娘子,道:“慢著。餘更衣,你不是說莞貴人的位分只比你高了兩級麼。李長,傳旨六宮,晉貴人甄氏為莞嬪。”李長嚇了一跳,面為難道:“皇上,莞…小主尚未侍寢就晉封,恐怕…不合規矩。”皇帝變了神,言語間便有了寒意:“你如今的差事當的越發好了,朕的旨意都要多問。”李長大驚,忙磕了兩個頭告了罪下去傳旨。

皇帝笑的看我:“怎麼歡喜過頭了?連謝恩也忘了。”我跪了下去正道:“臣妾一於社稷無功,二於龍脈無助,三尚未侍寢,實實不敢領受皇上天恩。”皇帝笑道:“動不動就跪,也不怕累著自己。朕既說你當的起你就必然當的起。”我心下動,皇帝看也不看餘氏,只對著餘氏身邊嚇得面無人的宮女,口氣淡薄:“狗仗人勢的東西,去慎刑司做苦役罷!”兩人趕緊謝了恩攙扶著跌跌撞撞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