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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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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得。我只說找你有事。"梁曼誠吁了一口氣,既像是叮囑兒子,又好似自言自語:"不要說,對誰也不要說。"

"我曉得。"

"你媽她…她好嗎?"

"好。"

"這些年,屋頭就你和媽兩個人嗎?"

"前頭幾年一直是我挨著媽過。去年,屋頭又來了一個男的,姓滕,是個生意客,專門販衣裳。"娃娃說著,動了情,兩眼噙滿了淚,聲氣有點搭搭,"起先,他只是來我家竹樓討口水喝,坐下歇個氣。後來,他送媽尼龍花衣裳,媽不收,他偏送。他送了東西,就留下吃飯。從去年起,只要來我們這一片販衣裳,他就在我家住。寨上有人說,他靠不住,在昆明,在什麼鬼地方,可能還有個家。"梁思凡在垂淚。梁曼誠抓過兒子的手,說:"不要哭。

來,把尼龍包放下來,放這兒。"幫兒子把包從肩頭取下時,他細細地摸了摸兒子的手,梁思凡左手小拇指上,有一個疤痕,那是他剛會走路時,火塘裡濺起一顆火子,落在他手上,燙烙下的痕跡。聽著兒子簡略直率的敘述,梁曼誠怦然心動,心頭不知是股啥滋味。苦澀、辛酸、愧疚、無奈,彷彿都有一點。是啊,他和羅秀竹早已離婚,照理她和他之間已經脫盡了干係,可乍一聽到羅秀竹的近況,特別是她生活得並不那麼美滿的情況,他仍然替她難受。他們當初有很好的情,他愛她,羅秀竹也幾乎接近於崇拜地傾心於他,他們是經歷了熱戀而成婚的,是命運讓他們結成了夫,有了思凡這樣一個兒子,又是命運使得他們離異,使得他拋別子,孑然一身迴歸上海的。不,梁曼誠不曾後悔過,他始終覺得自己這一步的選擇是對的。西雙版納僅僅是在畫報上、電影裡、電視片中充滿了詩情畫意,或者說西雙版納只是在青年男女帶有漫情調的想象中,在旅遊者的目光裡,才是富饒美麗風光旎的。若是在那裡生活一輩子,條件是本無法同上海相比的。特別是在梁曼誠重新經歷戀愛,和美貌多情的凌杉杉結婚並生下了梁思雲以後,他愈加認定當年的抉擇是正確的。他想象過羅秀竹的未來,她臉容姣好,她還會嫁人,和千千萬萬個西雙版納女子一樣,過她那些以後的子。他沒想過當初才三四歲的梁思凡,他也決沒想到今天兒子會突然地出現在自己面前。

"你…吃東西了嗎?"直到此時他才想到問娃娃一聲。

"呃…"梁思凡兩眼掠過不好意思的神情,梁曼誠從兒子的目光中看到飢餓的信息。他伸手去掏衣袋,轉角樓梯上傳來"埃及白臉"咚咚的腳步聲,他滿臉風地端著一隻黃顏塑料飯盒,張揚地叫道:"吃麵吃麵,剛才聽說他沒吃飯,我到隔壁去買了一大碗絲麵。"梁曼誠地望一眼"埃及白臉",接過他手裡的衛生筷,替兒子拆開,遞過去:"你隨便吃點,吃吧。"梁思凡接過筷子埋頭撈麵吃時,梁曼誠到"埃及白臉"跟前:"多少錢?"

"這算什麼話呢!梁師傅,一碗麵,小意思,就算我請客。"

"親兄弟,明算賬。"梁曼誠一本正經。

"梁師傅,你這樣就太不上路了,就太…太那個了。"

"埃及白臉"一急,說話就有點結結巴巴,"老實跟你說,我是看你梁師傅平時為人厚道,才主動去跑這趟腿的。換了別人,就算他是經理,支部書記,我也不管閒事。"不管閒事是上海人"各管各"處世哲學的充分體現。梁曼誠對"埃及白臉"點點頭,表示心裡有數,遂又在靠壁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

兒子來得太突然了,他得靜心好好想一想。子凌杉杉那雙特別大而招人的眼睛晃悠晃悠出現在他的面前。

在區服裝廠踏縫紉機的凌杉杉和梁曼誠、女兒梁思雲一家三口,住在號稱十平方米的亭子間裡。僅僅只是號稱,對外說起來方便,實際上亭子間拉足了尺子量,至多能量出九點七平方米。房票簿上的數字是最確的,九點六平方米,每月房租費,壹元伍角玖分。房子小,三口之家只好在螺螄殼裡做道場,一張雙人佔去了三分之一面積,梁曼誠竟然還能在餘下的面積內安置下大櫥、五斗櫥和一張飯桌四隻方凳,以及家庭必須有的七七八八的用品。沒有煤氣和衛生設備,自來水在樓下,煮飯炒菜的小煤爐勉強放在亭子間門口。這樣的生活條件,子照樣打發著走,梁曼誠還覺得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知足且尚自在。

而如今,要在這麼個家庭裡,添進一個年已十四歲的兒子。素來讓人覺能幹的梁曼誠,也束手無策了。

問題不在於住下一個半大不小的男孩。關鍵在於這個男孩的身份,他的到來和出現在這個家庭裡將引起的糾紛和麻煩、衝突和風波。哦,想到要同那麼可愛的凌杉杉口角甚或爭吵,想到要惹心愛的子生氣,梁曼誠心都碎了。

他抬起頭來望著兒子,幾乎完全陌生了的兒子。"埃及白臉"在地下室門口朝他比手勢,示意他到地下室外頭去。

轉角樓梯在半中央一分為二。一條路通向電影院前廳,另一條路通到票房。在往票房去的樓梯口,有一小間休息室,是專供冷氣間值班者菸、更衣用的。

梁曼誠走進去,"埃及白臉"隨手把門關上了。開門見山問:"你兒子有去處嗎?我是說他夜裡到哪兒去睡?"梁曼誠犀利地盯他一眼,猜不透他是好心還是惡意。

"埃及白臉"自嘲地一笑:"剛才我送他下來時,呆在樓梯上,你們的對話我聽到一些。"

"你小子…"

"我不是有意偷聽。"

"埃及白臉"急忙申明,且滿不在乎地道,"這種事我聽得多了。我們堂裡一個女知青,隊時在寧波老家鄉下嫁了一個老公,生下兩個小囡。後來不知她用啥辦法,一個人把戶口轉回來了,頂替進了棉紡廠,竟然又嫁了個男人,生下了第三胎。去年寧波老公帶了兩個十來歲左右的小囡找上門來,哈,那齣戲才熱鬧,一個女人兩個老公三個小囡,整條堂轟動啦。人家最後還不太太平平解決了!"梁曼誠聽出他沒惡意,把手攤開伸出去。"埃及白臉"連忙遞給他一支菸,掏出打火機給他點燃。梁曼誠早已在凌杉杉督促之下戒菸,只在值夜班睏乏或是上班勞累時,才破戒一支。這會兒心煩意亂,六神無主,煙癮又上來了。

了兩口"埃及白臉"的"希爾頓",用徵詢的語氣問:"你有啥好辦法?"

"梁師傅,我是看你平時上路,不歧視我這個倒票的,才跟你講真心話。你那螺螄殼一樣的亭子間我去過,不進人了。別說住不下,就是住得下,你又能在下班時把他帶回家嗎,咹?"梁曼誠嘆口氣,又狠一口煙:"那你看…"

"你若真沒辦法,我倒有住處。"

"埃及白臉"快,蠻講義氣,"本來我阿姐出嫁之後,家裡給我留下了一間十二平方米的房子,挨著父母住。這幾年我父親癱瘓。我這個兒子又不會幫姆媽照顧父親,倒是出了嫁的姐姐天天兩頭跑,來幫點忙。子一長,姐夫提議,不如用他們那間十六平方米的房子,和我十二平方米的調換,也省得姐姐天天趕來趕去。父母平時看我就不順眼,當然同意。我呢,多出四平方米房子,既清靜又自由自在,樂得搬開。就是上班遠一點,那也沒關係,反正我騎自行車。中飯、晚飯,我照樣在父母那兒吃。你懂了嗎,梁師傅,只要你不嫌棄,你的兒子可以住到我那裡去。"住在"埃及白臉"那裡,思凡吃飯怎麼辦?上班時候,孩子又到哪兒去?梁曼誠腦子裡浮起一個又一個念頭,這不是長遠之計。但作為權宜之計,住個一兩天,倒不失為一個辦法。他不是正發愁,下班後把孩子帶到哪兒去嗎?

一支菸完,梁曼誠掐滅菸蒂,站起來說:"那就謝謝你,'埃及白臉',我心中有數。"霓虹電影院的同事都曉得,梁曼誠說出這番話來,就是表示他以後總是要報答的。

"埃及白臉"連連擺手:"梁師傅你又見外了,我是為朋友兩肋刀,這點小事算什麼!我倒是要提醒你,別看你兒子從雲南來,他聽得懂上海話。我剛才和他初見面,不知他是外地人,對他講上海話,他全懂,就是不會講。"噢,這倒是一個有趣的情況。梁曼誠再次道聲謝,拉開門走下去。他怕兒子一個人在冷氣間坐久了孤單,產生什麼想法,十四歲,不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