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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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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伍生鬧肚子,後晌吃了青稞面魚兒,怕是太硬了,肚子不服。天擦黑時,伍生抱著肚子往茅廁跑。茅廁在小坡下,跟下面院裡的離得不遠。溝裡的茅廁都這樣,半人高的土牆,邊上開個豁。伍生剛要鑽茅廁,丫頭小小快快跑他前面,進去了,她也鬧肚子,比伍生還急。

伍生只好抱著肚子,往下面院裡的茅廁跑。這種事兒平也有,莊稼人沒太多講究,互相蹭個門借個衣裳上個茅廁都是平常不過的事。可那天太是湊巧,巧得跟卷裡唱的一樣。伍生一進去就扒下褲子,實在忍不住了。等他騰地一聲拉出稀時就聽見響動,扭頭一看茅廁裡還蹲個人,看不清是誰,夜已黑了,只是朦朦朧朧一個影。伍生剛要問你是誰,那影動了一下,像是把頭躲開了。可頭一轉身子就轉,反把股亮給了伍生,伍生看見一片白,生白,月白,灼人眼。伍生知是誰了,再想起已來不及,就聽那影發出很急的聲音,一定是認出伍生了,想罵,又不忍,想跑,又起不了身,一起怕伍生看見的更多。只好東擰擰西扭扭,很彆扭。伍生忽地想起小小,意識到不好,要是叫她看見可就完了,忙說,你甭動,完了我先走,你過會再走。

伍生倉皇逃出茅廁,已是一身汗,幸好小小還沒完。他長舒口氣,媽呀,這是啥事兒。

這是五年前的事,牛月英還沒瘋,不過下面院裡的斜眼子卻在不久後死了。

現在是五年後,溝裡要過年了,過年是要唱卷的,初一唱到三十,要嫌不過癮,把二月再搭上,只要伍生不累,溝里人是百聽不厭的。

伍生是老師,除過隊長麻三福,溝里人都叫他伍老師。菜籽溝有所小學,不大,幾間土房子,土坯壘起個牆,就是學校了。溝裡的娃娃都在這兒唸書,唸到四年級就算畢業,五年級的課伍生教不了,再說能堅持唸到五年級的娃娃實在太少,幾乎沒有。山裡人都想能睜開個眼就行,念那麼多書做啥哩,沒用。遇到寫牆報寫標語的事,有伍生,過年寫聯也有伍生,用不著自家娃娃瞎費工夫。

學校當然只有伍生一個老師,溝外的老師沒人來,來了也沒用,溝里人只認伍生。伍生學問大,溝里人不懂的他懂,溝里人不知曉的他知曉,他連主席住哪兒都曉得,還知道蘇聯有個什麼黑了孝服,跟主席鬧翻了,所以要鬥私批修。至於農業學大寨,批林批孔,伍生說起來就更透徹,比支書講的還明白。當然溝里人佩服伍生,主要還是他會唱卷,要是沒有伍生,溝里人真不知道漫漫長夜怎個打發。

快到二十三小年,溝裡看上去更忙了,家家戶戶都拉開過年的戰場。房是一定要掃的,大戶人家還要殺豬,隊上也要宰幾頭牲口,老牛或是老馬,按人頭分到戶裡。再就是推磨,蒸饃,只有過年的時候,家家戶戶才捨得蒸白麵饃。這些事伍生家的都忙完了,不是伍生忙,是溝里人幫著忙,溝里人總是先忙完伍生的,才忙自個的。溝里人幫伍生,主要是要請伍生唱卷。不但溝里人請,溝外也有人請。等到小年這天,伍生的子就都排滿了。

溝里人最忙的時候,伍生倒能閒下來。

伍生把自己關起來,專心致志修卷。伍生修卷不是寫,伍生還不會,他是把卷往細裡修。這項工程很浩大,伍生每年都要花不少心血。他要據卷的內容,唱詞的起伏,人物的心境,逐一揣摩,按照每年溝里人聽卷時的反應,再加上自己的理解,把一些新的東西寫在卷旁邊,或是另拿張紙,逐一寫下來,到唱時再加進去,這樣雖是同本卷,溝里人卻能聽到不同的內容。

這天伍生修的是《四姐卷》,這本卷伍生唱得最拿手,修得次數也最多。剛唱時只有薄薄一本,現在已有兩本書厚了,都是伍生修的。伍生愛四姐,她是個不幸的女人,打小死了爹,娘一手拉大,後來嫁給一個自己不愛的人,餘世明,備受男人和婆婆欺凌。每次唱到婆婆餘妖婆拿針扎四姐大腿的那段,伍生的嗓子就拉起了霧,眼裡也在閃亮。等四姐逃出餘家,漫天大雪中赤腳奔跑,逃躲餘世明的追殺,伍生簡直就是吶喊了。他一聲哎呀呀,所有聽卷的人都會驚起,眸子裡噙了淚,跟著伍生哭起了五更。那蓮花腔兒和著五更的顫音,著實讓溝里人悲慟得不成,齊齊地啞著嗓子,在伍生的引領下,一口一個我的天呀、我的天呀——真能把菜籽溝哭翻。

伍生修了一段,給四姐又添了一處辛酸,試著唱了下,覺不錯,很動人。正要唱二遍,丫頭小小喊門了,說是來了人。伍生打廂房走出來,見隊長麻三福站院裡,伍生忙說是隊長呀,快進屋。麻三福笑笑,把手裡的東西給伍生,伍生忙說,你看這,來就來麼,還提東西做甚?伍生說這話是誠心的,別人的禮行他敢收,隊長的他從沒收過,每次提來他都要送回去,送時還要再加上一份。伍生的老婆病著,治不好的病,不能下地,可隊長還給記工分,每天按壯勞力記,伍生怎能收隊長的?

隊長進了屋,伍生央著上炕,隊長沒客氣,脫了鞋就上。伍生忙說,脫啥麼,連鞋上不就行了,你看你。隊長嘿嘿笑笑,說那咋成哩。其實伍生知道,隊長在別人家上炕從不脫鞋,連鞋上炕是隊長的風格,這溝裡除了支書楊三大,連鞋上炕的就剩隊長麻三福了。隊長麻三福跟支書是親家,丫頭風蘭嫁給了支書兒子楊小軍,楊小軍腿不好使,瘸著,這不礙事,風蘭還是喜滋滋嫁給了他,吃香的喝辣的,過得很好。

隊長上了炕,從口袋裡掏出煙,經濟煙,一包八分哩,給伍生讓。隊長知道伍生不菸,還是讓,伍生急了,接過來拿手裡,喊著讓丫頭伍小小倒茶。伍小小站在院裡,兩眼茫茫的,望著遠處的天,遠處的天很藍,藍得讓人心怕,那麼藍的天下面到底是什麼哩,伍小小不知道。

隊長麻三福喝著茶,說,都定滿了?伍生笑著答,快滿了。其實伍生的子都定出正月了,再定,只能往二月推。隊長聽他一說,臉動了一下,說,我屋裡啥時唱?伍生忙說,啥時都成,你說個子。每年隊長都不急著定子,他的子說不準,要等丫頭女婿都來了,最好親家也能來,他才通知伍生。伍生知道隊長的習慣,所以正月初幾那幾個子,他是機動的,給隊長留著。

隊長照舊說不準,他笑著說,還是老規矩,他們一來我給你吭聲。伍生忙給隊長點菸,說,行哩,到時你吭聲就行。隊長嘿嘿兩聲,咂了口煙,說,不蹲了,你忙,我到溝裡轉轉。說著跳下炕,伍生給隊長拿過鞋,還沒過年,隊長的新鞋就上腳了。一雙圓口條絨鞋,一看做工就知不是老婆做的,也不知又是溝裡哪個小媳婦獻殷勤。伍生看了一眼,忙遞給隊長,臉上堆滿笑。隊長看出了他的心思,說,伍生你這牛,又想琢磨我了。隊長老這樣說伍生,牛是他的帶口病,不是罵人,是親熱。伍生忙說哪呀,你看你,借我個膽子也不敢。

其實伍生在琢磨隊長。隊長在溝裡有不少相好,都給他送鞋,這事伍生比誰都清楚。

隊長穿了鞋,故意抬腳讓伍生望了眼,然後意味深長地笑笑。他不說鞋是誰做的,他留給伍生一個懸念。

送走隊長,伍生忽然沒了興趣,坐桌前發起呆來。隊長那鞋在腦裡晃來晃去,伍生覺得眼,甚至還有股親切味,但他不敢確定,他想排除,又排除不了,伍生一下恍惚了。

想著想著,伍生腦子裡跳出一個人來,一個跟他很近的人,就住在他家對門,從他家院門出去,是個小坡,站小坡上就能望見那院的動靜。可伍生不敢站,也不敢望,只要一站到小坡上,心就呯呯跳,由不得自己,要是那個影子出現,心就像著了火,燒得他臉紅身子熱。溝里人多眼雜,要是讓別人發現,傳出閒話,那可害人哩。不望伍生又急,心裡空空的,像是啥東西丟了,抓撓得很。伍生一直等那人來,等了五年了,那人就是不來。別人請他時,伍生就會想起那人,難道她不要聽卷,那她的年咋過,這長的夜咋熬?伍生往往會痴痴想上好一會,直把自己想暈了,想的茶飯不思了,才硬硬地搖搖頭,想把那人趕出去,不讓她折磨自己。

伍生趕了五年,還是沒趕走,那人頑固得很,鑽他腦子裡本趕不走。

小年這天,老婆牛月英犯病了。說來也怪,牛月英一年到頭犯病的次數不是太多,人雖然傻著,不能下地也不能幹家務,但平都能安安穩穩在屋裡待著,不跳不鬧,要不就躺南牆下曬太陽,舒服得很。伍生有時還嫉妒她哩,說她早早把磨給卸了,成了老太爺,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家裡的子不用她心。啥事都撂給他,讓他忙裡忙外,幸虧會唱卷,要不然還不知這子咋過哩。可一到臘月二十三小年,牛月英的病準犯,這一天是伍生一年中最擔心的子,一大早就準備好繩子,還要喊下兩個人,怕牛月英病一犯他拿把不住,得讓身強力壯的壓住她,好把繩子捆上去,然後丟廂房裡,這樣伍生的年才能太平,才能安心去溝里人家唱卷。

牛月英一犯病,就成神了。手舞足蹈,神話連篇,說她是王母娘娘下凡,要拯救天下受苦百姓。這話很反動,要是讓人揭出來,就是反革命,幸虧溝里人都知曉她有病,不然早就成反革命了,或者當牛鬼蛇神打翻了。牛月英早些年沒病,發病是跳忠字舞那年,跳著跳著突然撕亂頭髮,敞懷,跳起了大神,口中唸唸有詞,說她是牛魔王的女兒,觀世音的外甥。她發現有人對她不忠,她要替菩薩除害。這一鬧把溝里人嚇糊塗了,睜大眼睛望她。還是隊長麻三福有經驗,一抱子抱住她,讓人拿繩子捆了,回來跟伍生說,她怕是想當神仙想瘋了。伍生啥話沒說,牛月英想當神仙的事他只跟隊長說過,一到夜裡她把自己關在屋裡,忽兒說是這個神,忽兒又說是那個神,得伍生也搞不清她到底是人還是神。這事溝裡不奇怪,以前就有,隊長麻三福的婆娘差點就成了神仙,要不是公社破四舊,鬥私批修,怕就要修成了。現在輪到他婆娘,他阻攔過,也好心勸過,可不頂用。伍生認為這是命,誰讓他一天盡唱些神呀鬼的。

牛月英一病就是五個年頭,到現在也看不出有好的可能。五年裡伍生想過很多辦法,藥也吃了不少,到現在還犯,犯了唯一的辦法就是捆。伍生喊人把牛月英捆好,丟廂房裡,然後望了會天,想到院外走一走。

出了院門,一眼就望見那人。坡下的小院正在掃房,院裡掛滿了被褥。這些被褥伍生並不陌生,連顏都記得清。伍生清晰地記得,五年前到小院唱卷時,炕上放的就是這些被褥,這都五年了,她連一條新被都沒添過。伍生這麼一想,就有一股傷情湧上來。伍生是個情豐富而又細膩的人,要不他的卷也唱不出名。伍生想她的子一定不容易,一個人拉扯個娃,苦哇。這麼想著他就唱了一句,是《四姐卷》裡的一段:方四姐坐燈下惆悵萬端,想起了苦子淚滿面…這麼一唱下面院裡的人抬起了頭。她正在掃被褥,頭上裹著一塊方巾,紅的,太陽下奪目地豔。隔著老遠伍生都能覺到她臉的白晳。伍生衝她笑了笑,很溫暖,有種太陽的味道。他期待著她也朝自己笑笑,可沒有。下面院裡的掠了他一眼,疾疾地勾下頭,掉轉身子忙去了。伍生頓失落,失落得心都要涼了。正想再唱一句,看見隊長麻三福走了過來,遠遠喊了聲伍生望啥哩?伍生忙衝麻三福笑笑,說沒望啥,我家豬不見了。隊長麻三福咳了聲,說,伍生你這牛沒準也犯病了,你家豬不是殺了麼,前個的事,你這陣糊里糊塗說啥哩?伍生這才想起自家豬確實殺了,是屠夫山蠻子幫著殺的。遂乾咳一聲,進來了。伍生進門的一瞬,看見隊長麻三福進了下面院門,心裡猛然一黑,險些栽倒。

年說到就到,大年三十伍生要在自家唱。唱卷是這樣的,一家唱卷,周圍鄰居都要來聽,不聽顯得不紅火,也證明這家人緣不好。聽卷人不是自己來,是要唱卷這家挨門去請,請也就是通知,早早通知人家今黑要唱卷,唱的啥卷,鄰家據愛好決定來或者不來。一般請了都要來,不來是要傷害鄰里關係的,再說一聽伍生唱卷,溝里人只怕不請,哪還不來。可伍生家唱不一樣,一則溝裡請的人實在太多,正月初一排到三十,還排不過來。伍生自家只能放在年三十,這天誰家都要團圓,都要熬歲,一家人坐火爐前包餃子,很少到別人家去。二則伍生住在村外,鄰居沒幾家,除過屠夫山蠻子,再就是下面院裡的。可下面院裡的伍生不好請,她是寡婦,小寡婦。而伍生是老師,是受人尊敬的唱卷人,平見面都不好說話,一個躲一個,生怕說話讓溝里人碰見,哪還敢上門去請。

請人是丫頭小小的事,伍生盼著小小能到下面院裡去,跟她言語一聲。可這個想法近乎妄想,小小這丫頭自打娘病後也像變了個人,一看見伍生跟溝裡女人說話就會罵髒話,甭看伍生是老師,就一個丫頭,可沒教好。丫頭小小在溝裡罵人是有名的,婆娘不敢罵的她敢罵,婆娘說不出口的她能說出口。罵了幾年,一溝的婆娘媳婦見了她都怕,都躲著走。伍生自然在溝裡也就找不到說話的女人了。

明知是妄想,伍生還是一大早就擺好凳子,凳子擺在地下,炕上放個炕桌,要是來了老人或溝裡有聲望的,就要請炕上,泡茶,端白饃,最好再炒個碟子。來了媳婦婆娘或年輕人,都坐地下,端上一盆炒麥子或青豆,邊沿嘴邊聽,還要和聲。

伍生早早吃完年飯,問丫頭小小人請了沒?小小瞪他一眼,沒吭聲。這丫頭眼裡有毒,定是看清了伍生的心思,故意不跟他說話。伍生很傷心。他十幾年如一,一直用唱卷教人尊老愛幼,孝敬爹孃,沒想唯一的丫頭偏偏對他不好,像是心存深仇大恨。伍生傷了一會神,開始作準備,不管有沒人來,準備還是要做足的。

天很快黑下來,山溝的夜黑得早,一黑就不見五指。雖是過年,可很少有鞭炮聲響起,溝里人還沒富裕到拿錢糟蹋的地步,年味便因此打了不少折扣。伍生站小坡上等了一會,溝裡一派子寂,除過家家戶戶亮出的燈光,再望不到什麼。下面院裡的燈亮著,鮮紅的窗花映在白紙上,甚是好看。伍生看出窗花是一對鴛鴦,剪得活靈活現,正在甜地伸出嘴,往一搭親哩。伍生站在黑夜裡,想她剪紙時的心情,會不會想到他。這麼想著臉紅了一下,儘管是黑夜,伍生還是很為自己的臉紅到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