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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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子媽的眼淚刷地就下來了。
姚先生回來後,好幾天不說話。現在他算是明白了,堡子裡的人為啥不講衛生。沒法講啊。他才幹了幾天活,身上的汙垢便一層,夜裡欺負得他都沒法睡。手一放水裡就疼,他索手也不洗了,就那麼髒著。
為防萬一,劉財主家的院子外又加了一道崗。王二麻守前頭,斜爺守後頭。院子裡推來一輛架子車,車上裝著糞。六子爹定了一條鐵紀律,無論誰問,都說姚先生現在是拉糞,他欠了堡子裡的血債,他要給堡子裡掏茅廁。我們每個孩子都得到大人們最嚴厲的警告,敢胡說,三天不給飯吃,冬天不給縫棉衣!
我們哪敢呀,個個嚇得小嘴巴緊緊的。
姚先生再次給我們教書時,我們都發現,姚先生髒了,比堡子裡的男人還髒,頭髮像冰草一樣,亂蓬蓬的,雪白雪白的襯衣領再也不見,石碴廠的灰塵牢牢粘在上面。
他講著講著,會非常困頓地打個哈欠,粘滿眼屎的眼睛,問我們,我像不像走資派?我們怯怯地說,不像。像啥?他非常警覺地審視著我們。我們想了想,說,像六子他爹。
或許,姚先生就是那陣子跟六子媽好上的。當然,姚先生跟六子媽好上,我們並不知道,直到有了七子,直到七子像玉樹一樣臨風站立在堡子裡的山野上時,我們才恍然大悟,原來,原來他們好過呀——按照六子爹的囑咐,六子媽天天去看姚先生。六子爹一是怕姚先生受了苦,想不開。當時已經有好幾個走資派想不開,自己死了。六子爹這方面消息廣,想得也遠。二來,六子爹定是聽到了啥,他再三安頓,你去了多陪姚先生說會話,這個姚先生,苦哇——六子媽採了草藥,給姚先生敷腿,姚先生起先不讓,六子媽很生氣地說,腿都這樣了,你想瘸呀。姚先生說這樣活著還有啥意思,不如死了。放!六子媽沒防住,突然就說了句髒話。她恨恨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又說,人活著誰沒個坎兒,一遇上坎兒就尋死覓活的,不怕讓人笑話。
六子媽勸了一陣,姚先生的心情慢慢好了。他挽起褲腿,讓六子媽敷。六子媽才發現,姚先生腿上有很多傷,都是民兵拿槍把子砸的。六子媽心疼地說,你犯了啥罪呀,咋把你跟地富反壞右一起鬥?
我是走資派。姚先生心事重重地說。
走資派是做啥的?
姚先生忽然就給逗笑了,鬥爭這麼烈,到處燃燒著革命的烈火,六子媽竟然不知道走資派是做啥的。他便耐心地跟六子媽講起來,六子媽越聽越糊塗,末了說,我不信,你這麼好個人,一定是他們
錯了。我們堡子裡當年鬧土改,就把斜爺給
錯了,後來才改過來。
姚先生聽了,心裡忽然就湧上一層東西。這東西很怪,把姚先生竟給瞪了,好一陣子,他才醒過神。姚先生痴痴地看著六子媽,喉頭
動了幾下,最終牙一咬,把話給嚥了下去。
敷完腿,姚先生躺在上。懷裡抱個東西,反覆摸。六子媽看著稀奇,問是啥。姚先生直起身,說是壎,一種樂器。能響?六子媽眼裡一下跳出一串火。能響。姚先生像是憶起了什麼,突然就變得很傷
。那你響給我聽。
姚先生猶豫了好一陣子,還是拒絕了六子媽。他說現在不能響,一響就是走資派。
不能響拿它做啥,又不是個寶貝。六子媽很失望,她喜歡一切能響的東西。可堡子裡除了鳥叫,啥也聽不到。
那個晚上六子媽沒睡,躺在炕上,滿腦子是姚先生。顯然,姚先生跟以前不像了,再也不是那個乾淨體面的姚先生。他滿臉鬍子,不洗臉不刷牙,樣子竟跟王二麻差不離。更要緊的是,一次批鬥把姚先生鬥垮了,六子媽儘管不識字,但她知道,人不能輕易垮,一垮,這一輩子就完了。姚先生還那麼年輕,又那麼有文化,他該打起神來呀。
那晚姚先生也沒睡,躺在上,不停地撫摸著那個壎。姚先生這次下放,只帶了三樣東西,都跟他愛人有關。照片,壎,還有一件寶貝。姚先生很愛他的
子。可現在,姚先生遇上了難題。這次公社所以把他當重點批鬥,不只是他太乾淨太白,他
子揭發了他。上海方面已給縣上和公社過了公函,姚先生問題大了。他
子出生於革命軍人家庭,在上海部隊文工團唱京劇。姚先生則出生在反動家庭,父母都是大走資派,早被批鬥死了。
子為了唱樣板戲,主動站出來揭發他,說姚先生最反對她唱樣板戲,還攻擊樣板戲不如蘇修的民歌,說他過去在大學裡教學生們唱蘇修歌,還愛吹個郊外的晚上。上海來的公函說,
子要跟他劃清界限,要徹底揭發他。姚先生眼前一片黑,突然
到人生是那麼的黑暗。
看姚先生的人一撥接一撥,跟六子媽要好的那幾個女人一有空就往劉財主家的院子鑽。這個提著雞蛋,那個端著雞湯,都是自家壓捨不得吃的。來了就問寒問暖,變著法兒讓姚先生開心。姚先生再也不嫌堡子裡的女人髒,端來啥他吃啥,吃得很香。這天,六子媽熬好了雞湯去給姚先生送,發現屋裡坐著個女人,是堡子裡最年輕的小媳婦,才十七,坐在姚先生的
頭,給姚先生補襪子。六子媽一望見她跟姚先生說話兒,氣忽地就來了。扳起隊長女人的面孔就訓那媳婦,有事沒事的老跑這兒做啥,不知道姚先生心煩麼?小媳婦一看六子媽發了火,嚇得丟下襪子就跑。姚先生很尷尬地紅了臉,你看你,沖人家發啥火?
我就發!六子媽騰地放下雞湯,也不理姚先生,站在那兒賭氣。姚先生嚇得不敢說話,乖乖兒坐上。他還從沒見過六子媽這麼發火。僵了一陣子,六子媽才從懷裡掏出做好的鞋,氣梗梗衝姚先生說,穿上。
姚先生接過鞋,手有些抖,臉也有些抖。他已知道堡子裡關於鞋的規矩。捧著鞋默了半天,顫顫地抬起眼,望住六子媽。望著望著,姚先生的眼淚就下來了。
那天姚先生哭了好久。黃昏把整個堡子裡掩去時,他的淚還沒止住。六子媽也讓他哭得很不好受,她真想把姚先生攬在懷裡,就像攬住六子一樣。
姚先生的傷徹底好了的那天,六子媽從秋天的田野上採來一束花,花是黃的,開得正豔。我們堡子裡常有黃
的山花開在秋天裡,叫不上名,卻很好看。六子媽問姚先生,好看不?姚先生說好看。六子媽問有多好看,姚先生說真好看。六子媽問真好看是咋個好看?姚先生一下讓六子媽問住了,半天答不上來。看著他臉憋得通紅,六子媽心說,這個姚先生呀,都說他能說會道,咋就這麼個話也答不上來呢?後來,後來六子媽索
大了膽,牙一咬說,我…好看不?
姚先生真正結舌了。只聽得他的心在怦怦跳,人早慌成了一隻鳥兒,哪還有心力回答這麼難答的話。
屋裡的空氣讓姚先生的結舌得很緊,不動了似的,六子媽也聽到了自己的心跳,先是撲撲的,接著便擂起了鼓,震得她臉頰一片飛紅。六子媽有點受不住,這麼緊的空氣還從沒遇見過。她裝做幫姚先生收拾
,在
上摸來摸去,其實也沒想摸啥,就想摸著心情松活點。忽然,她摸著了一件東西,覺得怪怪的,拿眼前一看,是兩個小湯碗那麼大的罩罩,中間布條兒連著。六子媽越看越覺得像啥,像啥又一時想不起,就問,這是啥?
正在慌神的姚先生這才醒過神,可很快他又慌了,慌得比剛才還厲害。他一把奪過六子媽手裡的東西,倉皇至極地說,不是啥,快給我。
我就不給。六子媽怪怪地說了這麼一句,一把又奪回來。
姚先生怔在了那兒,不是六子媽奪了那東西,是六子媽的聲音。我就不給。這聲音聽上去咋那麼怪,又那麼耳。姚先生仔細品了會,就把自己的心品得更亂了。
六子媽的心還亂。天呀,我咋,我咋拿這口氣跟他說話,這明明是,明明是撒嬌麼——六子媽飛紅著臉,提著那東西跑了。
那東西不是別的,是姚先生子的
罩,是他帶的三樣裡最珍貴的一樣,思念
子的時候,他就悄悄拿出來,捧在手裡,貼在臉上,捂到
脯上。
那東西后來成了六子媽永世的珍藏。過了很多年,她才知道那東西叫罩,是女人最神秘最心愛的用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