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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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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張大民。他老婆叫李雲芳。他兒子叫張樹,聽著不對勁,像老同志,改叫張林,又俗了。兒子現在叫張小樹。張大民39歲,比老婆大1歲半,比兒子大25歲半。他個子不高。老婆1米68。兒子1米74。他1米6l。兩口子上街走走,站遠了看,高的是媽,矮的就是個獨生子。去年他把煙戒了,股眨眼就肥了一倍。穿著鞋84公斤,比老婆沉50斤,比兒子沉40斤,等於多了半扇兒豬。再到街上走走,矮的在高的旁邊慢慢往前滾,看不著腿,基本上就是一個球了。

張大民不是聰明人。李雲芳瞭解他,他3歲才說話,只會說一個字,"吃"!6歲了數不清手指頭,沒長六指卻回回數出11個來。小學晚上了一年,還蹲了一班,聽不懂四則運算。中學又蹲了一班,不會解方程,經常求不出未知數。不聰明也沒耽誤高考,那是七十年代的事了。語文47分。數學9分,歷史44分。地理63分。政治78分。張大民到驕傲。李雲芳也考了,總分只比他多5分。政治不及格。人家問馬克思主義的三個組成部分,她寫的是《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愚公移山》。這麼胡說八道是很能說明問題的。李雲芳也不是聰明人。張大民太瞭解她了。

他們是青梅竹馬。張大民的父親是保溫瓶廠的鍋爐工,李雲芳的父親是巾廠的大師傅,同屬無產階級,又是鄰居兼酒友,沒事兒就蹲在大樹底下殺棋。文化不高,脾氣也柴,殺著殺著能揪著脖領子打起來。

"老子拿籠屜蒸了你!"

"老子拿鍋爐涮了你!"孩子們就跟著吐唾沫。張大民很早就明白,李雲芳的唾沫星子是酸的。蒸完了涮完了吐完了,兩個老混蛋加臭棋簍子又和好了。孩子們蜂擁到沙土堆上繼續玩耍。張大民壘碉堡,挖壕溝,李雲芳嘻嘻一蹲,半泡就把炮摟給端了。後來的新婚之夜,李雲芳就噴著酸酸的唾沫星子說話。

"大民,你愛我嗎?"張大民都快暈過去了。

張大民的父親是讓開水燙死的。他站在離鍋爐房八丈遠的地方跟人說話,轟隆一聲,鍋爐黑乎乎地躥出了房頂,一邊飛一邊灑開水,像一架滅火的直升機。鍋爐工哎喲媽哎,就給澆趴下了。

那時候張大民不愛說話,死淘死淘的。看著父親像氽丸子一樣的腦袋,靈魂突變,變成了粘粘糊糊的人。話也多了,而且越來越多,等到去保溫瓶廠接班,已經是徹頭徹尾的耍貧嘴的人了。不變的是身高。鍋爐爆炸以前是1米61,一炸就愣住了,再也不長了。

李雲芳晚一年接班,愛上了巾廠的技術員。張大民很難過,心想戀愛了也不跟哥們兒打聲招呼,什麼東西!假小子越長越苗條,越長越嫵媚,不光唾沫星子是酸的,連套著高跟兒鞋一撇一撇的腳丫子都是酸的了。張大民找茬兒跟她說話,有話沒話都想辦法一句挨一句地跟她說話,不說憋得慌。他拎著塑料桶站在公共水龍頭旁邊,像看珠穆朗瑪峰一樣看著她,自己都聽不清自己在說什麼。

"你們廠夜班費6錢,我們廠夜班費8錢。我上一個夜班比你多掙2錢,我要上一個月夜班就比你多掙6塊錢了。看起來是這樣吧?其實不是這樣。問題出在夜餐上面。你們廠一碗餛飩2錢,我們廠一碗餛飩3錢,我上一個夜班才比你多掙1錢。我要是一碗餛飩吃不飽,再加半碗,我上一個夜班就比你少掙5分錢了,不過你們廠一碗餛飩才給10個,我們廠一碗餛飩給12個,這樣一算咱倆上一個夜班就掙得差不多了,就沒有什麼區別了。可是你們廠的餛飩餡兒擱的多,算來算去還是我們廠虧了。表面看起來你們廠的夜班費少幾錢,實際上1分錢都不少!雲芳,你覺得呢?"

"我覺得我都糊塗了。"

"哪兒糊塗了?我幫你算。"

"大民,你說點兒別的吧。"

"夏天到了,你爸爸都穿上大褲衩兒了,你媽也穿上大褲衩了,你…

李雲芳心想,他怎麼這麼羅嗦呀!又想他爸爸燙死以後,他們家的生活確實困難多了,連一碗餛飩都要數著吃了,太慘了。她的目光一軟,他的嘴皮子就受了刺,硬梆梆的越說越來勁了。

"你爸爸的大褲衩用綠巾縫的,是吧?你媽的褲衩是粉巾縫的,對不對?你兩個弟弟的褲衩是白巾,你姐姐和你的大褲衩子是花巾,我沒說錯吧?吃了晚飯,你們一家子去大馬路上乘涼,花花綠綠是不是…"李雲芳紅著臉笑了。"我們一家子穿開襠褲,你管的著嗎!"

"你看你看,你本沒明白我的意思。我覺得花花綠綠溫馨的。我就是不認識你們家,一看這打扮也知道起碼有三個人在巾廠上班。這能賴你們嗎?不發獎金老發巾,你們家柳條包都撐得關不上了,這能賴你爸爸,能賴你嗎?我要是巾廠的,就用花格子巾做套西裝,整天穿著上班,看看廠領導高興不高興!"

"大民,你貧不貧呀!"

"其實我也沒別的意思。你們一家子穿著巾在屋裡待著,我就什麼都不說了。上了街還是應該注意影響。縫褲衩的時候應該把字兒縫起來。每個股蛋兒都印著一行光華巾廠,好像你們全家走到哪兒都忘不了帶著工作證一樣。"

"快閉嘴吧,水都溢了。"

"我的話還沒完呢!"

"你少說兩句不行嗎?"

"不行,不說夠了我吃不下飯。"

"那你就餓著唄!"李雲芳不當回事,閃著細嘻嘻哈哈地走開了。他嘴發乾,嗓子眼兒裡滿了自知之明,知道一堆廢話她一句也沒聽進去。他自卑得睡不著覺,摸著兩條短腿,想著兩條長腿,發現自己跟她沒什麼好說的了。

天下的王八蛋都是一樣的。聰明的技術員去了美國,走前說不吹,走後來了一封信,說還是吹了吧,李雲芳得了憂鬱症,開始幾天不說話,隨後就不吃東西了。她披著一塊粉的緞子被面,在自己的上坐了三天,誰勸也不下來。她母親的哭聲在大雜院上空久久迴盪。張大民很高興,心說該,該!大半夜睜開眼,接著說該,活該!鼻子突然一緊,眼窩兒就溼了。

李雲芳的姐姐找到張大民,著淚嘟噥,好話有一萬句了,死馬當活馬醫,你也給幾句試試?張大民矜持了一下,她姐姐忙說我們沒別的意思,這麼沒出息誰還要她呢。張大民又矜持了一下,梳了梳頭髮,漱了漱口腔,換了一雙厚底兒鞋就跟著去了。

他嚇了一大跳。李雲芳臉蒼白,兩腮深陷,腫眼像兩隻爛桃子,目光凝視著桌子底下的一個地方,他坐在她對面,半天不知道說什麼。她的小虎牙以前特別好看,現在兇狠地毗著,像野豬的牙一樣。

"雲芳,你知道你披著什麼東西嗎?"她一點兒反應都沒有。"你披著一塊杭州出的緞子被面,你知道嗎?它是你媽給你縫結婚的被子用的,你把它披在後背上了,你還給披反了。你現在的樣子就像個變魔術的,不是臺上的,是天黑了馬路邊兒那種,你覺著自己高級是不是?"還是一點兒反應都沒有。

"你為什麼不說話?江姐不說話是有原因的,你有什麼革命秘密?你要是再不吃飯,再這麼拖下去,你就是反革命了!人家董存瑞黃繼光都是沒辦法,到那份兒上了,不死說不過去了。你呢?裹著被面嚥下最後一口氣,你以為他們會給你評個烈士噹噹嗎?這是不可能的。頂多從美國給你發來一份唁電就完事了。你還不明白嗎!"李雲芳眼珠兒一動,把臉轉過來了。張大民擦擦腦門子上的汗粒子,扭頭說有煙嗎?李雲芳的弟弟顛顛地跑進來,給地點了一支菸,悄聲說你接著說我爸讓你接著說,又顛顛地跑出去了。張大民暗叫說個!這是美麗活潑的假小子李雲芳嗎?他的心都碎了。

"雲芳,我幫你算一筆賬,你不吃飯,每天可以省3塊錢,現在你已經省了9塊錢了。你如果再省9塊錢,就可以去火葬場了,你看出來沒有?這件事對誰都沒有好處,你餓到你姥姥家去,也只能給你媽省下18塊錢。你知道一個骨灰盒多少錢嗎?我爸爸的骨灰放在一個罈子裡,還花了30塊錢呢!你那麼漂亮,不買一個80塊錢的骨灰盒怎麼好意思裝你!這樣差不多就一個月不能吃東西了。你本堅持不了一個月,這件事就這麼算了,你還沒掙夠盒兒錢呢!雲芳,西院小山他都98歲了。你才23歲,再活75年才98歲,還有75年的大米飯等著你吃呢,現在就不吃了你不害臊嗎!我都替你害臊!我要能替你吃飯我就吃了,可是我吃了有什麼用?穿鞋下地,雲芳,你吃飯吧。世界上最好的東西就是飯了,吃吧。"李雲芳嘴動著,外邊傳來嘰嘰喳喳的聲音,似乎要急著喝彩了,張大民舉著一隻手,不知要幹什麼,大家靜下來,靜得能聽見李雲芳腸子的聲音,咕兒咕咕兒咕咕咕兒咕咕咕咕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