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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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拉吉達說,既然依芙琳有難言之隱,尼都薩滿和伊萬又確實很孤獨,大家還是像過去一樣,坐在一起吃飯吧。拉吉達對我說,你讓孤獨的人和歡樂的人坐在一起,他們會覺得更加的孤獨,還不如讓他們單獨待著,那樣還有美好的回憶陪伴著他們。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女人能像娜傑什卡和達瑪拉那樣,牢牢地佔據伊萬和尼都薩滿的心。至於依芙琳,既然她嫌惡坤得,而他們又必須生活在一起,消除他們之間隔閡的唯一辦法,是讓他們更多地單獨呆在一塊。拉吉達說,兩個人久天長地坐在一起,會越坐越衰老。他們互相望著衰老的臉,心也就會軟了。
於是,新族長的決定就在依芙琳的咒罵和抗議聲中執行了。依芙琳時常在晚飯時,在營地生起一團篝火,獨自坐在那裡吃東西。有的時候還對惦記她手中食物的、盤旋著的烏鴉破口大罵著。誰都知道,她罵烏鴉,就是在罵拉吉達。拉吉達並不在意,他說時間久了,依芙琳覺得這樣做是沒趣的,也就會和坤得、金得坐在一起了。果然,雪花到來的時候,依芙琳不再在營地生篝火了,她開始學會在自己的希楞柱裡,圍著火塘吃飯。不過她對拉吉達仍然心懷不滿,老是挑剔他,不是說分配給她家的量少了,就是說裡的骨頭太多了。拉吉達不分辯什麼,他下次分配獵物的時候,就把依芙琳叫去,讓她先挑。開始時依芙琳總是理直氣壯地拿最好的部位的,幾次之後,她發現拉吉達總是把最次的留給自己,就不好意思了,從此不再挑肥揀瘦的。
那年的夏天到冬天,圖盧科夫一直沒有來我們的營地。我們的麵粉已經短缺了。拉吉達正準備和哈謝到珠爾幹去換食品的時候,營地來了一個騎著三河馬的矮胖的漢人,他叫許財發,山東人,在珠爾幹開了兩家商鋪,看上去面目和善。他與拉吉達的大哥相,特意進山來為他送東西。拉吉達的哥哥惦記著弟弟,就分了一些麵粉、食鹽和酒,讓許財發送到我們烏力楞。他告訴我們,在原來的珠page74爾幹,也就是現在的烏啟羅夫,本人成立了“滿洲畜產株式會社”以後換獵品,都要去那裡。不過本人很能剋扣人,以灰鼠皮為例,一張灰鼠皮只能換一盒火柴,三張灰鼠皮換一個彈殼,六張灰鼠皮換一瓶酒,七張灰鼠皮只換一小盒茶葉。很多安達看生意沒法做了,該溜的都溜了。
依芙琳說,這本人比圖盧科夫還黑心?
許財發知道圖盧科夫,他說,圖盧科夫已經回蘇聯去了,黑心人遇見黑心人,留下的只能是更黑心的人!
我惦記著羅林斯基,就跟許財發打聽他。許財發說,羅林斯基是個好人啊,不過他命不好!他這些年戀上了酒,去年冬天,他從扎蘭屯往烏啟羅夫運一批貨物,與狼遭遇,馬受了驚,一路狂奔,貨物沒事,他倒是活活被馬給拖死了。
依芙琳“哼”了一聲,說,貨物當然會沒事了,貨物本來就是死東西!
許財發說,他們以後也不敢貿然進山來送貨了,如果被本人知道,恐怕沒什麼好果子吃。他卸下貨物後,只喝了幾口酒,吃了兩塊,就下山了。拉吉達送了他一些灰鼠皮和狍皮。
許財發走後不久,一個下雪的子,三個騎馬的人來了。一個是本人,叫吉田,是個上尉;一個是本人的翻譯,是個漢人,叫王錄;還有一個叫路德的鄂溫克獵民,是他們的嚮導。那是我第一次聽人講本話,那嘰哩哇啦的聲音聽起來就像人短著舌頭在說話,不僅我被逗笑了,小達西和維克特也跟著笑了。吉田見我們笑,皺起眉頭,很不高興的樣子。王錄是個好心人,他見吉田對我們的嘲笑表現出敵意,就編瞎話對吉田說,鄂溫克獵民喜歡一個人的講話時,就會對他發出笑聲。吉田的眉頭就舒展開了。吉田說,前年的時候,大部分獵民被召到山下,開了會,重新選了自己的部族長。你們是被遺落的。不過我們不會忘記你們,我們來了,你們就會過上幸福的生活。他說蘇聯人都是壞人,以後不許和他們打道,本人才是你們最可信賴的朋友。知道他聽不懂我們的話,所以王錄一翻譯完吉田的話,依芙琳就說,狼要吃兔子的時候,總要說兔子是漂亮的!哈謝也說,是我們的朋友的話,一張灰鼠皮為什麼只換一盒火柴,羅林斯基起碼能給我們五盒!拉吉達說,這些本人帶來的看來只是鍋,他們等著我們的下鍋呢!魯尼說,他們的舌頭那麼短,我看吃也不那麼容易!魯尼的話讓大家笑起來。但一直垂著頭的伊萬卻沒有笑,他失神地看著自己的那雙大手,就像看著兩個生page75鏽的鐵具,一臉的茫然。吉田見翻譯和嚮導也跟著笑了,以為是在贊同他的話,也跟著笑了,並向大家豎起大拇指。
我們被召集到一起聽吉田講話的時候,尼都薩滿沒有來。當吉田問王錄,這個烏力楞還有什麼人沒到場的時候,尼都薩滿進來了。他手持神鼓,披掛著神衣,穿著神裙,沒戴神帽,任那稀疏、斑白的頭髮披散著。他那怪異的樣子把吉田嚇得打了個哆嗦。他後退了一步,張口結舌地指著尼都薩滿問王錄,他是什麼人?王錄說,他是薩滿,就是神!吉田問,神是做什麼的?我告訴他,神能讓河乾涸,也能讓枯水橫;能讓山林獐狍遍地,也能讓野獸絕跡;但王錄翻譯過去的卻是,神是為人治病的。吉田的眼睛亮了,他說,那他就是醫生了?王錄說,是。吉田就起褲管,指著他腿上的一道剛被樹枝劃出的血痕問尼都薩滿,你能讓這傷痕立刻消失嗎?王錄面驚慌之,但尼都薩滿卻很平靜,他讓王錄告訴吉田,如果他想讓自己的傷口消失,那得以他騎的那匹馬作為犧牲品。他說這話的時候,一改平的瘋癲和消沉之氣,那麼的鎮定自若。吉田以為尼都薩滿要殺他的馬,他火了,說那匹馬是戰馬,是從上百匹馬中挑選出來的,是他的好夥伴,絕不能殺的!尼都薩滿說,如果你想讓戰馬存活,就不會看到傷口結痂的情景。而且他說他尼都薩滿讓戰馬死去,不會用刀,而是用舞蹈結束它的命。吉田笑了,他本不相信尼都薩滿有這樣的神力,所以他痛快地說,如果尼都薩滿果真能用舞蹈讓他的傷口消失得無影無蹤,他願意獻上自己的戰馬。但如果他失敗了,尼都薩滿要當眾燒了自己的法器法衣,跪在他面前,求他原諒。當王錄把這些話翻譯完的時候,希楞柱裡一派死寂。那時正是黃昏時分,太陽半落不落的,尼都薩滿說,要等黑夜來臨了,才能開始跳神。吉田意味深長地說,你要等來的,一定是你的黑夜。當王錄翻譯完這句話後,他對尼都薩滿說,要不就不跳了,就說今天體力不行,改再跳。尼都薩滿嘆了口氣,對王錄說,我要讓他知道,我是會帶來一個黑夜的,但那個黑夜不是我的,而是他的!黑夜降臨了,尼都薩滿敲起神鼓,開始跳舞了。我們蜷縮在希楞柱的四周,為他擔憂著。自從馴鹿的瘟疫事件發生後,我們對他的法力都產生了懷疑。他時而仰天大笑著,時而低頭沉。當他靠近火塘時,我看到了他間吊著的煙口袋,那是母親為他縫製的。他不像平看上去那麼老邁,他的奇蹟般地直起來了,他使神鼓發出越的鼓點,他的雙足也是那麼的輕靈,我很難相信,一個人在舞page76蹈中會變成另外一種姿態。他看上去是那麼的充滿活力,就像我年幼的時候看到的尼都薩滿。
那時我正懷著安道爾,還不到臨產的子,但我心驚跳地看尼都薩滿跳了一陣神後,開始覺得肚子一陣一陣地絞痛。我的手心和額頭頻頻出汗,我把手伸向拉吉達,他以為那汗是被嚇出來的,就在我的耳朵旁悄悄吻了一下,安撫我。就這樣,我忍著劇痛,看完了尼都薩滿跳神。我怎麼也沒有想到,與母親在魯尼婚禮上的舞蹈一樣,那也是尼都薩滿最後一次的舞蹈。舞蹈停止的時候,吉田湊近火塘,把他的腿起,這時我們聽到了他發出的怪叫聲,因為他腿上的傷痕真的不見了!那傷痕剛才還像一朵鮮豔的花,可如今它卻凋零在尼都薩滿製造的風中。
我們跟在尼都薩滿身後,走出希楞柱,去看馬。在星光映照的雪地上,在營地的松林中,我們只看到兩匹佇立的馬,吉田的那匹戰馬,已經倒在地上,沒有一絲氣息。這匹戰馬讓我想起我開始有記憶的那個時刻,倒在夏營地的那隻灰的馴鹿仔。吉田摩撫著那匹死去的、身上沒有一道傷痕的戰馬,衝尼都薩滿嘰哩哇啦地大叫著。王錄說,吉田說的是,神人,神人,我們需要你!神人神人,你跟著我走,為本效力吧!
尼都薩滿咳嗽了幾聲,返身離開我們。他的又佝僂起來了。他邊走邊扔著東西,先是鼓槌,然後是神鼓,接著是神衣、神裙。神衣上綴著許多金屬的圖騰,所以它們落在雪地的時候,發出“嚓嚓”的聲響。除了妮浩,我們都圍聚在死去的戰馬身邊,就像守著一塊從天而降的巨石,呆呆地看著尼都薩滿的背影,誰也沒有起身。我們看著他在前面扔東西,而妮浩慢慢地跟在他身後拾撿著。尼都薩滿扔一件,她就拾起一件。當他的身體上已沒有一件法器和神衣的時候,他倒在了地上。
就在那個夜晚,因為來不及搭建一座專為生產的亞塔珠,我來到尼都薩滿的希楞柱裡,生下了安道爾。我知道,尼都薩滿走了,可我們的瑪魯神還在,神會幫我渡過早產的難關的。我沒有讓依芙琳留在身邊,在尼都薩滿住過的希楞柱裡,我覺得光明和勇氣就像我的腿雙一樣,支撐著我。當安道爾啼哭著來到這個冰雪世界時,我從希楞柱的尖頂看見了一顆很亮的發出藍光的星星,我相信,那是尼都薩滿發出的光芒。page77吉田離開我們營地了。他騎著戰馬來,返回時卻是徒步。他把另外兩匹馬送給我們了。他無打采的,就像一個擁有銳利武器的人與一個赤手空拳的人格鬥,卻吃了敗仗,滿懷沮喪。
達西喜歡這兩匹馬,他成了它們的主人。那個冬天,他每天都要把馬放在向陽的山坡上,讓它們能夠吃到枯草。背陰山坡的草,都被厚厚的積雪掩埋了。因為坤得以前換來的一匹瘦馬沒有養活,依芙琳對馬是最反的。她說既然來到我們烏力楞的第一匹馬沒有給我們帶來幸運,這兩匹本人留下的馬只會帶來災禍。
第二年的天來得似乎格外早。安道爾還不會走路呢,我就把他吊在營地的搖車裡,讓維克特看著他,我和拉吉達去做鹼場。
堪達罕和鹿喜歡舐鹼土,獵人們掌握了這個習慣,就在它們經常出沒的地方,先把地面的土挖出一尺來深,然後再用木楔鑽出一個個坑,把鹽放進去,再把挖出的土培上,使土地鹼化。這樣鹿經過這裡時,就喜歡停下來鹼土吃。我們只需隱蔽在鹼場外的樹林中,就能把它們打死。所以從某種程度上說,鹼場就是鹿的墓地。
我們烏力楞有一大一小兩片鹼場,但連續兩年,在雨後的夜晚我們去蹲鹼場,都毫無收穫。拉吉達說我們的鹼場做的位置不太理想,太靠近水源丁。他說堪達罕和鹿都喜歡在向陽山坡活動,鹼場應該做在那裡。拉吉達偷著下了一次山,到烏啟羅夫的許財發那裡換來兩袋鹽,做了一片鹼場。
我們用了兩天時間,把新鹼場做成了。拉吉達趴在我耳邊說,這片鬆軟的鹼土就是最好的鋪,我們應該在這裡要一個女兒。他的話讓我動起來,我彷彿看見了像花蝴蝶一樣圍繞著我們的女孩,我說,這真是個好主意。的陽光是那麼和煦,它們照耀著新鹼場,那絲絲白光就像入了土的鹽發出的芽,鮮潤明媚。我們無所顧忌地擁抱在一起,為這光注入一股清風。那是最纏綿的一次親暱,也是最長久的一次親暱,我的身下是溫熱的鹼土,上面是我愛的男人,而我愛的男人上面,就是藍天。在那個動人的纏綿的過程中,我一直看著天上的雲。有一片白雲連綿在一起,由東向西飄蕩著,看上去就像一條天河。而我的身下,也淌著一條河,那是女人身下獨有的一條暗河,它只為所愛的男人湧。
夏來臨的時候,有一天清晨起來,我去給馴鹿擠,突然暈倒在地。等我醒來的時候,拉吉達笑眯眯地看著我,溫存地說,那塊新鹼場真是不錯,看來你page78的肚子已經守到一隻小梅花鹿了。我想了起來,在懷安道爾的時候,我也曾暈倒在地,那次拉吉達被嚇壞了。
就在我們給馴鹿鋸茸的時候,營地來了三個人,其中的兩個是我們的人了:嚮導路德,翻譯王錄。另一個也是本人,不過他不是吉田,而是鈴木秀男。他又矮又瘦,留著一撇八字鬍,穿著軍服,揹著槍,一到營地就要酒要,酒落肚後又讓我們給他唱歌跳舞,很囂張。王錄說,本人在烏啟羅夫的東部成立了“關東軍棲林訓練營”也就是後來人們所說的“東大營”鈴木秀男這次來,就是召集男獵民下山接受訓練的。凡是十四歲以上的男人,都必須接受訓練。拉吉達說,我們是山上的獵民,為什麼要下山呢?王錄說,反正下山也就一個來月,現在是本人的天下,違抗他們只能是自討苦吃,不如跟著下山去擺擺樣子,喊喊號子,練練槍法,權當是去逛風景。拉吉達說,那不是讓我們充軍嗎?我們就是充軍的話,也不能做本人的兵啊。
王錄說,這哪是充軍啊,就是受訓,又不打仗,很快就會回來。
拉吉達嘆了口氣,說,真要是充軍的話,我們就當海蘭察那樣的兵。
海蘭察的故事,我還是聽父親講的。
海蘭察是鄂溫克人,他幼年喪父,母親早逝。他很小的時候就去海拉爾給一個商號放馬。他沒去放馬前,那個商號的馬常遭狼害,他去了以後,狼都不敢靠前了。據說他睡覺的時候,會發出虎一樣的嘯聲,聲音能傳到幾里之外。狼群自然是遠遠地避開他放牧著的馬群了。乾隆年間,海蘭察應徵入伍,出征新疆,參加了平定準噶爾的叛亂,活捉了一名叛軍將領,從此聲名大振。乾隆帝很賞識他,又先後讓海蘭察率兵出征緬甸、臺灣、西藏等地,他成了赫赫有名的鄂溫克將領。父親說,海蘭察不僅勇猛過人,而且英俊健壯,他對我說,你將來要找男人,就找海蘭察那樣的!我還記得當時我就搖著頭對父親說,那可不行,他睡覺時發出跟老虎一樣的叫聲,把我的耳朵震聾了可怎麼辦哪?我的話讓父親笑彎了。
依芙琳“哼”了一聲,說,要是海蘭察活到今天,本人敢來我們這裡嗎?海蘭察趕跑過高鼻子的英國人,他還怕矮鼻子的小本?他不把他們的腸子打得出來才怪呢!
王錄嚇得嘴都哆嗦了,他對依芙琳說,這個本人現在能聽懂一點鄂溫克語,千萬不能當著他瞎說,要掉腦袋的。page79依芙琳說,人就一個腦袋,別人不砍的話,它自己最後也得像透的果子爛在地上,早掉晚掉有什麼?
鈴木秀男覺到談話的氣氛有點緊張,他就追問王錄,這些“野人”在說什麼?他不像吉田管我們叫“山民”他稱我們為“野人”王錄告訴他,野人們在說,下山受訓是好事情,他們很願意跟著去呀。
鈴木秀男狐疑地指著依芙琳說,那為什麼這個女人看上去不高興?
王錄隨機應變地說,這個女人嫌受訓的都是男人,她說山上的女人跟男人一樣強壯,為什麼不讓女人去?
鈴木秀男笑了,他連連說著,這個女人好呀,這個女人好呀,她的鼻子要是不歪就更好了。當王錄把這話完整地翻譯完時、大家都笑了。依芙琳也笑了。依芙琳說,你告訴他,我要是鼻子不歪,他就不會在山中看見我了,我就當皇后去了!說完,她嘆了一口氣,掃了一眼坤得和金得,說,我樂得他們離開,讓我清淨清淨。他們要是在兵營裡把骨頭錘鍊硬了,也算我依芙琳有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