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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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斯搖搖頭:這個問題由法律專家們回答吧。不過我想問一句:人類的法律適用於猿人嗎?或者說,猿人的社會規則適用於人類嗎?
謝謝,我的問題完了。
金斯走下證人席,雅庫里斯說:這位證人已經講得很清楚了。法官先生,陪審員先生,我想本法庭面臨的是一個全新的問題,我代表我的委託人向法庭提出一個從沒人提過的要求:在判定被告殺人之前,請檢查官先生拿出權威單位出具的證明,證明鮑菲謝具有人的法律地位。
柯斯馬斯暗暗苦笑,他知道這個狡猾的律師已經打贏了這一仗。兩天來,他一直在撥著法庭的同情之弦,使他們對不得不判被告有罪而內疚忽然,他在法律之網上剪出了一個,可以讓田先生網眼脫身了。陪審員們如釋重負的表情便足以說明這一點。其實何止陪審員和法官,連柯斯馬斯本人也喪失了繼續爭下去的興趣,就讓那個值得同情的兇手逃脫懲罰,回到他的女身邊去吧。
雅庫里斯仍在侃侃而談:死者鮑菲謝確實是一個受害者,另一種意義的受害者。他本來是一個正常人,雖然也許沒有出眾的體育天才,但有著善良的格,能贏得美滿的愛情,有一個雖然平凡但卻幸福的人生。但是,有人擅自把獵豹基因嵌入他的體內,使他既獲得獵豹的強健肌,又具有獵豹的殘忍,因此才釀成了今天的悲劇。那個妄圖代替上帝的人才是真正的罪犯,因為他肆意粉碎了宇宙的秩序,毀壞了上帝賦予眾生的和諧和安寧。他猛然轉向謝教授,他必將受到審判,無論是在人類的法庭還是在上帝的法庭!
雅庫里斯的目光像兩把赤紅的劍,咄咄人的向謝教授,但謝教授仍保持著他的冷漠。記者們全都轉向他,閃光燈閃成一片。旁聽席上有少數人不知內情,低聲談著。法官不得不下令讓大家肅靜。
很久謝教授才站起來,平靜地說:法官先生,既然這位律師先生提到了我,我可以在法庭作出答辯嗎?
3名法官低聲談幾句,允許他以證人的身份陳述。謝教授走向證人席,首先把聖經推到一邊,微微一笑:我不信聖經中的上帝,所以只能憑我的良知發誓:我將向法庭提供的陳述是完全真實的。他面向觀眾,兩眼炯炯有神,這位律師先生曾要求權威單位出具證明,我想我就具備了這種權威身份。我要出具的證言是:的確,鮑菲謝已經不能歸於自然人類的範疇了,他屬於新的人類,我姑且把它命名為後人類,他是後人類中第一個降臨於世界的。因此,在適用於後人類的法律問世之前,田延豹先生可以無罪釋放了。
他向被告點頭示意。法庭上所有人,無論是法官、被告、辯護律師、陪審員還是聽眾,都沒有料到被害人的父親竟然這樣大度,庭內響起一片嗡嗡聲。謝教授繼續說道:至於雅庫里斯先生指控我的罪名,我想請他不要忘了歷史。當達爾文的物種起源發表後,也曾起軒然大波,無數人類純潔的衛道土群起而攻,咒罵他是猴子的子孫。隨著科學的進步,現在已經很少有人羞於當猴子的子孫了。不過,那種衛道士並沒有斷子絕孫,他們會改頭換面,重新掀起一輪新的喧囂。從身體結構上說,人類和獸類有什麼截然分開的界限?沒有,本沒有,所有生物都是同源的,是一脈相承的血親。不錯,人類告別了矇昧,建立了人類文明,從而與獸類區別開來。但這是對神世界而言。若從身體結構上看,人獸之間並沒有這條界限。既然如此,只要對人類的生存有利,在人體內嵌入少量的異種基因為什麼竟成了大逆不道的罪惡?
自然界是變化發展的,這種變異永無止境。從生命誕生至今,至少已有90%的生物物種滅絕了,只有適應環境的物種才能生存。這個道理已被人們廣泛認可,但從未有人想到這條生物界的規律也適用於人類。在我們的目光中,人類自身結構已經十全十美,不需要進步了。如果環境與我們不適合那就改變環境來合我們嘛。這是一種典型的人類自大狂。比起地球,比起浩淼的宇宙,人類太渺小了,即使億萬年後人類也沒有能力去改變整個外部環境。那麼我要問,假如10萬年後地球環境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人類必須離開陸地而生活在海洋中?或者必須生活在沒有陽光,僅有硫化氫提供能量的深海熱泉中?生活在近乎無水的環境中?生活在溫度超過80℃的高溫條件下(這是蛋白質凝固的溫度)?上述這些苛刻的環境中都有蓬蓬的生命,換句話說,都有可供人類改進自身的基因結構。如果當真有那麼一天,我們是墨守成規、抱殘守缺、坐等某種新的文明生物替代人類呢,還是改變自己的身體結構去適應環境,把人類文明延續下去?
他的雄辯征服了聽眾,全場鴉雀無聲。謝教授目光如炬地說下去:我知道,人類由於強大的思維慣,不可能在一夜之間接受這種異端說,正像心說和進化論曾被摧殘一樣,很可能,我會被守舊的科學界燒死在21世紀的火刑柱上,但不管怎樣,我不會改變自己的信仰,不會放棄一個先知者的義務。如果必須用鮮血來醒人類的愚昧,我會毫不猶豫地獻出我的兒子,甚至我自己。
記者們都飛快地記錄著,他們以職業的意識到,今天是一場歷史的審判,它宣佈了後人類的誕生。謝教授的發言十分尖銳,簡直使人到體上的痛楚,但它卻有強大的邏輯力量,讓你不得不信服。連法官也聽得入,沒有試圖打斷這些顯然已跑題的陳述。謝教授結束了發言,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聽眾,高傲的目光中微帶憐憫,就像上帝在俯視著自己的羔羊。然後他慢慢走下證人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的陳述完全扭轉了法庭的氣氛,使一個被指控的罪人羽化成了悲壯的英雄。3名法官低聲談著,忽然旁聽席上有人輕聲說道:法官先生,允許我提供證言嗎?
大家朝那邊看去,是一個60歲左右的老婦人,鬢髮花白,穿著黑的衣裙,看模樣是黃種人。法官問:你的姓名?
方若華,我是鮑菲的母親,謝先生的子。
費新吾恍然回憶到,這個婦人昨天就來了,一直默默坐在角落裡,皺紋中掩著深深的苦楚。他曾經奇怪,鮑菲的母親為什麼一直不面。現在看來,這個家庭裡一定有不能向外人道的糾葛。謝教授仍高傲地眯著雙眼,頭顱微微後仰,但費新吾發現,他面頰上的肌在微微抖動著。庭長同意了婦人的要求,她慢慢走到證人席,目光掃過被告、檢查官和陪審員,定在丈夫的臉上。她說:我是28年前同謝先生結婚的,他今天在法庭陳述的思想在那時就已經定型了。那時,我是他的一個助手,也是他堅定的信仰者。當時我們都知道基因嵌接術在社會輿論中是大逆不道的,所謂始作俑者,其無後乎,率先去做的人不會有好結局。但我和丈夫義無反顧地開始去行這件事。
後來,我們的愛情有了第一顆果實,在受卵發育到8胚胎期時,丈夫從我的子宮裡取出8顆胚細胞,開始了他的基因嵌接術。她的嘴抖顫著,艱難地說:不久前死去的鮑菲是我的第七個兒子,也是惟一發育成功的一個。
片刻之後人們才意識到這句話的含義,庭內響起一片嗡嗡聲。婦人苦澀地說:第一顆改造過的受卵在當年植入我的子宮,我也像所有的母親一樣,受到了體內的神秘變化,我也曾嘔吐、嗜酸,受到輕微的胎動。體內的黃體分泌加快,轉變成強烈的母愛。我也曾多次憧憬著兒子惹人愛憐的模樣。但這次妊娠不久就被中止了。超聲波檢查表明,他本不具人形,只是一個醜陋的、能夠生長和搏動的團而已!
她沉默下來,回想起當年聽到這個噩耗時五內俱碎的痛楚。不管怎樣,那也是她身上的一塊血。聽眾都體會到一個母親的痛苦,安靜地等她說下去。停了一會兒,她接著說:產之後,丈夫立即把這團血處理了,沒有讓我看見,但我對這團不成形的血一直懷著深深的歉疚。直到第二個胎兒開始在腹中搏動時,這種痛楚才稍許減輕一些。可是,第二個胎兒也是同樣的命運。這種使人發瘋的過程總共重複了6次。6次啊,這些反覆不已的鋸割已經超過我的神承受能力,我幾乎要發瘋了。
她苦笑道:不過我並不怪我丈夫,他探索的是宇宙之秘,誰能保證沒有幾次失敗?等第七顆胚細胞做完基因嵌接術,丈夫不願我再受折磨,想找一個代理母親,我堅決拒絕了。我不能容忍自己的兒子讓別人去孕育。還好,這次獲得了空前的成功。我滿懷喜悅,小心翼翼地把這個體育天才養育成人。不過,坦率地講,我心裡一直有抹不去的可怕預,這種預一直伴隨著鮑菲長大。這次兒子來雅典比賽,我甚至不敢趕來觀看。鮑菲在賽後曾欣喜地告訴我,說他遇上了世上最美的一個姑娘,我也為他高興,誰料到僅僅3天后她說不下去了。法官們換著目光,都不去打斷她。婦人接著說:一月前我來到雅典,兒子和田小姐的屍體使我痛不生。但你們可知道,我丈夫是如何安我?他說,有人說鮑菲的獸來自嵌人的獵豹基因,他要把第八顆冷藏的胚細胞解凍,進行同樣的基因嵌接術,讓他按鮑菲的生活之路成長,以此來推翻或驗證這種結論。從那時起,我就知道我們之間的婚姻已經完結了。不錯,謝先生是在勇敢地探索他的真理,百折不回,但這種真理太殘酷,一個女人已經不能承受了。在那次談話後,我立即返回美國,謝先生,她轉向旁聽席上的丈夫,你知道我回去的目的嗎?我已經請人把最後一顆胚細胞植入我的子宮,但沒有做什麼基因嵌接術。我要以59歲的年齡再當一次母親,生下一個沒有體育天才的、普普通通的孩子!她回過頭歉然道:法官先生,我的話完了。
法庭休庭兩個小時後重新開庭,法官和陪審員走回自己的座位,兩名法警把田延豹帶到法官面前。法庭裡非常寂靜。在前一段庭審中,聽眾已經經歷了幾次情反覆,謝教授從一個惡的科學狂人變成悲壯的殉道者,但這個形象隨後又被鮑菲母親的話重重地塗上黑。現在聽眾們緊張地等待著判決結果。
法官開始發言:諸位先生,我們所經歷的是一場十分特殊的審判,誠如雅庫里斯先生和謝可徵先生所說,在所有人類的法律中,儘管人們可能沒有意識到,但的確有兩條公理,是法律賴以存在的、不需求證的公理,即:人的定義和人類對自身生命的敬畏。現在,這兩條公理已經受到挑戰。他苦笑道,坦率地說,對此案的判決已經超出了本庭的能力。我想此時此刻,在新的法律問世之前,世界上沒有任何法官能對此做出判決。對於法官的名譽來說,比較保險的辦法是不理會關於後人類的提法,仍遵循現有的法律畢竟鮑菲謝有確定的法律身份。但是,我和大多數同事認為這不是負責的態度。金斯先生,還有謝可徵先生都對後人類問題作了極有說服力的剖析。剛才的兩個小時內,我又儘可能諮詢了世界上有名的人類學家、社會學家、生物學家和物理學家,他們的觀點大致和兩位先生關於後人類的觀點相同。所以,我們在判決時考慮了上述因素。需要說明一點,即使鮑菲謝已經不屬於現人類,也沒有人認為兩種人類間的仇殺就是正當的。我們只是想把此案的判決推遲一下,推遲到有了法律依據時再進行。
所以,我即將宣讀的判決是權宜的,是在現行法律基礎上所作的變通。
他清清嗓子,開始宣讀判決書:因此,據國家授予我的權力,並據現行的法律,我宣佈,在沒有認定鮑菲謝作為人的法律身份之前,被告田延豹取保釋放。鑑於本案的特殊,訴訟費取消。
紐約時報再一次領先同行,在電子版上率先發出了一份頗有分量的報道:法庭已宣佈田延豹取保釋放實際是無限期地推遲了對他的判決。律師雅庫里斯勝利了,他用奇兵突出的辯護改變了審判的軌道;公眾情緒勝利了,他們覺得這種結果可以告死者無辜而可愛的田歌小姐。
但法庭中還有一位真正的勝利者,那就是科學之神,是謝可徵,埃迪金斯所代表的科學之神。她正踏著沉重的步伐邁過人類的頭頂。這裡有一個奇怪的悖論:儘管科學的昌明依賴於人類的智慧,依賴於一代一代科學家的推動,但當她踏上人類的頭頂時,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擋她的腳步。
退庭後,記者們蜂擁而上,包圍了田延豹和他的辯護律師。幾十個麥克風舉到他們的面前。費新吾好容易擠到田的身邊,同他緊緊握手,又握住雅庫里斯的手:謝謝你的出辯護。
雅庫里斯微笑道:我會把這次辯護看成我律師生涯的頂點。
他們看見謝豹飛的母親已經擺脫記者,走到自己的汽車旁,但她沒有立即鑽進車內,而是抬頭看著這邊,似有所待。田延豹立即推開記者,走過去同她握手:方女士,我為自己那天的衝動向你道歉。
方女士悽然一笑:不,應該道歉的是我。她猶豫了很久才說,田先生,我有一個很唐突的要求,如果覺得不合適,你完全可以拒絕。
請講。
田小姐是回國安葬嗎?是火葬還是土葬?
回國火葬。
能否讓鮑菲和她一同火葬?我知道這個要求很無禮,但我確實知道鮑菲是很愛令妹的在獵豹的獸未發作之前。我想讓他陪令妹一同歸天,讓他在另一個世界裡向令妹懺悔自己的罪惡。
田延豹猶豫一會兒,快地說:這事恐怕要我的叔叔和嬸嬸才能決定,不過我會盡力說服他們,你晚上等我的電話。
謝謝,衷心地謝。這是我的電話號碼。
他們看到一群記者追著謝教授,直到他鑽進自己的富豪車。在他點火啟動前,新華社記者穆明提出了最後一個問題:謝先生,你還會冒天下之大不韙,繼續你的基因嵌入研究嗎?
那輛車的前窗落下來,謝教授從車內向外望望子、田延豹和費新吾,斬釘截鐵地吐出兩個字: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