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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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跨過柵欄,在鶴川身旁坐了下來。鶴川橫躺在草地上,曲肱為枕。兩臂外側被太陽曬黑了,內側卻很白,連靜脈都透了出來。在那裡,早晨從樹葉隙間篩落下來的陽光,把青草的淡綠的影子撒滿了大地。憑直,我知道這少年大概會像我這樣不愛金閣。因為我不知什麼時候把對金閣的偏執,統統歸咎於自己的醜陋。
“聽說你父親去世了?”
“嗯”鶴川機靈地轉了轉他的眼珠子,毫不隱諱地出了少年特有的熱衷於推理的神,說:“你所以非常喜歡金閣,那是因為一看見它,就會使你想起父親的緣故吧?譬如,因為你父親非常喜歡金閣。”他猜中了一半,可我對這種推理卻無動於衷,表情毫無變化。我對此有點自鳴得意。鶴川就像喜歡製作昆蟲標本的少年經常所做的那樣,把人的情分門別類,整齊地收藏在自己房間的巧的小屜裡,不時取出來,實際檢驗檢驗,他有這種樂趣。
“你父親去世,你很悲傷,有時也很寂寞吧。昨晚我們第一次見面,我就有這種覺。”我沒有任何牴觸情緒。他一說我很寂寞,我就從對方這種想中贏得了一定的安心和自由,活兒便脫口而出:“沒什麼可悲傷的啊。”鶴川飛揚起煩人的長睫,凝望著我:“哦?
…
這麼說,你憎恨你父親,至少是討厭他了?”
“談不上什麼憎恨,也不是討厭…”
“哦?那麼,為什麼不悲傷呢?”
“我也說不清楚啊!”
“真不明白!”鶴川遇到了難題,又支起身子,坐在草地上。
“那麼,是不是還有比這更悲傷的事呢?”
“還有什麼,我不知道。”我說。
說罷,我又反省自問:為什麼喜歡引起別人的猜疑卿對我自己來說,這是沒有什麼疑問的,是明擺著的事。我的情也會像口吃一樣打頓。我的情總是趕不上趟。其結果,父親的死這件事,同悲傷這種情是彼此孤立的,互不相聯繫,也互不相侵犯的。往往由於時間上差錯一點或是晚了一點,我的情和事件就會完全被拉回到七零八落的狀態。大概它的本質就是七零八落的吧。如果說我有自己的悲傷,那麼它同任何事件、任何動機都毫不相干,是突然的,毫無道理地向我襲來的……然而這一切,在我還不能對眼前的這位新朋友加以說明時就完結了。鶴川終於笑了起來。
“咦,你這個人真奇怪!”他裹在白襯衫裡的腹部在起伏,搖曳在上面的透過葉縫投下來的陽光,使我得到了幸福。我的人生起了波瀾,猶如這傢伙的襯衫的皺紋。但是,這襯衫多麼潔白耀眼啊!所起的皺紋依然…說不定我也?
…
排寺不理世俗社會,按照樣寺的老規矩開展活動。因為是夏天,每天早晨最晚是五點起。樣家將起稱做“開定”起後馬上上早課誦經,稱做“三時迴向”即讀三回經。然後打掃室內衛生。然後進早餐,稱做“粥座”進餐前要誦“辨座經”利人邊樂十行無常有益報竟粥饒果究誦畢吃粥。飯後做諸如除草、打掃庭院、劈柴一類雜務。學校開學的話,做完雜務就該是上學的時間了。從學校回來,不久就進晚餐。餐罷,有時聽住持講授經典教義。九時“開枕”也就是就寢。
我的作息如上所述。每天起的信號,是伙伕--稱做“典座”--的搖鈴聲。
金閣寺也就是鹿苑寺裡,本應有十三人,但現在有的應徵入伍,有的徵調出去,剩下的是:一個專管嚮導和傳達的七十開外的老頭,一個年近六旬的專管炊事的老姐,還有執事、副執事,再加上我們弟子三人,僅此而已。老人們已是風燭殘年,少年們畢竟還是孩子。知事,也稱做副司,掌管會計,盡心盡力地工作。
數後,我被分配給住持(我們稱做老師)的房間送報。報紙派來的時間大致是在早課後掃除完畢的時候。在人手少、時間短的情況下,要打掃這擁有三十多間房屋的寺廟,揩拭所有的走廊,工作就難免雜了。有一回從大門口把報紙取來,走過“使者間”的前廊,從客段後面繞了一圈,再穿過間廊,來到了老師所在的大書院。看得出這一路上的一道道走廊都是盜過半桶水,然後洗擦乾淨的,所以地板凹陷處都積了水。在朝陽照下,積水閃閃發光,連腳踝骨都被濡溼了。時值夏天,覺得很是舒暢。可是,來到老師的房間拉門前就得跪下,招呼一聲“拜託您啦”待所見“嗯”他一聲回答以後,才能進入房間。師兄教給我一個秘訣:在進老師房間前得先用僧衣下襬將濡溼了的腳丫指拭乾淨。
我嗅著油墨散發出來的俗世的濃烈氣味,偷偷瀏覽了一遍報紙的大標題,急匆匆地走過了廊道。於是,我讀到“帝都可以免遭空襲嗎?”的大標題。
過去我常常產生一種奇妙的想法,卻從不曾把金閣和空襲聯繫起來。班島淪陷以後,本土遭受空襲在所難免。京都市部分地區迅速強制疏散。儘管如此,金閣這個半永恆的存在和空襲的災難,在我心中只能是彼此無緣的東西。我深知金剛不壞的金閣,與那科學上的火相互間是截然不同質的東西,它們一相遇,彷彿就會迅速相互躲閃似的…可是,過不多久,金閣也許會毀於空襲的戰火。照這樣下去,金閣化為灰燼將是確實無疑的。…我心中產生了這種想法之後,金閣再次增添了它的悲劇的美。學校開學前一天,即夏季最後一天的下午,住持應邀領著剛執事到一個地方做法事去了。鶴川邀請我去看電影。我不太興趣,他也突然興致全無。鶴川就是這樣的格。
我們兩人請假數小時,穿上草黃的褲子,打上綁腿,戴著臨濟學院中學的制帽,從大殿走了出來。夏陽光炎熱,沒有一個遊人。
“上哪兒去了?”鶴川問道。
我回答說,出門之前,我想先去仔細地看看金閣,因為說不定明天這個時間裡就再看不見金闖了。也許在我們去工廠期間,金閣就遭到空襲,毀於一旦了。我這番話沒有把握,結結巴巴地說了出來。這時候,鶴川吃驚而又不耐煩地聽著。
講完了這番話,我汗滿面,好像說了什麼可恥的事似的。只有對鶴川一人,我可以袒自己對於金閣的異乎尋常的執著。鶴川在聽我這番話的時候,顯出一到見慣了的焦躁的表情,就像要努力聽清我的結巴語言的人所常有的那種焦躁的表情。
我遇上了這樣一副表情。當我公開一樁重大秘密時,當我傾訴對美的越動時,或當我掏儘自己的五臟六腑向對方披時,我所遇見的就是這樣一副面孔。這副面孔是以無可置疑的忠實,如實地模仿我的滑稽的焦躁,可以說它變成了我畏懼的一面鏡子。這種時候,不論多麼美麗的臉,都會變形,變成同我一模一樣的醜陋。我遇上這副表情的時候,本想表現出來的重大事情,瞬間會變成毫無價值的東西,猶如一塊瓦片一樣…
夏猛烈的目光,直在鶴川和我之間。鶴川稚的臉閃耀著燦燦的油光,一的眼睫也燃起金的光,從鼻孔呼出的悶熱的氣擴散開去。他等待著我結束我的話。
我談完了。話畢的同時,我也惱怒起來了。因為我與鶴川初次見面以後,他至今一次也不曾取笑過我的口吃。
“為什麼?”我追問了一句。
我已一再說過,嘲笑和侮辱遠比同情更合我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