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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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夜的黑暗中,金閣朦朦朧朧,其輪廓恍惚不定。它漆黑地屹立著,簡直像是黑夜的結晶體。定睛凝望,勉強可見三樓的究竟頂忽然變細的結構、法水院和音的細長的桂林。這些昔曾使我那樣深受動的細部,如今全然融化在一的漆黑之中。
隨著我那美好的回憶的增強,這黑暗就變成了基礎,可以任意在上面描繪幻影了。在這蹲著的黑暗的形態中,隱藏著被我認為是美的東西的全貌。以回憶的力量,使美的細部逐一地從黑暗中閃爍出來,這閃爍傳播開去,金閣終於在既不是白晝也不是黑夜的不可思議的時光之下,漸漸地變成了清晰可見的東西。金閣從未曾以如此完整而緻的姿態,各個角落都閃爍著突現在我的眼前。我彷彿將盲人的視力當做自己的視力了。金閣因自身的發光而變得透明,從外面也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期音壁頂的仙女奏樂圖案,以及究竟頂牆上斑駁的古老金箔的殘片。金閣巧的外部,與它的內部渾然一體了。我的眼睛可以把它的結構和主題明瞭的輪廓、主題具體化的細部的心的重複和裝飾、對比和對稱的效果等等一覽無遺。法水寺和音的同樣寬廣的二層,呈現了微妙的差異,儘管如此,它們卻是在同一深屋簷的庇護之下,就像一雙頗為相似的夢、一對頗為相似的快樂的紀念重疊起來了。本來倘使只是其中之一就會容易讓人忘卻的東西,現在輕易地從上下將其明白了,因此夢變成了現實,快樂變成了建築。但第三層究竟頂忽然縮小的形狀。使得一度明白的現實崩潰了,被那個黑暗而輝煌的時代的高超哲學所概括,乃至於屈服這種概括。於是薄木修耷的屋頂高聳,金銅鳳凰連接著無明的長夜。
建築家仍不滿足於此。他還在法水院西側架起一座形似釣段的小巧玲政的漱清亭。似乎要打破均衡,他就將其賭注押在一切美的力量方面。對這建築物來說,漱清亭是反抗形而上學的。雖然它決不是長長地伸向地面,卻看似是從金閣的中心通達到任何的地方。漱清亭像一隻展翅飛的鳥,如今張開了翅膀,正從這建築物向地面上,向一切當今世界的東西道逃。這意味著是從規定世界的秩序向無規定的東西,甚至可能是向官能過渡的橋。是啊。金閣的靈就是從這座形似半截橋的清事開始,完成三層的樓閣,然後又從這座橋通達的。為什麼呢?因為漂盪在地面上的巨大的官能的力量,雖是建築金閣的潛在力g的源泉,但這種力量在完全建立起秩序、完成美麗的三層樓閣之後,再也無法忍耐居住於此,就只好順著漱清亭再次向池面、向無垠的官能的盪漾、向故鄉通達了。除此以外,別無他途。這是我經常思忖的事。每逢眺望瀰漫在鏡湖池上的朝霧夕靄的時候,我就思忖著那裡才是築起金閣的巨大的官能力量的所在。
於是,美概括了各部分的爭執、矛盾和一切不協調,並且君臨其上!它如同用泥金一字一字準確地抄錄在深藏青冊頁上的納經①一樣,是一幢在無明的長夜裡用泥金修建的建築物。然而,我不知道美究竟是金閣本身還是與籠罩著金閣的座正之夜同一質的東西!或者兩者都是美。美既是細部,也是整體;既是金閣,也是籠罩金閣之夜。這麼一想,過去曾令我苦惱的金闊之美的幣可解,彷彿有一半已經解開了。為什麼呢?因為倘使審視其細部前美,諸如其柱子、欄杆、板窗、板門。花格子窗、寶形造型的屋頂…其法水院、音、究竟頂、漱清亭…地面的投影、池心的小島群。松村乃至油開石等等細部的美,就知道美決不是以其細部告終,以其局部完結的,而是任何一部分的美都包含著另一種美的預兆。細部的美,其本身就充滿著不安。它儘管夢想著完整,卻不知道完結,波唆使去追尋另一種美、未知的美。於是,預兆聯繫著預兆,一個一個不存在這裡購美的預兆,形成了金閣的主題。這種預兆,原來就是虛無的兆頭。虛無,原來就是這個美的結構。這些細部的美在未完成之時,各自都結含著虛無的預兆,木質結構尺寸比例細而纖巧的這座建築物,就像瓔珞在風中落似的,在虛無的預中顫慄——①納經,為死者祈冥而將經文抄錄下來,獻納在靈場上的經書之謂。
儘管如此,金閣的美從沒有中斷過的時候!它的美總是在某處迴響。我有如息耳鳴疾的人,到處聽見金閣的美的迴響,習以為常了。以聲音來做比喻的話,這座建築物猶如歷經五個多世紀響聲不絕的小金鈴或小琴。倘使它們的聲音中斷……我遭到了不堪勞頓的侵擾。夢幻的金閣在黑暗的金閣之上,依然清晰可見。它的燦爛輝煌沒有終了。池畔的法水院的欄杆的確謙虛地後退了,屋簷下用天竺式的肘託木支撐著的音的欄杆,容易做夢似地向池面探出自己的膛。房簷在地面的反映下顯得十分明亮,水波的盪漾使倒映也晃盪不定。斜陽輝映或月光照耀之時,金閣恍如一種奇妙地動著的東西,一種振翅飛的東西,這就是由於這種水的光的作用。由於盪漾的水波的反映,堅固的形態的束縛被解開了。這種時候,金閣彷彿是用永遠飄動的風、水和火焰般的材料建成的。
金閣的美是無與倫比的。我知道我的不堪的勞頓是從哪裡來的。美在最後的機會再次發揮它的威力,企圖用過去曾經無數次襲擊過我的無力來束縛我。我的手腳無力了。直至剛才,只差一步就行動的我,再度從這裡大大地後退了。
“我已準備只差一步就行動了。”我前南自語“既然行動本身完全是夢幻,既然我已經完全發揮了這個夢幻的作用,那麼還有必要行動嗎?這不是徒勞無益的事嗎?”柏木所說的事或許是真的,他說,改變世界的,不是行動而是認識,並且是一味模仿行動到了極限的認識。我的認識就是屬於這種類型的,並且是一種使行動真的變成無效的認識。如此看來,我長期以來的心準備,豈不是完全為了“無需行動也行”的這種最後的認識嗎?
請看看吧,如今,對我來說,行動只不過是一種剩餘的物資。這是從人生中擠出來的,是從我的意志中溢出來的,就像另一種冰涼的鐵製機械似地放在我的面前,等待著啟動。這種行動和我,簡直毫無關係。至此,我還是我。從此以後,我就不是我了…我為什麼一定要把自己變成非我呢?
我依靠在松樹上。這濡溼了的冰涼的樹身,引了我。這種覺,這種冰涼,使我到它就是我。世界以其本來的形態停止下來,也失去了慾望,我心滿意足了。
“這極度的疲勞是怎麼回事呢?”我想道“總覺得渾身發燒、倦怠,手不能隨意活動。我準是生病了。”金閣依然燦爛輝煌。真像《弱法師》①中的俊德丸所看到的落時分面向極樂淨土冥想中的景——①《弱法師》:能樂的劇名,作者世阿彌。
俊德九雙目失明,在黑暗中看到了夕陽的影子也起舞的難波海。天氣晴朗時,甚至還看到了夕陽映照的淡路繪島、須磨明石、紀之海…
我的身體麻木了。淚珠子一串串地湧了出來。就這樣持續到天明,即使被人發現也無所謂了。我大概不會做任何的辯解。…我迄今一直敘述著有關我從幼年起記憶的無力,但我應該說突然復甦的記憶也帶來了起死回生的力量。過去,不僅把我們拉回到過去的境域。過去種種的回憶,也許為數甚少,但卻有強韌的鋼發條,而且現在我們一接觸,發條就會立即伸長,把我們彈回到未來。身體發麻了,但心靈還是在什麼地方擺著記憶中的事。某些語言偶爾泛起又消失了。心靈的手即將夠著又隱通了…那些語言在呼喚著我。也許是為了鼓舞我,才接近我的吧。
“向裡向外,逢者便殺。”
…
《臨濟錄》“示眾”這章最著名一節的開首一行是這樣寫的。接著語言暢地出來了。
“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逢父母殺父母,逢親眷殺親眷,始能獲得解脫。不拘於物而灑脫自在。”語言把我從深陷的無力中彈了出來。頃刻間我渾身充滿了力量。儘管如此,心靈的一部分卻執拗地告訴我,今後我應該做的事是徒然的,我的力量變得不懼怕白費了。因為是徒然,才是我應該做的。
我將身邊的坐墊和包袱皮團成一團,挾在胳肢窩下,站起來朝金閣望了望。金光閃閃的夢幻的金閣開始朦朧了。欄杆漸漸被黑暗所噬,林立的柱子變得模糊不清了。水光消失,屋簷內側的反光也消去了。不久,細部也完全隱沒在黑夜中,金閣只剩下黑xuxu的朦朦朧朧的輪廓。
我奔跑起來。繞過了金閣的北側,我的腳步練了,沒有絆跤。黑暗不斷擴展,給我引路。
我從漱清亭旁走到金閣西側的板門,縱身躍進兩扇敞開的大門內,把挾在胳肢南下的坐墊和包袱皮扔在握在一起的行李堆上。
我的心歡快地跳動,濡溼了的手微微顫抖著。火柴也溼了。頭一沒有划著。第二剛划著又折以了。劃第三時,我用手擋風,火光從指縫透了出來,燃著了。
我在尋找稻草的下落,因為剛才我將三相稻草到處亂,現在已經忘記在哪裡。待我找到的時候,火柴也已燃盡。我就地蹲了下來,這回是兩火柴一起划著的。
火苗把稻草堆積的複雜的影子描畫了出來,浮現出一片荒野的明晃晃顏,濃重地傳向四面八方。接著,火苗注身在騰起的煙雲之中。不料遠處蚊帳的綠膨脹起來,烈火熊熊燃燒,我到四周頓時熱鬧起來了。
這時候,我的頭腦清晰極了。火柴為數有限。這回我走到了另一個角落,珍惜地劃了一火柴,把另一捆稻草點燃了。熊熊的烈火安了我。以前我和朋友燒天火的時候,我是特別擅長點火的。
法水院內樹起了一個巨大的搖曳的影子。中央的彌陽、觀音、勢至三尊佛像,紅彤彤地映現了出來。義滿像閃爍著用語的目光。這等木像的影子也在背後搖晃著。
我幾乎受不到熱度。我看到火勢著實地蔓延到香資箱,心想:已經不成問題了。
我把安眠藥和短刀全然忘卻了。我突然產生了“要在烈火包圍中的究竟頂裡死去”的想法。於是,我從火中遁達,登上了狹窄的階梯。音的門為什麼敞開?我沒有生疑。原來是老向導忘記關二樓的門。
煙霧從我背後將過來。我一陣咳嗽,看了看譽稱惠心①之作的觀音像和仙女奏樂藻並圖案。瀰漫音的煙霧愈發濃重了。我再上了一層樓,準備打開究竟頂的門——①惠心(9421017):是源信的尊號,平安朝中期天台宗高僧。
門扉打不開。三樓的門牢固地上了鎖。
我叩這扇門。叩門聲相當烈,卻沒有落入我的耳朵裡。我拼命地叩。因為我覺得會有人從究竟頂內側給我開門的。
這時候,我所以夢見究竟頂,確實因為它是自己的葬身之地。濃煙已經迫近,我彷彿要求救濟一樣,急地叩著這扇門。門的另一方,只不過是三間四尺七寸見方的小屋。而且,這時候我痛切地做了個夢,不過如今金箔已經基本剝落,早先小屋裡理應到處都是貼滿金箔的。我一邊叩門一邊在想:我無法說明我是多麼嚮往這耀眼奪目的小屋啊!好歹到達這裡就行了。到達這金的小屋就行了…
我竭盡全力叩門。用手還嫌不夠,我直接用身體去碰撞,門扉還是不開。
音已經瀰漫煙霧。腳底下響起了火燒的爆裂聲。我被煙嗆得幾乎窒息了。我一邊不停地咳嗽,一邊還在叩門。門扉還是不開。
一瞬間,確實意識到我被拒絕的時候,我便毫不猶豫,急忙轉身跑下樓去。從濃煙的旋渦中一直下到了法水院,多半是從火裡鑽出來的。好不容易來到西門,縱身跳到了戶外。然後我就像韋馱天①那樣拔腿就跑,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要跑到什麼地方去——①韋馱天:佛語,跑得快的人。…我奔跑著。簡直無法想像我不停歇地奔跑了多長的路程。我也不記得都經過什麼地方了。恐怕是從拱北樓的一側,出北後門,經過明王殿旁,跑步登上了矮竹和杜鵑叢中的山路,來到了左大文字山的山頂上。我躺倒在赤松樹陰下的矮竹叢生的野地上,著氣,以平靜烈的悸動。確實是左大文字山的山巔。那是一座從正北面護衛著金閣的山。
受驚的小鳥的啼鳴聲,喚起我恢復了清醒的意識。一隻鳥挨近我的臉頰,猛烈地振翅騰飛了。
仰躺著的我望著夜空。無計其數的鳥兒啁啾鳴囀,飛掠過赤松的樹梢。點點的火花在頭頂的上空浮游者。
我站起身來,鳥瞰遠方山的金閣。從那裡傳出了異樣的聲音,像是爆竹的聲音,也像是無數的人的關節一齊響起的聲音。
從這裡看不見金閣的形狀。只見滾滾的濃煙和沖天的焰火。樹叢間飛舞著無數的火星,金閣上空就像撒滿了金沙。
我盤腿而坐,久久地眺望著這番景象。
當我意識到時,我已遍體鱗傷,燒傷的或擦傷的,在淌著鮮血。手指也滲出了鮮血,顯然是剛才叩門受傷的。我像一匹遁逃的野獸,了自己的傷口。
我掏了掏衣兜,取出了小刀和用手絹包裹著的安眠藥瓶,向谷底扔去了。
又從另一個衣兜裡掏出了一支香菸。我起煙來,就好像一個人幹完一件事,常常想到支菸歇歇一樣。我心想:我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