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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醉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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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他們是說你城府太深,辦事滴水不漏。同時吶,蔫巴巴的,多少有點無可奈何的意思。哈哈哈,猜是誰說的。”中將很愉快。

季墨陽按例回答:“不知道。”

“應該知道!”季墨陽心裡低吼一聲,石賢汝!隨即承認:“是的,我知道是誰。”

“這才對嘛。”中將也不問是誰,散漫地朝前走,似乎被四周景緻了。他順手指一處佈滿野花的山崖“瞧那地方多好看,要擱在北京,還不成了情人窩子,最起碼也得開門票賣錢。在這,隨隨便便都是,看都沒人看。好地方喲。”他微笑了。

剛才從觀禮臺下來時,中將不是這樣微笑的。當時,他的微笑是一種節制著的憤怒,是一種終究要宰了你的自信。韓世勇光彩在於大笑,中將的光彩在於微笑。

在陪同中將的20余天裡,季墨陽親眼見到許多軍長師長對中將畢恭畢敬,彙報時,如履薄冰的樣子。飲食太美了,怕他說奢侈;太一般了,更怕怠慢。他們像應付一個災難那樣小心翼翼地應付他,當然更像應付一個巨大希望那樣候他。確實,中將回總部一句話,就能夠影響他們前景。就連季墨陽,也因為伴隨中將,所以也大大提高了身份。好些職務比他高的領導,見了他主動打敬禮,還不覺得這樣做有什麼不自然。一有機會,他們就拱到季墨陽身邊,打聽中將說過什麼話,對自己有何看法?高明一點的,不直接問,而是萬般親熱地偎過來,說些讓人動的話,期待季墨陽主動內情。其中,好些人以前頗為季墨陽所敬重,僅此一刻,也帶上生硬的技巧。硌得季墨陽難受。他反視以往,不連以前的敬重也喪失了。季墨陽因看得太多,鬧得眼痠不已,心內百味集,常想劉達:只他一個,遙遙地、彷彿天生對頭般地跟中將過不去,甚至不惜過分。韓政委呢,也許內心跟劉達一樣,也許為了工作為了下級們的前程,才軟軟和和的,水似的裹著中將。他考慮問題之細,連中將坐什麼車,派誰做駕駛員,臥室裡擺什麼裝飾,早餐桌上擱幾樣糕點…都一一過問。可真應了韓政委一句老話:政治工作就是保障。

已經望見路口了,中將的黑轎車停在樹陰下,頭戴鋼盔的調整哨筆地站在路心。季墨陽估計進入人群之後,談話就該結束了,他略覺遺憾,掃尾般地表示:“每次見首長,對我都是一次深刻教育,很多東西平時受不到…”中將打斷他:“行嘍,你我之間不必說這些。我問你,你對觀禮臺上發生的事怎麼看?”季墨陽微怔,中將面無表情。季墨陽意識到這問題的嚴重,絲毫不敢大意,沉片刻:“我個人看法,劉司令員是有意為之。”中將唔一下:“為什麼?”季墨陽艱難地:“他可能對一些事不滿意…”中將又唔一下:“什麼事?”季墨陽再也無法回答了。中將道:“你對你們司令還不夠了解喲,我看他是針對我來的,我清楚得很。另外,你剛才說的也對,劉司令對很多事不滿意,老嘍,動不動就怒氣衝衝。哈哈,給他挑了個發火的好地方。三萬餘人的大演習,整整延誤了l0分半鐘。不應該嘛,不夠嚴肅嘛,態度也不對頭嘛!

”季墨陽默默傾聽,一言不發,似是深有同

“季部長,你能不能把事情經過寫個材料?不帶任何觀點,客觀地寫一寫,只講事實。寫完了,給我。啊?”中將以商量的語氣說。

季墨陽剛要躊躇,就馬上意識到此事絕不允許躊躇,立刻應道:“是。”話音脫口後,他心內就充滿絕望…中將點點頭,親切地笑,談起自己去年下部隊,在藏北冰川行車遇險的情況:他們差不多已駛出冰川了,卻碰上幾隻野犛牛發瘋般衝過來,幾乎將他們的越野車撞翻,擋風玻璃也被撞碎。然而結果是,當天晚餐他們就吃上犛牛了。中將語氣輕快,夾敘夾議。季墨陽對這個並不危險的故事大讚幾聲,並出於禮貌,還假裝好奇地問一下:“那咬動咬不動?”臉上木然地笑著,兩人且走且談,直至進入轎車。

41中將剛邁進軍區天虹賓館大廳,季墨陽就有意遲緩幾步,讓中將獨自走在桃紅地毯上,不再與他並肩前行;服務檯那邊的幾位小姐,見中將出現了,霎時如沐風,婷婷起立,含笑目視,那儀容舉止很到位,一看便知受過訓練。中將柔和地朝她們擺擺手,向左首電梯走去。沿途偶有軍人相遇,也都敬禮立定,待中將過去之後再走自己的路。那座電梯在中將轎車開到門樓時,就已被人控制住,此刻只供中將及隨員使用。電梯輕盈直上,抵達19樓,中將在此下榻。季墨陽敬個禮,道:“首長如果沒其他需要,我就告辭了。”

“有什麼急事麼,要是沒有,我再耽誤你一下。剛才說的那個材料,現在就出來吧,不要長。行麼?”中將掉頭指示方秘書:“把我房門打開,讓季部長用。我們幾個都到會議室去…”季墨陽一言不發,輕輕點頭。待中將離去,他還在原地站立片刻,然後隻身進入頂頭那闊大的套間。

空調器微微送風,套間滿是秋意。人乍一入內,就像走進空谷林海,空氣水似的清潤。窗前,聳立一株近兩米高、臥龍般的五針松,燦爛得綠,如同大雲朵浮在空中,光那隻瓷質松盆也大如澡盆,上頭臨摹仿古字畫。不知是誰送中將的,這禮物送得可真有氣派!它肯定上不了飛機的機艙,也進不去火車的包廂,那麼只有一個法子了;派專車運送到北京。季墨陽瞥它一眼就直奔盥洗室,他站到那面大鏡子前,用審視的目光看自己。看了足有好幾分鐘,才緩緩擰開水龍頭,用冷水洗臉。之後,踱出來細細欣賞那株名貴的五針松,他估計,這棵松的樹齡已有三百年了,無數寒暑都融進它肌理裡,觀之使人平心靜氣,思緒幽遠…中將輕描淡寫地使他陷入某種絕境,即使不叫絕境吧,也是無一寸伸縮餘地。20多年來,類似的情況他經歷過不少,每一次都圓滿地迴避了或者化解掉了,沒有種下禍。這一次,他無法再回避。因為,迴避本身就會招致更大的不幸,比如說中將不再信任他了。再比如說劉達知道此事後——無論他寫了還是沒寫,也都會對他存疑。他將在心裡吊著但嘴上不問:為什麼他不找別人非找你吶?

“不帶任何觀點,客觀地寫一寫。”唉,話說得無懈可擊,但這可能嗎?假如真是純客觀地寫出來了,關鍵還得看怎麼使用這材料了,由誰使用,在什麼場合下使用,使用它的目的是什麼…越是無觀點的東西,就越容易被各種各樣觀點的人所任意使用。有觀點就是有價之物,無觀點才是無價之物,它發揮起來沒邊的。總之,它肯定對劉達不利。何況,它出自軍區一個部長之手,光是它的出處,足已令上頭不能小視。唉,為什麼非要找我寫呢?只能理解為:這本身就是個檢驗,檢驗自己對中將是否忠誠,是否值得他信任。也許,連怎麼寫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願意不願意寫它。證明你究竟是站在劉達那邊,還是站在中將這邊…季墨陽回憶起當時邊上沒有其他人,空曠山野中一對一的談話,將來萬一有事,無人可為你旁證。不知內情的人,完全可以認為是你主動寫它的。季墨陽決定:寫。不過寫之前打電話向劉達報告此事。走到電話機跟前時他又猶豫了:這樣做會不會擴大兩首長之間的矛盾呢?劉達會不會相信自己呢?中將會不會輾轉知道自己曾掛過這個電話呢?萬一他倆之間親密溝通了,恐怕又會一致地把自己視做投機小人。高層的變化難以預料。此外,在不知道回答之前,就不要去請示——這也是季墨陽多年謹慎遵守的原則。他反覆猶豫著,到後來,竟恨起自己這股子丟人的猶豫勁了。人都是在猶猶豫豫之中,才變得無大器的,越是猶豫越沒機遇。太複雜的事,恰恰只能用員簡單的辦法去處理:憑直決定。兩害在握取其輕,當官當到他目前的程度,才華已不是決定要素了,再想上升,關鍵是看你在高層有無背景。他決定寫,立刻就寫。他還考慮到單寫此事顯得太突兀,應該放入演習的總體情況中去寫,看上去才自然…他一旦進入構思,立刻頭腦活躍,苦惱全消。稍頃,便腹稿立就。他坐到那張雙人般大的寫字檯前,凝神揮筆。

42天虹賓館大餐廳裡燈火輝煌,十幾張圓餐桌成兩路縱隊排開,恰好烘托出頂頭那張主賓席。各餐桌上均是燦爛奪目,按照某種造型優美地擺設著花冷盤,大小酒杯,和三種以上的瓶酒飲料。當中則是用多道水果拼置成一隻五彩鳳凰,鳳首昂然聳立,很一致地望北、即朝往主賓席方向。燈光映在水晶玻璃器皿上,縮成珍珠也似的小光點,將杯中灑漿變成體琥珀。厚厚的餐巾摺疊成不同形狀,散發出淡淡果香。服務員亭亭地佇立在餐廳兩旁,賓館總經理則站在門口——可通視廳內廳外,表情豐富:興奮緊張自信疲乏…統統含蓄在永不消失的微笑裡。忽然他身體一動,與站在對面的副經理同時伸手,各拉開一扇玻璃大門。劉達和韓世勇把中將夾在當中,三人並排走了進來,後面跟著軍區領導,政府官員,和參加演習的軍師職幹部。韓世勇呵呵大笑,同總經理等人握手。劉達眯著小眼,很滿意地瞟幾下大廳,一揮手:“把那洋腔子調調給我換掉,叫得人煩。”他是指大廳音響中正播放的女歌星歌曲。副經理意識到失誤,應聲匆匆去了。稍頃,大廳裡響起了的劉達愛聽的民歌曲調。中將連連請劉達韓世勇先行,劉達也不推辭,前頭走了。韓世勇與中將隨行,大群領導跟在後面,即使在無意之中,仍是職務高的走得靠前,職務低的自行靠後。

大約用了十幾分鍾時間,全體人員才紛紛坐定。人與老友們,不斷地寒暄。

季墨陽在大廳最末的餐桌上,和一群年輕的軍、師長們同席。他不時注意觀察劉達,發現他今天真的很快活。季墨陽明白他為什麼快活。首先,戰役演習圓滿結束,雖有不如意處,但成效還是顯著的,尤其在各兵種協同方面,比預想的還好,這太難得了;再者,中將明天就要離開軍區,應該熱熱鬧鬧送一送。今天上午的黨委會上,中將彙報了此次考察干部的總體情況,是拿著那份準備上報軍委的報告邊念邊說的。出乎季墨陽預料,他對軍區高級幹部隊伍的評價相當高,對這次戰役演習的評價也相當高。這使常委們喜氣洋洋。

因此今晚是一個節慶,許多幹戈化玉,方方面面的人都緊張得太久了,正需要陶醉一下。主賓席檯面上的歡悅,有極大的染力,能夠在一瞬間瀰漫全場。然後,全場的歡悅,又頭般反饋到主賓席那裡去,彼此融,壯闊不已…雖然尚未舉杯,人人已有些許醉意。季墨陽看著那一大片燦爛笑臉,悚然心寒。

劉達率先起身致辭,他舉著銀閃閃酒杯,笑叫:“大家辛苦啦,來來,一起幹一杯!”說罷,自己一飲而盡,把空杯亮給全場人看,然後認真地催左右照樣飲幹。他在這種場合不會說話。韓世勇也舉著一隻裝滿礦泉水的大杯起立——他從去年開始遵醫囑戒酒,即使在今晚這種場合也不肯破例。他笑眯眯地講了幾條:演習結束了,大家要把經驗教訓帶回去好好總結。軍委工作組比我們更辛苦,我們集體敬某某同志一杯!

該說的都說到了,韓世勇很豪邁地高抬雙臂,一氣將礦泉水飲下半杯。接著,中將舉著杯子直走到場心來,這個位置和四面八方的人都靠得比較近。他聲音不高但氣韻飽滿,目光明亮地看看這一片人,又看看那一片人,同時讓全場人都能夠看見自己。他說起他為什麼要到軍區來,來了之後學到了哪些東西,印象最深的幾點是什麼。他說在短短時間裡他已和同志們建立了深厚情,他捨不得離開大家,他謝軍區的支持,謝今天晚上的服務人員。他特意提到了此刻仍站在門邊的賓館總經理姓名——引得全場人都朝他望去,總經理近乎幸福地深深彎致意;最後,中將祝全體同志們身體健康工作順利…

雷鳴般的掌聲,長達幾分鐘。掌聲不僅是對中將表示敬意,而且是軍官們自身熱情的肆意宣洩,幷包括故意對今晚氣氛的推波助瀾。甚至,還帶點“終於說完啦,可以開始吃喝了”的慶祝心理。接下來,除了主賓席那裡仍輕談慢啜之外,其餘各桌都攻擊般地豪飲開來。

季墨陽朝那兒一坐,立刻成為同桌軍師長們的談中心。他們一面灌他酒,一面設法掏他話。季墨陽也佯嗔薄怒,得大家歡喜不盡。這時,劉達一手執杯一手執瓶,來給各桌軍人們敬酒了。他先從最遠的桌開始,於是走到了季墨陽他們面前。滿桌人轟轟烈烈起立,一齊向司令員舉杯。劉達看清這一圈人,不由地笑道:“喝!全是少壯派,軍隊的寶貝蛋子,我就知道你們會窩到一塊。不錯不錯,這次演習,你們幹得都不錯,酒都斟滿沒有?

好,我有一句醜話送你們,給我好好聽著:在軍隊工作,前頭不能翹xx巴,後頭不能翹尾巴…”少壯派們亂哄哄笑,一疊聲叫是。劉達帶笑的小眼睛,有意無意掃過季墨陽“都聽清了吧,誰翹,我砍誰。翹什麼,我砍什麼!哈哈哈…到此為止,我的話不許出這張桌。幹了,幹!”劉達一口飲盡,自己用帶來的酒瓶給自己斟滿酒,又朝下一張桌面走去。下一桌的人也已經轟轟烈烈站起來了。

此時,季墨陽這桌的人才鬆口氣,一個副軍長低語:“乖乖,老頭子還是這麼厲害呀。”劉達以玩笑口吻說出的那句野話,其實是對他們這群仕途燦爛的人一種警告。要他們別鬧離婚,別狂妄自大。近些年,這類事發生的太多了,令劉達很是煩厭…這句話季墨陽以前也聽說過,還曾有人將劉達此話概括為“兩巴主義”今天,劉達當著眾人面,藉著酒勁又把此話摔到他面前。他心頭一顫:難道司令員對我有什麼誤會?

一個服務員走到門廳,跟總經理說了幾句話。總經理點點頭,又帶著那話兒走到劉達身邊,低聲向他報告。季墨陽從口型判斷,大概是請劉達接電話。劉達正在敬酒,立刻放下杯子走出大廳。季墨陽被眾座裹脅著,又身不由己地舉杯,幾杯熱酒下肚,心頭憂鬱也漸漸消除。再過一會,他也順勢忘卻一切,索求個痛快,一醉方休。不知過了多久,同桌的人忽然動容,目光統統望定一個地方。季墨陽叫著:“你們犯什麼傻?喝呀…”猛覺得肩頭被人一拍,杯中酒都灑了。他回頭看,劉達陰森森地站在面前:“請你接電話。”說罷,掉頭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