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回訪青樓誓締鴛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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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曰:天津橋下陽水,天津橋上繁華子;馬聲回合青雲外,人影搖動綠波里。
綠波輕迥玉為砂,青雲離披錦作霞;可憐楊柳傷心樹,可憐桃李斷腸花。
此邀遊邀美女,此時歌舞宿娼家;娼家美女鬱金香,飛去飛來公子觴。
的的朱簾白映,娥娥玉顏紅粉妝;花際徘徊雙蛺蝶,池邊顧步兩鴛鴦。
傾國傾城漢武帝,為云為雨楚襄王;古來容光人所羨,況復今遙相見。
願作輕羅著細,願為明鏡分嬌面;與君相向轉相親,與君雙棲共一身。
願作貞松千歲古,誰論芳種一朝新;百年同謝西山,千秋萬古兆邙塵。
右《公子行》話說陸希雲置酒館,適邀同盟諸子,故特致柬訂期,錢生即寫回書,付與來人去訖。畢竟是少年心,見說是個絕佳人,便不覺手舞足蹈,巴不得即時會面。
到了次,清早起來,假託文會之期,先向夫人道:“昨承陸希老遣人相報,今同社諸子,定在虎丘會文,晚間公分備酒,即于山房借榻,故特向母親說知。”魏夫人信以為然,略不阻卻。到得飯後,陸希雲又遣價立等。錢生換了一套新鮮衣服,頭戴唐巾,足穿朱履,飄飄然好一個少年英雋,不數何郎閒雅,勝如張緒風。隨即叫了紫蕭跟去。正是:未為折桂客,先作探花郎。
卻說那女,原不是倚門獻笑、塗脂沫粉的一,姓趙,名素馨,字曰友梅,鴇母叫做趙月兒,原是廣陵角,因犯了一件沒頭官事,所以舉家徙避蘇州。這趙友梅年方二八,巧慧絕輪,言不盡嫋娜娉婷,真乃是天姿國。既嫻琴畫,又善詩詞,時人往往以薛濤相比。然在平康中較論,則友梅固是濤之亞。若友梅心厭綺羅,甘淡泊,譬如蓮花,雖出於淤泥而塵埃不染,則又非薛濤之所能及也。自到姑蘇未及二月,只見車馬紛壇,其門如市,然都是膏粱俗質,紈-庸姿。每每嘆道:“向聞姑蘇名郡,有多少才人賢士,乃今所見,不及所聞,豈以妾之命薄,故不能一遇歟?何為有才有貌、高情脫俗者竟寥寥也?”蓋其心唯覓一意中人,以終身相托。
不料事有湊巧,恰值陸希雲作東以延社友,當希雲先至其家,友梅道:“今陸兄廣陳珍饈,所延的想必是知心契友,但不知佳客為誰?”希雲即以崔李二子對。友梅道:“僅此二客已乎?”希雲曰:“更有一佳士,乃我同窗盟友,才如班、賈,貌似潘、韓,甚不令友梅得見,然業已邀之矣。俟其來,當令子魂醉耳。”友梅掩口而笑道:“是何等兒,即能令子魂醉那?第不知貴社中有個錢十一郎否?”希雲道:“卿何此之問?”友梅道:“數前,有錢君的業師鄭心如者,偶在席間道及當今時髦年少風,唯有錢中丞之子。妾因而問其名字,並索其平所作詩稿,蒙鄭君錄以見示。來妾細味其詩,藻豔可擬梁、隋,高曠不減李、杜,觀其詩,是以相見其人,故爾問及。”希雲道:“我所云佳士者,即十一郎也,不料卿亦如此羨想。然則今之酒,竟為友梅而設。”友梅聞言,不覺嫣然一笑,喜形於面。遂重臨駕鏡,整刷雲鬟,上身換了一領藕花藕妙衫,內襯著大紅繡襖,下著一條鴛繡羅裙,裙底下出那窄窄的一雲兒紅繡鞋,真個是天生麗質、絕世蛾眉,又立時焚了一爐好香,將泉水烹茶以俟。
未幾,只見紫蕭進來報說:“相公已到了。”希雲即與友梅下階接。進入客座,生向希雲謝道:“前飫郎廚,令人齒頰皆香,昨復承華翰相招,盛渥至矣,無一臠為。”希雲笑道:“今一觴聊當胡麻飯,引入劉郎以會仙子。”便指錢生向著友梅道:“此即卿所想念錢十一郎也。前因詩而想人,今見其人,又當想其詩矣。”友梅秋波一轉,以袖掩口而笑。錢生道:“初次幸逢,尚未曾詢及芳卿姓字,又何以得見鄙人拙句?”友梅微啟朱,低低答道:“乃尊師鄭心如錄以見示。”言畢,即以陽羨茶,斟滿一盞,雙手奉與錢生,而雙目注視面上。錢生反覺羞恧,不能正看,唯時時偷眼而覷。兩人在座,恍若玉樹瓊枝,光彩相映。
少頃,延入側邊一室,只見明窗淨几,瀟灑絕塵,中間持唐六如美人圖一幅,几上放金錢草一盆,博山內焚沉水之香,畫屏前置菱花之鏡,錦瑟在,玉蕭掛壁,以至文房器具,靡不珍美。看玩未周,友梅即以素縑索詩,錢生不加思索,援筆即書。詩曰:鴛繡絹裙入幅裁,香風飄起盡簾開。
趙家真個逢飛燕,疑是昭陽殿重來。
友梅道:“君詩才捷如此,真名下無虛士也。只是蒲柳陋姿,忒覺揄揚太盛。”希雲亦讚賞不已。錢生乃與友梅手談,局完,友梅輸了二子。
直至中,崔子文、李若虛方到,希雲先出迓。子文道:“九畹兄曾來否?”希雲未及答,錢生自側邊趨出道:“拱候久矣!”友梅亦即出來。相見畢,希雲道:“二君為何來遲?”若虛道:“偶與子文有一賤事,因此仁兄雅命難方,兼以趙卿芳姿未覿,是以撥冗而來。”子文道:“自與九畹花問一晤,歲焉半月,心之耿耿,一三秋。”若虛道:“兩次造謁,值閽者皆以他往為辭,弟因書鳳於門,子亦見否?”錢生亦戲道:“若佳客至,弟即倒展,如李若虛,正當閉門不納耳。”子文視友梅道:“久仰芳容,果然名不虛得。”友梅道:“到蘇雖久,不意吳中之美獨有崔君。”正閒敘間,侍兒芳英以松蘿茶捧至。錢生正值口渴,一而幹,友梅即以手中茶分半盞與生。若虛笑道:“古詩有云:‘玉樓曾記聞香處,分得佳人半盞茶。’今目睹之矣。”友梅道:“文因病渴,玉川七碗,水厄之多,文士皆然。”言未既,一人寨簾鼓掌而入,視之,乃清士中善吹蕭的賈文華也。
希雲道:“老賈一來,不患寂寞矣。”文華塵未定,即談笑風生,引得滿座捧腹。時已過午,餚果俱齊,於是几筵肆設,行令擲,酒政肅然。已而令至賈文華,文華道:“今相知在座,勝友如雲,何敢以俗令相汙,貽諸君之一笑哉?僕吹蕭人也,索趙娘唱一套新時妙曲,請以薄技相助。”希雲道:“文華之言雖善,然必須行過一令,方敢請教妙音。”此友梅因九畹在席,加以崔李數子,俱是風人物,進不推辭,唱出時曲《閨怨》一套,賈文華便嗚嗚的吹蕭相和。那友梅唱道:〔步步嬌〕門掩梨花,燕子重來了,鸞鏡空留匣,山久不描。羅袂生寒,曉風清峭,怨別已魂銷。恨啼鶯,偏向紗窗鬧。
〔五供養〕鱗稀雁少,寄回文,水遠山遙。悽爾琴瑟-,拆散風鸞。想你凌雲雖賦,怎便得錦衣榮耀。只恐怕憔悴播安鬢,空題司馬橋。潦倒風塵,悶縈懷抱。
〔江兒水〕你那裡得失渾難測,我這裡深閨閉寂寥。全不記別時頻囑歸須早,到如今幾載無消耗。鳳城何處長安道,遍把欄杆倚靠。目斷天涯,只見萋萋芳草。
〔川撥掉〕從到,萬千愁,只自曉。最難永晝消宵,最牽懷柳花嬌。撇瑤琴,爐香懶燒。只落得溫羅衫珠淚拋,溼羅衫珠淚拋。
〔錦衣香〕靜幽幽簾攏悄,急剪剪風繚繞。這幾-裙帶頻松,只為圍瘦小。玉容拼得為君憔,還愁薄-別戀紅綃。向歌樓舞館,只把那金釵買歡笑。因此怎歸期,野花雖好,也須念躁持並臼,怎便把糟糠撇掉。
〔漿水令〕一聲聲花邊啼鳥,一絲絲煙拖柳梢。雙雙蛺蝶自相邀,可憐虛度昏朝。空悒快,歸信杳,那知孤負人年少。白頭詠,白頭詠,朱弦斷了。悔當,悔當,不阻徵軺。
〔尾聲〕紅顏薄命休把風惱,要相會除非夢裡招,直待歸鞍怨始消。
友梅唱得詞句既清,音律又正,每一字幾盡一刻,其聲之杳渺悽婉,真能繞樑而遏行雲。及唱畢,聲音嫋嫋,猶不絕如縷,合座聞之,無不莞然頤解,而贊其妙。
若虛道:“曲亦備盡閨中怨念之懷,即唐詩所謂‘忽見陌頭楊柳,悔教夫婿覓封侯’之意。”子文道:“填詞雅麗,非俗筆所能,殆杖山、怕虎之歟?”友梅道:“非也,此乃金陵範公-然所作。”錢生道:“範公乃敝年伯,今方蒞任開封,雖嫻於詞曲,芳卿何自而得之?”友梅道:“範公與斐司馬有隙,被司馬劾以政苛於虎,不協興情,去秋即已解綬而歸。嘗過維揚,授妾以新曲十套,此乃十套之一也。”錢生憮然道:“範公為人正直清廉,到官只此琴雀相隨,頗有政績,奈何中以苛猛,公論竟安在哉?”子文道:“-老猶可,若近周老師蓼洲被逮,更覺駭聞。”希雲見二子談起朝政,遂以巨觴罰酒。錢生舉杯飲盡道:“仁兄見罰,敬如命矣。但聞友梅頗多佳制,願再飲一卮,以乞妙音。”賈文華道:“錢相公之言,最為有理,趙娘幸弗以珠玉而有吝。”友梅道:“安於早偶製得《黃鶯兒》一闋,倘不見曬,願歌以佐觴。友梅乃唱道:〔黃鶯兒〕草未入簾青,嫁東風碧草新,一分三分恨。羅衣淚湮,蛾看翠顰幽心,只許梅花問,銷魂。蕭蕭疏竹,窗外已黃昏。
友梅唱畢,一座莫不稱佳。錢生道:“詞意蘊藉,字字清新,真所謂咳唾隨風,無非珠玉。”時近黃昏,崔、李為著路遠,起身先別。希雲挽留不住,送至門首。崔子文附耳而謂希雲道:“九畹兄年少風,此煙花地,勿宜留之只坐,以或其情,暮夜不能入城,兄當留歸一宿。”希雲道:“遵教極是。”遂一拱而別。
錢生與友梅雖亦送出,然因並肩私語,及門而止。賈文華是個伶俐的人,即遠遠立在一邊,但聞友梅道:“今夕之會,信非偶然。雖曰牆花,願言-鳳。”錢生點頭唯唯,及見希雲進來,遂各就坐。此時賓主只剩四人,無非談鋒相接,酒兵對壘。
飲至更餘,希雲已是醺醺沉醉,甚與生同歸。然看錢生意不在酒,而有戀戀之,但誦詩云:“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又見友梅屢屢以目送生,眷顧甚濃,亦哦詩以答生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賈文華已會二人之意,乃謂希雲道:“今夕才子佳人,恰當為匹,想陸相公必然回宅,小子亦即告辭,容俟明晨,再當會面。”希雲不得已,遂與文華向生作別。
錢生欣然獨留,即令撤席,又命紫蕭寢於外室,攜了友梅的手,同入臥房。但聞蘭麝之香,襲於衣襟,至其慢衾-,俱是錦緞。生乃除去巾幘,卸下外衣,抱友梅置於膝上、越看其容,越覺美豔。撫其腹,柔滑如脂,肌膚潔白,瑩然如玉,不覺神情搖搖,恍若遊瓊覯仙子。於是解含羞之扣,吹帶笑之燈,以至雲鬢橫飛,星眸慵展,款款接,而玉婉輕挽;匆匆失笑,而香汗如珠,兩情浹合,非寸穎所能摹寫曲。
既而夜分,錢生摟著友梅問道:“觀子語言態度,頗有良家風範,胡為失身平康?抑趙媼親生者耶?”友梅泣道:“奴本良家子,姓宋,名喚雲兒,父為仇家所陷,斃於獄中,母氏驚鬱,亦相繼而殞。妾時始年十歲,被惡叔騙賣,以致墮落火坑,含汗忍垢,迄今六載矣。每蓄從良之念,奈未獲其人,那使裙布荊釵,心之所願。若失新送故,以歌舞取憐,則雖衣羅紈、味珍羞,非妾之素懷也。”言訖淚如雨下,繡衾盡溼。錢生再三撫。友梅道:“妾觀郎君,不特丰容秀韶,抑且才情兼備,真妾向來所夢寐者。非不亮煙花賤質,不足以配君子,然願得為小星,承侍巾櫛。朝來一見,便懷此意,因陸君等在座,未敢唐突。頃蒙問及,輒敢剖腹披裡。又未卜郎君雅旨以為何如?”錢生道:“辱卿厚愛,豈不知,即以子為正室,予所願也。其如卿是籠中之翼,我則堂有慈母,恐事多間阻,則如是之何?”友梅道:“此亦不足為慮,唯在君子一言許可,使妾無主風花,忽因而有主,則雖仍鎖籠中,而此心有屬,便不如飄飄柳絮,逐東西耳。郎君奉命營堂,而依依膝下,再謀婉轉其垂慈,妾雖乎康被陷,而世不乏崑崙,不妨留心細訪,豈在一時?”錢生道:“卿既作遠圖,予當思長策,若卿願嫁,我願娶,諒有同心不待言矣。”友梅聽了大喜道:“蒙君訂盟,則妾此身已為君之身。若遭坎坷,不得相從,情甘一死以報君,決不改移。”二人說得情親,百般偎倚,這一夜真是歡娛恨短,說不盡枕上深衷。正是:只睹蛾盾已可憐,又加情態苦纏綿。
縱教鐵石難張主,何況郎君正少年。
錢生與友梅溫存了一夜,到次起來,猶依依不捨。錢生恐母親查訪,只得硬著心腸別了回家。
才到家,李若虛恐他留連館,就來訪問。錢生接著,遂將友梅待他情意甚厚,並說再三立誓要嫁他一事,因求計於若虛。若虛艴然道:“兄乃閥閱門楣,豈患無名族閨秀?況秋正富,急須努力芸窗,以取青雲事業,何得留意狎,而墮其萬往之志哉?且吾聞剪髮誓盟,乃娼家哄人之局套,子亦何愚,而墮其術中耶?時在盟契,輒敢愕愕正言,吾見其思之。”錢生默默不應,李若虛亦即起身別去。
正在悶悶不悅,忽見錢貞傳進一緘,接來視之,乃友梅所寄之書也,因即悄悄拆觀,書曰:妾薄命,早失怙恃,以致變生骨,誤陷風塵。徒芳,素絲已。雖紫之泣胡笳,猶不足以喻其點辱。是以筵前勸酒,何夕非悲。月下徵歌,有聲皆恨。裹箜篌夜,掩紈扇於秋風。於茲六載矣。所悵者,無價之寶易求,而有心之郎難獲。歲月空淹,鉛華退。雖質等山雞,何敢——以覓鳳?然身非柳絮,烏能泛泛以隨風?
者仙馭惠臨,洵乃天作之合,願幸陪歡於杯酒,薦枕於陽臺。後承佳公子錫之盟言,訂以姻好,使章臺之柳,足保長條;而合浦之珠,不愁群。妄之鄙願,足矣,畢矣!
但楚炳猶虛,洛川仍迥。我心匪石,決不琵琶之別抱;話言在耳,尚析-之無違。惟是數以來,便覺相思填臆,心搖而若失,意怏怏以如痴,願安得即睹耿光,以其離緒乎?數行如晤,聊奏微忱,一絕附呈,統希清照:無限傷心豈為,玉容消瘦只因君。
才郎不信相思苦,請驗裙透幾分。
錢生覽畢,即喚來人,密語之道:“本即寫回書,因為心緒不寧,且待明,自今小价持奉,煩為我轉致趙娘,不必憂慮,只在早晚,當圖面會。外酒銀三錢,聊代一飯。”來人不勝歡喜,再三致謝而去。
錢生再將來書,仔細看玩。只見紫蕭進來報說:“鄭相公在外。”急忙趨,鄭心如已踱到廳上,遂請入書房坐定。那鄭心如滿面堆笑,即問道:“賢弟近來功課如何?今可能少暇否?”錢生不待話完,即將到趙友梅家飲酒停宿,細細的述了一番,又將寄來的書,雙手遞與心如。心如接來,從頭至尾,朗誦了一遍,便滿口讚賞道:“妙甚!妙甚!我前原對賢弟說,此女才雙全,今看了這一封書,她的才情,也不在蘇小、關盼之下。自古道‘千金買一笑’,又道是‘不惜傾人城,佳人難再得’,今賢弟所不足者,非財也,何不再去盤桓幾時,然後慢慢的見機而動,謀為側室?”錢生道:“不肖正有此意,唯恐老母罪責,是以躊躕未決。”心如道:“賢弟枉叫聰明,這樣小事,便不能籌畫。若以鄙意揆之,易於反掌。”錢生欣然問道:“先生計將安出?”鄭心如便如此如此說出幾句話來。有分教,歡喜場中,幾惹出滅身之禍。要知其詳,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