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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之前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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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樹頭那一帶我從小玩了的,那上頭除了樹林子,什麼也沒有的,不知道阿爹要往哪裡去。

一路跟下去,人家漸漸稀少,石板路已經變作泥土路,我跟得更加快了,不像走石板路時怕腳步聲太響。阿爹頭也沒有回過,一腳高一腳低地認著上坡的路。他的黑袍子被風掠得烈烈作聲,罩在裡頭的白衣時不時翻飛而起,彷彿有另一個人要從他身子裡轉出來的樣子。我兩眼索牢那盞暈得發青的燈,心底糊糊的,懷疑自己跟的,到底是不是阿爹。經過一片竹林子,風一,枯竹骨就痛到嘎嘎軋響,像沒修成人形的竹妖在受天地的酷刑,聽得我齒幫子一陣陣的發酸。

我這才奇怪起來,自己怎麼不怕?是因為這是我有生以來,頭一次為了同一件事,秘密地、沒有別人知道地、與自己的父親有了關聯、走在同一條路上?

出乎我意料地,阿爹的腳步並不比我慢,似乎這一路上坡於他並不陌生,夜裡也能走的。阿爹步子緩慢下來,走到了一片林間的空地,停下。

阿爹著氣,沒有了風,黑袍靜靜垂下,抵在地面。像一截樹幹,平空生出一張人臉來。

我順著阿爹的眼光看過去——阿爹兩眼直瞪著不遠處那株腫得不可思議的巨樹,又了一會兒,才左一腳、右一腳,拔著腿邁過去。他手上抓著燈火,越近巨樹,巨樹身上巨瘤的陰影就越脹大,火光一晃動,每個樹瘤都懵懵動起來,彷彿幾十個胎兒的頭要掙出胎衣的模樣,整棵樹一下活了。

阿爹提起燈,用手去摸樹身,一壁往樹上橫摸過去,腳下也順勢移著。摸著摸著,忽然一整截手被樹身了進去!我嚇得心猛一跳,幾乎叫出聲來,卻見阿爹左手把燈湊了上去,我這才看出是個樹,緩了口氣,趕緊又藏好。

阿爹的神情很專注,手臂在裡遊移著,看起來像在掏摸什麼。隔了一會兒,才把手臂出,手指蜷起,似乎是掌間握住了東西。又看他放下燈,左手虛搭在右手和樹之間的空氣之中,手指竟然也拳握起,兩拳前後相接,就像要和整棵巨樹拔河的樣子。可是阿爹手裡明明空的什麼也沒有,阿爹卻有板有眼地、左右手輪替拉扯著那看不見的繩子,臉朝著樹,一步一步倒退著走。阿爹是發狂了。我的心一下提到了腦殼裡“”地猛發漲,一記一記撞著頭頂皮。

阿爹這樣倒著走了十幾步,停下身,兩手合握,朝樹的方向比擬著,往左移了兩步,這才鬆開手,彷彿是放開了那股他想象出來的繩。我躲在林子裡,看得大氣也不敢出一口,突然眼面前一星黃光微微一閃,緊跟著細細“嗡”的一聲,覺得有隻小飛蟲闖進我嘴裡來。我這才知道自己的嘴一直大大張著,慌得把嘴一閉一咽,竟把小飛蟲下肚去。我倆眼一瞪,忽然看見遠處的阿爹臉朝我跪了下來,我趕緊把嘴捂住,怕自己出聲,只見阿爹伸出兩手,輕輕撥著身前一垛微微拱起的紅土,嘴裡面喃喃自語。

我慢慢鬆開捂在嘴上的手,神魂漸漸定下來,注意著阿爹的動靜。這才領悟過來——剛剛在眼前一晃一晃的那星黃光,正是被我嚥下肚去的蟲子,是隻螢火蟲!我從來沒過螢火蟲,也不知道落肚後,自己會不會像屋裡桌上那盞大肚細頸的長明燈一般,從肚裡泛出光來。

我不敢動,用力斜了眼睛往上覷了覷,顯然螢火蟲的光沒有透出衣服來,只有清清的月光薄薄敷在我裙角上,抖一抖就會脫落似的。

我稍稍放了心,抬眼去看阿爹,正擔心螢火蟲會不會攪得我腹痛。突然肚裡巨蛙似地“咕”一聲響,我大吃一驚,登時就想轉身逃跑,可是阿爹只顧撥著那堆土,完全沒有理會我發出的聲音,或者是他身邊搖曳的越來越厲害的燈火。我勉強定住,耳裡全是自己“”的心跳聲。我深呼幾下,心跳聲隱隱遠了去,我這才聽見阿爹在說話,語氣異常的溫柔。

“緬哥,緬哥,你這一向,可都乖乖睡著嗎?蟲蟻沒有咬壞你吧?我好久沒來看你了,你不生氣吧,緬哥?”阿爹的聲音這樣深情,我完全沒法相信,聽起來本就是另一個人躲在他身體裡頭說話。

緬哥,是媽媽的名字。十四年以前,媽媽不見了以後,就再也沒聽過任何人提起這兩個字了。

難道,名叫緬哥的媽媽,被阿爹埋在這堆小小的土裡嗎?

阿爹扒撥泥土的速度快了起來,動作也越來越大,呼漸漸重,口中卻始終沒停下說話。

“其實,你一定常常醒來的,對不對,緬哥?每個晚上我跟你說話的時候,你都會醒過來聽的,我知道的。當初我埋你,讓你站著,沒讓你躺倒,就是要你常常醒著,好聽得到我和你說話…”阿爹跪在自己挖掘的淺坑前,俯下身子,捧起一握細土,湊在口邊吻嗅:“我和每個女人睡覺的時候,嘴裡的話都是喊給你聽的呀…”阿爹用力著掌中的土,嗆了一下,咳得兩聲,竟順勢嗚咽起來,把臉埋進了捧著土的雙手。

我不能相信我的眼睛,阿爹在哭嗎?我也沒法相信我的耳朵——阿爹把媽媽站著埋進了土裡?站著?

一直這樣站了十幾年?那。腳不是很酸嗎?

我早就麻了的膝蓋裡,卻不覺得酸,二十億股涼氣噝噝作響地湧上來,鑽進每一道血脈裡去。

媽媽是阿爹親手埋的。

微微地,有霧猶疑著漫開來了,像是群樹在吐納。阿爹的身影,反而分外清晰。我越看,越覺得假,我照嬤嬤教的法子,狠狠咬了下嘴,果然覺得刺痛,用手沾一沾,咬出血來了。可是還是假,痛也痛得假,手指尖上沾的血也假,在月光底下藍汪汪地,假的紅。

阿爹的啜泣慢慢緩了下來。他伸手從懷裡掏出一件事物,緊握在手中。我想他要刺心口自殺了。我忽然冷靜,頭腦很清楚地問自己:“阿爹如果死了,我難過不難過?”阿爹雙手握住那微映著月光的事物,對著土坑說:“我幫你把你的簪子帶來了…喏,你最喜歡的、這隻用蓮蓬嵌的簪子。來,我來給你簪上…讓我給你簪在頭髮上…”原來不是要自殺。我聽見自己的心理吁了一口氣,是放心,還是失望?

阿爹執了蓮蓬簪子去挑撥土坑,另一隻手幫著翻土,越挖越深:“你所有的東西我都燒了,就只這支簪子,我找了十四年找不到。這支簪子,你活著的時候,我不准你你戴,你死了也不准我燒嚒?”簪子掘土本不稱手,阿爹講話越來越吃力,氣加劇,咻咻地,一頭刨屍的獸。

我從來不知道媽媽怎麼死的。五歲那年,嬤嬤帶著我到一處地上全是鹽的村子裡去住了一陣,再回到城裡時,媽媽就不見了。我想我那時候一定大哭大鬧了很久,找不到媽媽,可是我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了。

後來就很習慣了,很習慣沒有媽媽地自己長大,變成很自然的事情。

也很習慣一個像阿爹這樣的父親。

不知是不是因為累得很了,大口了幾口,阿爹的說話突然變得暴烈——“我給你買過多少翠玉珍珠的簪子,你不戴,你天天戴著這丟在街上也沒人撿的破釵子!你要偷人,偷個像樣一點的人,偷了個窮鬼送出這等破爛東西來顯眼,你還趕不及地往頭上,做‮子婊‬的都比你強,賣起碼賣出個價錢來!就有你這樣不開眼的蠢女人,教老子做了烏龜還得替別人餵飽你那個爛肚皮,餵飽你爛肚皮裡養出來的小爛貨、小雜種!”阿爹嘶啞著嗓門,越罵越怒,越挖越深,上半個身子垂進土坑去,聲音悶著,不大聽得見了。我兩腿早麻得蹲不住,輕輕坐倒在樹背後,右手著膝蓋,左手卻不自覺地抬到臉頰上去擦了擦,我這才發現自己在眼淚。

小雜種,小野種——我的阿爹,對我的媽媽,這樣說我。

我的阿爹,這樣子辱罵他殺死的我的媽媽的屍體。

淚水冷,冷得醒人,我醒得整個人冰冷的透明,是那種半夜夢遊到懸崖邊,突然被人拍醒的,暈眩的,赤的,羞恥的清醒。

寧願睡著掉進死亡的深谷、也不願意醒來面對自己的那種醒。

我抱住膝蓋,低頭去手背上沾的淚水,腦子裡覺到一種很乾淨的空曠、呼嘯著安靜的小的風。手背上被吻過的那一處皮膚癢癢的,我用睫輕輕去搧一搧癢的地方,更加癢起來,我自己對自己微笑了,偷偷微笑著——原來我的孤單,我的沒有人喜歡,是理由很充分的啊。

並不全是我的錯。

我抬起眼,眼穿過額前的發,穿過樹林,望著瘋狂的阿爹。阿爹在地面上只剩腿腳,曝在月光底下,像刑場上鍘剩的屍首,腳還不時動。

他的右手依然握緊了簪子,有韻律地一下接一下,竄出地面又落進土坑,一尾快乾死的,想躍出土坑的鰻。

我在想阿爹是不是要用簪子刺爛媽媽的屍體。阿爹的手卻停了下來。我看不見他在土坑裡做什麼,隔了一會兒,才聽見隱隱約約的哭聲傳出。是地底下的鬼魂在哭,哭聲從土下面漫過來,從我身旁每一個樹的鑽進了樹身,再從樹鑽進我的耳孔。

我閉起眼睛,聽著越來越慘厲得哭嚎聲,嘶喊著緬哥的名字。阿爹的哭泣進入了我的身體,化作了我的淚水從眼角泛溢出來,滴落在土裡,滲到媽媽的身上。

等我再張開眼睛,阿爹已經爬出土坑了,跪坐在坑前,恢復到沒有表情的臉,冷冷地說著——“你覺得簪上這支蓮蓬簪子最漂亮,對不對?我已經替你在頭髮上了。你又可以在冥國地府勾搭牛頭馬面偷漢子了,你做了鬼一樣是給千鬼騎萬鬼跨的,你就一輩子留在地獄吧…”阿爹開始動手把坑邊的土撥回坑裡去“要是再轉世為人,你又得再做十幾年的孩童,才能跟男人上,你熬不住的。你就戴著你的簪子,永遠別上來吧。”阿爹平靜地把土一撥撥堆回坑裡,直到坑填平了,墳起了,阿爹才住手:“我不會讓你躺下的,緬哥,我不喜歡看你躺下的樣子。”阿爹拍了拍墳起的土堆,手一按,站起身來,撣了撣膝上的塵土,俯身拾起身旁我一直看不見的那繩子,兩掌替繞收著,一步一步往巨樹的樹走去。直走到樹前,才從掌上解下似乎已收妥成圈的繩子,往樹裡一擱,轉身抓起燈火,走了。

我想樹裡藏的大概是很細的細線,所以我什麼也看不見。我等阿爹的燈火走得沒影子了,又再等了一會兒,才走出樹林,走到那巨樹的樹前,伸手掏摸,果然摸到一圈線,湊在月光底下看,隱隱閃著金光,是繞了金絲的黑線。我輕輕拉著線,一步一步倒退著走,等線拉盡的時候,正好走到媽媽的墳邊。大概阿爹怕墳邊什麼碑記都沒有,年久會湮滅痕跡,才在裡繫了這線做標記。我放開絲線,跪在墳堆前,嘆了口氣。

阿爹這麼厭恨媽媽,又何必再記著她的屍與她的墳?

我俯下身來挖墳堆,我要把那支簪子找回來收好,要不然,媽媽就什麼東西都沒有留給我了。

土被阿爹挖得很鬆,我很快就掘得很深了。我口裡大聲唱著歌,不敢讓自己去想手裡就要挖掘到媽媽的屍首,站著的屍首。我怕我只要有一剎那停下來,只要有一剎那想到站在土裡十四年的媽媽,我就要哭得挖不下去了。

我唱的是簡單的蓮花歌,可以一遍接一遍的唱,不會停下來想詞——“蓮花復蓮蓬,徘徊無可出,但出無所苦,我自接汝。”我怕自己要哭,拼了命地趕快挖,土屑濺得滿眼滿臉,我依然張大了嘴唱歌,嘴裡也吃了土,我怕嗆咳,把土都一口一口嚥下去。一嗆咳,我一定哭出來的。

我瘋了似地挖著,上半身越佝越低,唱歌都快唱不下去了。我依然不停手地往下挖,一直到我的手突然混著土抓起了一絡頭髮——是媽媽的頭髮!

我駭異地看著指間糾纏的髮絲,沾著我指甲縫滲出來的紅血,連了兩口氣,卻怎麼不進氣。我嚥下一口口水,定一定,在用力大了一口長氣,這才順過呼來,本能地張口呼氣時,猛然“哇”地大哭出聲。

我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一直哭到整個人趴在坑沿乾嘔起來,才昏昏沉沉地不哭了,又再嘔了幾口,什麼也吐不出來,人卻慢慢清楚了些。

我從來沒見過人的屍體,也從來沒見過死亡的媽媽。我把眼擦乾了,將手中的頭髮放回土中,輕輕撥了撥細土,看見了那支豔紅的蓮蓬浮出來,幾絲幹松的黑髮,纏繞在瑩瑩的白玉釵骨上。

驀地一陣風吹過,幹發紛紛隨風化去,出了發下一小片潤澤的瓷白。奇異而淡的香氣,隨著風迴旋。

是媽媽的骨頭啊。

這就是曾經在我小時候抱我的、人們喚作緬哥的媽媽。我想了想,知道自己真的沒有覺得害怕。食指輕輕摩挲著哪一小片沒在土中的白骨,心裡覺得很惋惜,再也沒辦法看見媽媽的臉了。我已經完全想不起小時候那位媽媽的樣子;一張臉,就這樣從整個世界上安安靜靜地完全消失了。

我撿起那隻簪子,輕輕貼住了心口,低低地、很生澀地說出這兩個字:“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