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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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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接她的一切,三年後,接她的桃李街3號。她真是個傻姑娘,她單是以為全世界都是靜止的,只有自己在變,自己要變得好起來,然後再回到從前的環境裡。以前她像是一個破壞了整體美觀的零部件,而她所做的工作就是把自己從整體中拿出來,然後把自己修好,再放回去。可是璟一直不知道,那機器本不會在原地等著。她所眷顧的一切,已經向著另外的方向走去,像是沒有道別默默離家的孩子,全然不顧在暮裡她沙啞著嗓子喚著它的名字。

那個下午小卓告訴了璟很多事。原來這幾年裡陸逸寒和曼一直在爭執,頻頻吵架,而陸逸寒一直在忍耐和維繫。這是璟能夠想到的,因他那麼地愛著曼。可是爭執漸漸不再是因為一些瑣細的小事,曼不斷挑戰著陸逸寒的忍耐力,終於,她要讓陸逸寒忍耐她和別的男人勾結在一起了。

“你知道那個男人是誰嗎?”小卓問。

璟茫然地搖搖頭。

“記得鄭伯伯的吧?常來我們家的那個,爸爸最好的朋友。記得吧?”小卓努力地提示璟。璟當然記得。那個叫做鄭鵬的人已經開始謝頂,臉上總是很多油,這種皮脂分泌過剩的特徵洩漏了他慾望的泛濫。鄭鵬是陸逸寒的朋友,原本常常和陸逸寒在畫室談至深夜。那時璟還曾羨慕他們促膝長談的那份默契和親近,可是自從曼開了那間西餐廳,他便只是去曼那裡了。這個人身份頗多,他與陸逸寒相因著古董賞鑑和拍賣的生意,而他籌辦過舞蹈大賽,後來又開始做電視劇導演。想來,他最後的身份才是真正對曼構成誘惑的。

鄭鵬在籌辦過舞蹈大賽之後,決定製作一個講述舞蹈演員故事的電視劇。他說劇中的女二號是個成又不失活力、豔麗又不失端莊的女子,曼正合適,因此他想要邀請曼出演。曼幾乎不敢相信這個事實——這是真的嗎,她將出演一個電視劇的女二號,美麗的舞蹈演員。曼立刻接受了邀請。他們每個夜晚都坐在“曼陀鈴”暢談劇本。於是他們就這樣走到了一起。他們並沒有因此到羞恥。相反地,他們還要騙走陸逸寒的錢。鄭鵬幫陸逸寒購進了一大批字畫,那時因小卓生病,陸逸寒無暇分身,於是全權委託於他。因著他是陸逸寒最好的朋友,並且也是鑑定的行家。然而卻是一批贗品,全都是一文不值的廢物。陸逸寒知道這一切的時候,已經太遲了。他的公司破產了。不過璟猜想令他更加痛心的是,欺騙他的是他的摯友和鍾愛的女子。

璟聽到曼的背叛,心中並不驚奇,因為她覺得曼從來都是這樣的女子。然而事實上,那個時候璟並不完全瞭解曼。曼並非一味喜新厭舊的人。她對陸逸寒並非沒有情在,甚至後來曼再回頭去看的時候,覺得陸逸寒大概是她這一生最愛的男子。曼一生與無數男子往,每一次走近一個男人,便會覺得失望,在他們身上有著那樣多的自私和貪慾。包括她死去的丈夫,亦是令她漸漸失望,曾經亦愛過,但是那愛終究被失望消磨沒了,剩下的是十足的厭惡。所以曼對於男人不再有任何幻想,她只是願意享受那段情濃的時光以及他們所給予她的物質。她以為陸逸寒亦不會例外。自來到桃李街3號的第一天,她便覺得幸福來得太突然,不敢相信,所以每一天都過得有些心驚。直到後來看了璟的記,她開始猜疑叢微仍舊和陸逸寒有往來,他們舊情未了。再後來曼偶然間代陸逸寒收到一封寄到桃李街3號的信,是叢微寫的,信從美國寄來。叢微說,她想很快回來看他,並打算留在中國。信寫得非常簡單平淡。但在曼看來,卻是無比心驚,驟然間到自己所擁有的一切都在劇烈地震顫,好像頃刻間都會坍塌。

於是她銷燬了那封信,並開始給自己尋找一條妥當的退路。她並非不愛陸逸寒,只是她更愛自己,為了保護自己,她必須未雨綢繆。只怪這鄭姓男子出現得恰是時候,又要圓了令她眾人矚目、光豔照人的夢。陸逸寒雖不是乏味的人,然而卻是喜歡安靜,終究不會理解曼的明星夢。曼亦不會懂得他的內心想著什麼,也許他正在想念叢微,也許他正在想著拋棄自己…可是起先曼並沒有想把事情做到如此決絕,她只是想以鄭鵬為退路。然而曼卻不知,鄭鵬是個空有大話,實則無能的庸人。他對於陸逸寒的財產早有圖謀。曼漸漸發現事情越鬧越大,已經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她最後亦只能隨著那個男人走,因為所有財產都已在那個男人手中,陸逸寒已經是身無分文的窮光蛋了。至此,作為誘餌的“女二號”的劇本不知下文,曼的明星夢再度破滅了。

陸逸寒此後便開始酗酒。他夜晚常常坐在客廳裡喝酒,一直喝到深夜,對著已經是雪花屏的電視發呆。或者開著放出冷颼颼爵士樂的音響,一個人站在窗戶前面看外面。或者把自己關在畫室裡,機械地調著顏,一遍一遍,凌亂地塗抹在畫板上,然後把畫布扯下來,拋棄,再調顏…他亦不再和小卓一同吃飯。小卓給他留出來的飯菜他亦不吃,放在客廳的桌子上直至變了味道。有時忽然到飢餓就在深夜起來站在廚房裡嚼著剛從冰箱裡拿出來的麵包片。不再做任何採購,如果不是小卓去,冰箱裡必然空空如也。亦不再去照顧花園裡的植物,看著它們凋零表情亦是毫無眷戀的冷漠。甚至,第一次,和人有了爭吵,為了一件小事對來做工的鐘點工大聲訓斥,最後把那人趕走了。就連他最疼愛的兒子小卓,他亦很少看他,彷彿活在一個完全只有自己的世界,自己和自己說話,安自己,卻又厭惡自己,決心放棄自己,放任自己。自他的拍賣公司破產後,畫廊也關掉了,幾乎全部的時間都是這樣消磨在家裡。

大約就是三天前,曼最後一次回來這裡——自從她和那鄭姓男子的事情被陸逸寒知道,陸逸寒破產之後,她就不再回桃李街3號。那天她回來取衣服搬行李。陸逸寒和她在房間裡談了很久,儘管她幫別人拿走了他的一切,他仍是無法恨她,還是竭力地挽留她。後來曼還是搬著箱子離開了。陸逸寒看著她走出大門,鑽進那男人的車子——他知道這是她最後一次回來,最後的希望破滅了。他是這樣的心灰意冷,那麼多年的付出,最後仍是一場空枉。他目送她走了出去,門在他們之間半合著,他聽到砰的聲音,她關門走出了他的世界。

璟輕輕地走進他的臥室。門半敞著。她想敲門的手放下了,那一刻璟百集——又見面了,親愛的陸叔叔。

陸逸寒坐在邊的一把椅子上。臉背向璟,朝著窗子。他身上穿著一件白的棉布汗衫,圓領,他在外面的脖子顯得很長。他又瘦了很多。應該有幾天沒有刮鬍子了,但是始終覺得,他留起鬍子亦不會難看,因為他那蒼白的皮膚以及絡腮鬍子,有一種東歐人在寒冬天氣裡的氣韻。他手旁的菸灰缸扎滿了菸蒂,以前那麼討厭煙味的人終於也上了。璟慢慢地走過去,跪在他的椅子旁邊,碰一碰他。他轉過頭,才看到是她:“你是小璟嗎?”他蹙著的眉頭打開了,嘴從鬍子茬中間被動地牽著向上動了一下。

“嗯。”璟點點頭,把手放在他的手上。那雙手是璟悉的,蘆筍般清潔涼滑。

“我差一點兒認不出你了啊!小璟,你完全變了一個人呢!我們——我們有三年沒見了吧?”陸逸寒又驚又喜,他內心深處卻還多著一種不安的震顫。眼前的女孩看起來竟然有些悉——她像極了多年前的叢微。多年以前那個拿著大箱子來投奔他的叢微。那時叢微亦是如此年輕,站在他的面前,滿臉委屈。他曾經的心疼在看到璟的這一刻又都回來了。陸逸寒竟然有種想要擁抱住璟的衝動。

“嗯。是三年。”此刻璟就跪坐在他的腿邊,是這麼近,甚至可以聽到他起伏的呼,像是一種發不出聲音的樂器,讓人憂愁和焦慮。三年,多麼長的三年,他們沒有好好地單獨相處。璟開始覺得自己不再那麼拘謹。媽媽走了,她告訴自己。沒有人會再幹涉她和陸叔叔見面。璟,不要怕,她對自己說,落下了一行眼淚。

“孩子,別哭。你瞧,陸叔叔都不認得你了。你真是越長越好看了,是個小美人了。”璟只是哭,把臉棲在他的手背上,眼淚溼了他的手指,他的衣袖。他用另一隻手輕輕拍拍她的頭:“你這三年,一定受了很多苦。可是陸叔叔覺得你變得好了。變成一個光彩奪目,讓大家都羨慕的女孩子。陸叔叔領著小璟出去,多驕傲啊。”

“不,我還不夠好,”璟連連搖頭“再給我一些時間,我會變得更好。我本來想晚些再回來看你,等我能夠做出點什麼成就來,可是我太想念你了,我忍不住要來看看你…”

“傻孩子,搬回來吧。陸叔叔最需要的,不是小璟多麼了不起,而是小璟在陸叔叔的身邊,我們能天天見到。雖然我和你媽媽會離婚,可這並不會影響我們之間的情。”璟點點頭。抬起頭來看著他——璟好像從來沒有用過這樣放肆的眼神看著他。他的話鼓勵了她,並且這想念亦太久了。璟問:“我可以一直留在你身邊嗎?”

“當然。陸叔叔只有你和小卓了。”

“小璟一直都愛著陸叔叔,陸叔叔知道嗎?”璟說出這句話,似乎並無任何障礙,亦沒有到後悔。彷彿一條光明大道,就在她的前面。

“是嗎,孩子?可是你還這麼小,甚至都不懂得愛呢。”陸逸寒並無太多驚訝和尷尬,只是很耐心地想要抵擋回去。

“是。我確定。陸叔叔是小璟從很小的時候就愛著的,這愛一直伴著她成長,一直到了今天。所以陸叔叔也是小璟長大後愛的第一個人。這樣的地位,別人不可能取代。”

“都是些傻話。誰說的呢,你那麼年輕,最好的年華剛剛開始,可是陸叔叔,都已經是一個老頭了。”

“不是這樣…你在拒絕我。你不喜歡我…”

“不是這樣,璟,陸叔叔很喜歡你。但是這有別於男女之間的喜歡。這個可能包含得更多一些。男女之間的喜歡,總是太霸道自私。”陸逸寒嘆了一口氣,又繼續說:“小璟,你以後會遇到真正的愛人,那個時候,你回頭再看,便會覺得現在你所謂的愛,並不是真的愛…”他說著,眼睛卻觸到璟絕望的眼神,便忽然止住了。他掉轉頭去,看著窗外的夜。很久才又說:“去吧,小璟,太晚了,去睡覺吧。”這是璟回來的第一個晚上。這是多麼久之後他們可以第一次靠得那麼近。璟站在那裡,不肯離開。璟想肯定是那些許久以來一直被壓在最底端的慾望忽然之間直衝上來,所以必須要求什麼,即便那看起來是無理的,又是把自己上死路不留餘地的。可是那一刻卻是無畏而義無反顧,像是一個必然要完成的生命的過程。璟輕輕地問:“你要趕我走嗎?”

“不,不是這樣,小璟。我不想讓你將來再回頭看的時候後悔,何況陸叔叔現在已經一無所有了,又怎麼照顧你呢?”陸逸寒恍若站在一片廢墟里,想要挽留什麼卻又無能為力。他低下了頭。在這間璟曾十分戀,充滿幻想充滿神秘的房間裡,一切都好像近靜止了,只有寥寥的落在窗簾上的燈影,隨著窗簾的擺動,像是盤旋的落葉。時間終於停住了它那殘忍的飛奔的腳,而這是不是在給她一個契機?她一直疲於奔跑,只是一味地想著去贏取,去抓住,去持有。此刻有一隻手伸向幾乎不支的她,她不願意再把它放過去。

這個時候璟十九歲,尚未了解生活這條道路上,常常在拐角處潛伏著危險,它會出其不意地衝出來。她也不知道一無所有是多麼可怕。她以為只要有愛,還有什麼可擔心的?

璟的手輕撫他的頭髮,看到了白的髮絲。他老了。她悄悄長大,卻不自知。直到這麼近地仔細看著他,才知道,原來已經過去那麼多年了。她鍾愛的男人,他在這幾年裡,像是在渡人生最險惡最艱難的橋,而走到對岸,看過去,人生已走過了半程。璟觸碰到他的臉頰,那皮膚很涼,它在隨著她的手指輕微地起伏。陸逸寒低下頭去,他的安靜像是一種沉鬱的期待,她終於吻在他的臉頰上。

哦,親愛的璟,不要害怕,這是你一直要的,你這幾年來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來走近他,並且永遠留在他的身邊,不是嗎?這是璟身體裡的聲音在說話,很多年過去了,璟仍舊不能知道,那到底是搗蛋的魔鬼,還是趕過來幫助她的神?

璟的腦子裡飛快地閃過白花花的影子。她很清楚,那是常常在她的幻覺中出現的陸叔叔和媽媽,就在這間房子裡,身體的纏,原來身體可以像藤蔓,甚至比藤蔓更加柔韌,而白的光芒曾經灼傷了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