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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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回約在莫愁湖邊,她還是那樣綺羅衣裳,金珠翠環,我一見就笑了,低頭看看自己布裙荊釵,湖面如鏡,映出一個粉黛不施的丹青。
“丹姐!”錦屏照例地撲過來。
我微笑:“做什麼這樣急約我?”她撇一撇嘴:“想死你了!要見你一面,也不成麼?怎麼離了照花閣,架子就這麼大了呢?”我說:“哪裡,離了照花閣,丹青就什麼也不是了。”她側著頭看看我:“怎麼什麼都不是?可不還是美人兒呢?”
“噯,”我含笑說“這個樣子站在你邊上,還敢稱美人兒?”她一笑:“‘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亮晶晶花簪八寶填,可知我常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恰三好處無人見。不提防沉魚落雁烏驚喧,則怕的羞化閉月花愁顫。’…丹姐沒聽過‘淡妝濃抹總相宜’麼?姐姐這樣的人物,天然也有天然的好處呢。”我伸手在她面上輕輕擰了一下:“戲詞兒都出來了。今這嘴上抹了?這樣乖。還‘天然’哩。”錦屏拉下我手:“我又去過揚州沈繪那邊問你,哪裡曉得你又跑了。”我淡淡地笑:“何至於用到這個‘又’字呢?”她卻說:“那個人氣死了,說你這樣忽冷忽熱的,算什麼呢?這一刻趕還趕不走,下一刻就又不辭而別。”我拍拍她手:“屏兒,這個事兒你別理,我自有道理。”她不肯放過:“什麼道理,你說。”我的目光移至湖上面,是盛夏時分了,湖上接天的蓮葉,遊船畫舫往來如織,鶯聲燕語可聞。憶當初,我也是那船舫上添香紅袖,繁華錦繡無不經過了。
錦屏又催:“哎,你那歪理,倒是說呀!”
“我不願見什麼人了。”我輕輕道“當沈繪送畫,我說願寄餘生山林間,倒也不是虛言。只是這一世界都是人,我也心餘力絀,總不能找一個沒人的地方住去,現在能夠不見故人,也就很好了。”我笑一笑“許是我前半生見人太多,生張李,熱鬧過了頭,現在便活該冷清些才是。便是你,也別再來找我了。”錦屏柳眉輕蹙,搖頭說:“果然是歪理。你才多大,就說得這麼老氣橫秋了呢。”我輕點她眉心一下,笑:“你這愛亂用詞的病兒!多早晚也不見改的。我若真活到能讓你用這詞的歲數,早活膩煩了。活這幾十歲也盡被了,誰要做老妖。”錦屏說:“噯,你這怕老的病兒!”她學我口氣,惹得我“噗嗤”一聲笑出聲來,卻說:“這是在照花閣養出來的病…這麼些年在這風月場子裡面,憑持的也不過是這副皮相,怎會不怕年老衰。現在出來了,這病怕是一輩子也不得改了。”我忽而沉:不願見人,怕也是這個緣故了。縱然年華老去,不教故人見著,也好。
錦屏不做聲了,垂下頭擺著我的手指玩兒。
我卻不經意間瞥見湖上畫舫中一張識面孔,依然笑臉人,一雙眸子把人看得通透,依然偎紅倚翠的風。幾乎同時,他也見了我,兩下里一齊怔住。
一葉扁舟來,幾個稚齡的女孩子,衣衫簡素,該是貧家的女兒,駕舟採菱摘藕,一船的笑語盈盈:“河中之水向東,洛陽女兒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織綺,十四採桑南陌頭。
十五嫁為盧家婦,十六生兒字阿侯。盧家蘭室桂為梁,中有鬱金蘇合香。
頭上金釵十二行,足下絲履五文章。珊瑚掛鏡爛生光,平頭奴子提履箱。
人生富貴何所望,恨不嫁與東家王。”到莫愁湖,這是昔時莫愁女泛舟採藕的所在,唱這一曲《莫愁歌》,也是應景兒。一曲終了,驟然一靜,那調子竟一轉:“近門前溪水漲。郎船幾度偷相訪。船小難開河詵帳。無計向。合歡影裡空惆悵。
願妾身為紅菡萏。年年生在秋江上。重願郎為花底。無隔障。隨風逐雨長來往。”唱得並不好。不識情之滋味的女孩子,只在那裡胡亂地唱罷了,臉微紅,笑作一團。
我和他一起聽了,不約而同調轉開視線。…再不相見。我輕輕嘆一口氣,說:“這裡到底人太多,我回去了。”錦屏趕忙抬頭:“哎,丹姐!”我看出不對來:“怎麼,還有事?”她笑了一笑,十分古怪,我便知道有些不妥了。只聽她拖拖沓沓地說:“其實呢…丹姐姐…今不是我找你。”我盯住她看,直看得她重又低頭裝作擺系在間的絲絛。
“到底誰找我?”
“我。”應我的自然不是錦屏。我看著那個驟然間冒出來的人怔住。
錦屏抬了頭,迸出一串銀鈴似的笑來:“你不愛見我麼?我這就走便是。”我一閃神,她已走得沒了蹤影。
我有些無措地站在那裡,不知說什麼,更不知該走該留。
他身子向前傾,有些著急:“丹青,丹青。”我只得上前扶住他:“我在這裡。”他彷彿鬆了口氣,說:“我怕你再走了,就追不上了…我看不見。”我沉默了一刻,終於問:“你找我為什麼?”他像是有點生氣:“我就是來問你這個‘為什麼’!”我不做聲,聽他急促地說下去:“你那時為什麼來找我?又為什麼一聲不響就走了?冷一陣熱一陣。上回這麼著,這回還這麼著!上回我不問,這回我一齊問了:你這腦子裡面倒是想的什麼!”一連串的什麼什麼,攪得我頭昏腦脹。
我什麼也不想。
我沒說話,聽他口氣略略一緩:“錦屏和朝生都說你出了照花閣。”我“嗯”了一聲作答。
出了照花閣,又怎樣?
我悄悄退開一些。
他再問:“你…一個人住在城郊麼?”我有“嗯”一聲。
以往我們說話,都是我的話多,他一直聽多說少,現在一旦我不開口了,他並不習慣說著許多,終於找不到話說,就此停了一停。
我也由得那沉默滯留不去,又退半步。
他卻向前一大步,想了半天又開口:“我聽見你和錦屏說的話…你是不願見我麼?”是啊,我怔怔地想,我當真不願見他麼?
他的壞脾氣又出來:“怎麼老不說話?問什麼你都不出聲!”只是他一面又愈發地緊緊攥住我手,生怕我跑了似的。
我只得說:“我也不曉得,願不願見你…”他狠狠地皺起眉頭,狠狠地想,一雙手卻硬是拉住我不放。
“丹青,”他叫我“剛剛你的話我都聽見…我想著:若是你也不知道願不願再見我,何妨試一試?”我訝然抬頭看著他,一面我的手握在他手中,他的手指輕輕摩娑我的指節。我嫣然一笑:“那麼,一年半以前那回,你也不生氣了?”他有些尷尬,沒有作聲。
我繼續問:“秦淮河邊的那次,你也不計較了?”
“唉,”他說“那一次也不算得計較。”我再問:“揚州這一次呢?你不說我忽冷忽熱的?”他皺皺眉頭:“你是忽冷忽熱的。”我用力掙開他手,卻沒掙得出來,我氣餒,冷冷地道:“那你還來這裡做什麼?還哄得錦屏一道誆了我來!”他忙說:“是她的主意…只是我也怕你躲我,才找她幫忙。丹青,若非我真想見你,何用費這個周折?和你忽冷忽熱,又有什麼關係?”我狠狠瞪他,他卻是一無所覺,得我也覺無可奈何,嘆了口氣。
“丹青…”他再低聲叫我,語氣裡竟帶幾分求懇了。
我心是一軟,咬了咬:“若你看得見,便該知道了:你面前這個人,也不是當年鴻賓樓華燈之下、秦淮舟上的丹青了。”我苦笑一下“若你看得見,現在的丹青除下一身綺羅,一頭珠翠,也不過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女子。”
“我自然知道。”他的臉上有些驚訝的神“這個何用你說?你出了照花閣,自該另有一番打扮氣派。”他頓了頓“只可惜我不能看見。”我搖頭:“不是!”
“不是什麼?”他靜靜道“分別年餘,你也自該變了許多,我雖可惜不能看見,但記得你當初的樣子,也盡被了。”我再勉強一笑:“那麼你有些冤枉,那時丹青是最美的模樣,你卻不曉得現在丹青…”他搖頭打斷:“未必,我只覺現在面前這個人正是…正是我心裡那個人。”他臉微紅,說話亦有些斷續“若比變化,我該比你更多…我有私心,若你也變了些,我便少些自慚形穢了。”我垂下眼,覺他指腹上仍有傷痕未完全癒合,有些糙。我沒察覺自己聲音已經低柔許多:“無論怎樣,沈繪總是沈繪。”他馬上說:“丹青也總是丹青。”大約這樣的反應就是在揚州那段時養成的習慣。
我聽見他笑說:“無論怎樣變罷,我總是我,你也總是你,縱年華似水,兩個人相伴,又怕什麼呢?”我身子一震:我的擔心,竟由他這樣輕易地解說。
“兩個人相伴,又怕什麼呢?”他笑著再說一遍,抬起手來,緩緩探著我的鬢髮,觸著我的額,再劃過我的眉、眼,和臉頰,輕且柔的動作。我低下頭,有一滴淚水順面頰滑下。
“你騙我。”他忽而說。
我略略愕然地看他,只見他笑得溫文:“這眉目,依然如畫呢。”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