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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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天才亮,他卻已走了。
然而外邊有人聲,我一驚:還沒走麼?
著屏風,他說:“丹兒,起來了?”我“嗯”一聲,手裡梳子停下,妝臺鏡子裡一副殘妝,長髮披散的樣子。
蕭四在外面停了一刻,說:“我走了。”我不作聲,抹去臉上殘粉,慢慢梳著頭。聽見門響,又聽他“咦”了一聲,說:“沈兄好早。”手裡的梳子“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我緩緩俯身去揀,再抬頭時,鏡中一副面孔,沒了脂粉掩飾,分外蒼白。
昨夜…
想起來,鏡中的人竟怪異地笑了:昨一夜,簡直莫名其妙。蕭四像是真醉了,不及寬衣解帶已擁著我沉沉睡著,手臂緊緊扣在我間,不肯放鬆…卻也只有如此了。
他睡去了,我卻不自在。不是沒有過這般的肌膚之親,我仍不能習慣。怕驚醒了他,也不敢十分掙扎,整個身子都是僵的,怔怔地睜著兩隻眼睛,腦子裡空空如也,看蠟炬垂淚,燭影搖紅,直至火光黯淡。還以為這一夜是定然無眠了,但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倦極入睡。
今早卻也醒得早。他更早。一出門,又遇見一個早的。
妝臺上菱花鏡中,多出一張臉來。
從沒見過他這個樣子的!我一驚轉回頭看他:“你…”一句話生生哽在喉嚨裡,說不出。我咬住。
他垂在身側的拳攥緊了,微微發著顫,五官線條比平常更硬,一雙眼睛緊盯著我,也不說話,緊盯住我。
我見過鏡中自己的模樣:蒼白著臉,妝褪了,一頭散發。
他合著,依然一言不發。兩個人沉默不言對著不知多久,一聲輕響,他把手中什麼東西往地上一摔,拂袖轉身就走。
我的已被自己咬出血來。我合了閤眼睛:他氣了。他原來大約以為我雖身在勾欄,卻也有些不同尋常之處,今天卻發覺了我再怎樣不過是個煙花女子,賣笑賣身,所以他生了氣。
我站起來的時候身子微微發麻,不大聽使喚,俯身下去的時候一陣暈眩,需扶著屏風,比方才拾梳子的時候更難。他剛剛擲下的,是一枚玉髮簪,雕工細膩,卻不繁瑣累贅…世人知道沈繪善畫的多如恆河沙數,曉得他一雙巧手能雕腦鋪的就少了…然而這一支他親手雕出的簪子,卻斷作兩截了。
我把簪子握在手裡,也不顧那斷處扎得手疼,慢慢坐到案邊去。案上擺著紙筆墨硯,是我前一心血來寫字來玩未及收起的,原本只寫了一半的句子:“願妾身為紅菡萏,年年生在秋江上。”後面卻已被續上了:“重願郎為花底,無隔障,隨風逐雨常來往。”墨跡猶新。那筆跡,花箋上見過多回…是蕭四了。
我又咬,任憑新傷加在舊傷上。臨窗坐著,彷彿累到極點,什麼也不願想了。
不知是誰,一早唱起來:“敲風修竹珊珊,潤花小雨斑斑,有恨心事懶懶。一聲長嘆,臨鸞不畫眉山。”一連幾天,沈繪不曾再來見我。蕭四若無其事一般,該來便來,不動聲。我,我依然倚門賣笑。因賣的是笑,再如何笑不出也得笑,所幸已賣了這許多年,成為習慣,天塌下來丹青照樣可得在那裡巧笑倩兮。只是神情一味的恍惚,惹得媽媽又數說起來:“丹丫頭魂不在身上!”錦屏替我說話:“我看她是有些病的模樣,歇一罷。”於是這一晚我並沒有客。
這一晚沈繪來了。
我看他走進來時,不是不意外的。
他專注看我許久。
“丹青,”他叫我“出去走走。”我說:“好。”是夜間,一條秦淮河又妖嬈起來,紅衫綠袖,珠歌翠舞,絲竹管絃,燈火螢螢映在墨墨的水波里,像灑上金粉,閃亮著,碎成一片片。
有嬌媚的歌聲唱:“挨著靠著雲窗同坐,笑著看著月枕雙歌。聽著數著愁著怕著早四更過。四更過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天那!包閏一更妨甚麼?”元曲不過旅思鄉愁,懷古諷今,寫景避世的,除開這樣就只得閨怨情,也很適合我們拿來唱。自《詩經》開始吧,決不少了寫情的詩文,那些文人騒客寫了出來給我們唱。
沿河直走到文德橋,雖是走出來了,我與他卻都不說話。
他的眉結在一處,埋頭走路。我很想伸手撫開他眉心那一個結,只是終於沒有,只是和他一前一後地,默默地走。
文德橋附近人多了,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再往前須得在人縫裡鑽,不時撞上人。他終於無法再埋頭走路。他本不是好脾氣,頗不耐煩抬起頭來問:“怎麼這麼多人?”我也跟著停下步子,想一想,說:“今天十一月十五,秦淮分月。”他“啊”一聲,轉身來看我。
我卻看文德橋上,一橋的人,像煞《清明上河圖》上那一座橋。
“秦淮分月的景緻這樣著名,我在秦淮河邊許多年也總沒見過。”我說“大約是因為太近在咫尺,總想著要看也容易,所以一直不去看,竟從來沒見過。”我笑了笑“這樣的事情也多了。”
“丹青!”他的手扶住我肩。
我轉頭看他,他的臉離我那樣近。我看著那張臉上的急切,知道他要說什麼,我垂下眼嘆了口氣:“你還要我怎樣呢?丹青從來都是這樣一個煙花女子,再怎麼不愛風塵,也只得隨風塵轉。”他衝口而出:“我贖你!”我身子一震。他急急再說一遍:“我贖你出來!”我覺兩手漸漸冰冷,沒了溫度。
“贖出來做什麼?我算什麼?”我垂下頭“丹青值得什麼?”他一言不發,像被我問住了。我輕輕掙開他的手,退了一步,搖了頭。
他疑惑地看著我,並不明白我斷然拒絕的理由。
我低低地說:“你不要再來了。”周圍人山人海,我告訴他:別再來見我了。
抬起頭,看見他臉發白,雙眉結得更緊,似乎再也解不開。
“好。”他咬著牙“好!”他轉身走開。
我也轉身,為著不要見那個漸漸淹沒在人海里的背影。
急痛攻心,我靠著牆彎下身子,幾乎沒了氣力。
遠遠的,遠得彷彿在另一個世界,有人大叫大跳:“看見了!看見了!秦淮分月!橋這一邊有一半兒的月亮呢!”包多人擠著看著問著:“哪兒?哪兒?”
“哎,我怎麼看不見?”搶著要看。
秦淮分月,只在每年十一月十五這一天,水中圓月被文德橋生生分作兩半,一半在橋這邊,一半在橋那邊。
我恍恍惚惚地想:分月,也不算得怎樣的好景緻。
一路上不知怎樣挨回去,扶著牆走,一步一步,居然也走到頭。
一進門,錦屏瞧見我,馬上丟了手頭一切的事情跑過來,一疊聲的問:“怎麼了?怎麼了?可是病了?臉白得跟骷髏骨頭似的。”銀兒在一旁暗暗的扯她袖子。
我只有力氣伸出手一壓,啞著嗓子說:“你隨便我去,別理了。”她看看我,終是不放心的樣子,但也放了我不再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