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信赫赫武功的五十天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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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妹妹,父親=神官沒有把以前的女江湖藝人出身的我們的母親作為正室,可是他在一天半夜,為了研究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傳承而累得疲力竭,說著醉言醉語,從峽谷最高處的三島神社的社務所,把她那龐大的身軀運到每次下大雨必然遭水泡的我們那個家,結果生下了我和你這對雙胞胎,我們倆和哥哥弟弟們一樣,也是由峽谷的婦女們共同照養的。生活能力很差的母親在峽谷的期間就是這樣。父親=神官把母親從峽谷放出去之後,我們更成了峽谷婦女們養育的共同的孩子了。父親=神官既然蓄意讓我當一名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的寫作者,讓你當破壞人的巫女,那麼,我們什麼都依靠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共同社會,大概完全合乎培育後代的意圖吧。不過,在父親=神官和母親的孩子們之中,我和你這對孿生子被峽谷的女人們當作共同的孩子看待,歷史上是有據的。作為歷史的寫作者,把自己也編進歷史,這個辦法並不妥當,妹妹,但是我還不能不這麼辦。從此以後,我給把恢復到狗那麼大的破壞人放在膝上的你所寫的信,內容全是村莊=國家=小宇宙和大本帝國之間全面戰爭的事,對於被外部世界的歷史抹殺了的這個戰爭,僅存的微乎其微的史料,就是戶籍上關於我們這對孿生兒的記載方式。
我們這對孿生兒的戶籍之奇妙不在其他,既然是孿生兒當然有男兒、女兒的區別,當然是同年月出生的,妙就妙在我們乍一看也覺得名字幾乎一樣:巳、己。然而這卻不是出於偶然。村莊=國家=小宇宙同大本帝國的全面戰爭,打了整整五十天,初戰告捷,終於慘敗,此後四十年,走的是每下愈況的衰微之路。之所以給我們起這樣的名字,純粹是村莊=國家=小宇宙的老人們的主意,利用這次戰爭之後才出生的我們這樣的孩子而且又是孿生兒,表示對戰勝國的大本帝國一定報復。
本來,這種報復在全面戰爭徹底失敗的情況下,我們當地的成員大多喪失了戰鬥意志,以實力進行報復的念頭打消之後,這不過是象徵的行為而已。我們這對雙胞胎為男女兩,彷彿一個人,又差不多給起了一個名字,這件事如果考慮五十天戰爭的原因,那就可以說的確是個很好的計謀。村莊=國家=小宇宙趁明治初年“血稅暴動”這個機會,把所有成員的戶籍登記都打了埋伏,一概搞成二重製。具體地說就是兩個人在同一個戶籍上,也就是一個戶口人名實際上有兩個人。不錯,我們的土地和人全置於大本帝國之下了,但是隻有實際成員的一半,這是一個很好的發明。這種意圖雖然因為和大本帝國的全面戰爭遭到失敗而中止過,但是戰後不久的一個階段,就以象徵的形式恢復了。
這種事實際上是不可能發生的,但是我們這對雙胞胎出生之後,峽谷和“在”的新生兒全是雙胞胎,仍然是一組一組地給起個幾乎相同的名字,這樣,戶籍上的實數暫且不管,象徵的效果就是兩個共有一個戶籍,另一個就能確保不在證明,這就是龜井銘助死後遺志的實現與復活。本來,峽谷和“在”出生的雙胞胎,只有五十天戰爭之後才出生的我們倆,從那以後我們盆地上就沒有出現過生育高蜂,新生兒出生率下降,甚至在近二十年內出現了奇怪事態:不論峽谷也不論“在”連一個新生兒也沒有。
起初,父親=神官對於雙胞胎一直沒有出生這件事,歸結為直到靈魂深處全都屈服於大本帝國的盆地的年輕婦女實在不爭氣所致,因而十分生氣。說是因為害怕如果懷胎和出生了雙胞胎,老人們就用孩子對大本帝國作咒術的抵抗。父親=神官常常提到這件事,所以,妹妹,那個時候還是個孩子的我,相當的時間裡我居然相信,懷不懷雙胞胎,是用意志能夠控制的。
在這種背景之下,峽谷和“在”極少的孿生兒對我來說就有重要意義了。妹妹,我以為因為我和你是雙胞胎,就決定了自己事業神的一面,至於格的一面,老實說,老人們在五十天戰爭失敗之後對於大本帝國象徵的報復,至少在我的人格形成上確實顯示出效果了。
妹妹,你每天淡淡地化妝一番便去社務所,一動不動地在前殿坐一個鐘頭,勵行作為破壞人的巫女必修的訓練,這以後和孩子們玩的時候仍然是一副淡妝模樣,所以你早就引起峽谷和“在”的人們注目了。同樣,我也接受父親=神官一個鐘點的斯巴達教育,這訓練,在我們已經意識到我們是成對的緣故之前早就實施了。我是作為將來專寫神話與歷史的人而培養的,我完全相信,像我這樣的人,將來不可能出入於輝煌的場面,也不會像舞臺上主角那樣沐浴著腳光。哥哥弟弟們,還有你,無不充分發揮個地生活著。只有我自己和一個孃胎的大家截然不同,有的婦女們也這麼說。但是,除了父親=神官只讓我每天接受為了將來寫本地神話與歷史的斯巴達式教育之外,我跟常見的孩子並沒有兩樣。我被頑強的牙痛折磨得死去活來,用石片劃開化膿的牙,吐出連膿帶血的唾沫就疼得暈了過去,而且反覆多次,除此以外我有什麼和別人不同的?我從峽谷出來之後,我以為除了有人說雙胞胎之中走了一個之外,不可能成為當地人閒談的材料。
這樣,我從孩子時代起,就按照父親=神官的教導,不是在歷史的現實中作些什麼事,而是自覺地作一個寫作神話與歷史的人。我說這是父親=神官教導的結果,但是我堅決地加上一項:多虧了老人們在戶籍登記時的象徵行為,給我們這雙胞胎起了兩個幾乎一致的名字。
但是我們當地的老人們對於五十天戰爭慘遭敗北唯一的抵抗,妹妹,便是戶籍登記上耍的花招。老人們想方設法把五十天戰爭的事實從歷史上抹掉的奮鬥中,徹底地幫了大本帝國的忙。不然,村莊=國家=小宇宙創建以來,對於最勇敢、最悲慘事件的五十天戰爭,即使它的經歷者們也會把這期間的記憶忘個光,成了峽谷和“在”任何人連提都不再提的事。
五十天戰爭同村莊=國家=小宇宙戰的大本帝國的國家權力,當然想千方百計地抹掉五十天戰爭的事實,湮沒其證據,為此而實施了嚴密的言論鎮壓。對於戰敗的村莊=國家=小宇宙是不須多說的了,即使對於發源於峽谷的河全部域以及海邊的地方城市,也照樣實行。特別是對於參加五十天戰爭的軍官、士兵們的處理更加徹底。他們參加了五十天戰爭之後,全都被派往滿洲、中國以及南洋。這些參加五十天戰爭的人,直到太平洋戰爭結束之後,連一個活著回國的兵也沒有。五十天戰爭時的鎮壓者軍官和士兵們,在國境之外彷徨了十多年,現在他們的處境雖然不在戰爭之中,然而那一場戰爭的記憶卻是難以忘懷,只是說不出口來而已。我想,戰敗之後加入當地的軍隊,或者留在孤島熱帶叢林裡的那些少數官兵,就有參加過五十天戰爭的人。參加過五十天戰爭的官兵之所以那樣懼怕他們的國家,甚至想從它的控制之下逃出去,是因為大本帝國一向對這些人嚴加管束的結果。他們由於五十天戰爭之前對於村莊=國家=小宇宙的情況不摸底,以及過於相信自己的戰鬥力,使大本帝國軍隊初戰遭到很大犧牲。經過這場戰爭終於活下來的官兵們以為,參加這個作戰行動本身就是命運決定的,儘管活下來了,然而他們受難的時間也最長。即使由於太平洋戰爭敗北,大本帝國對他們的束縛解除了,他們也復員了,但是對於五十天戰爭依然保持沉默。這可能是因為他們長期以來遭受壓制,把他們培養成了這樣的人,還有可能是五十天戰爭的後半期,對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居民大肆鎮壓,這樣,他們作為個人就必須承擔戰爭鎮壓責任,表明了他們的恥辱。五十天戰爭開始的時候,村莊=國家=小宇宙的軍隊,用堤堰攔住的河水製造洪水,實行洪水戰術,因此獲得突出的勝利,反映創建時期神話的這次作戰,不僅給予大本帝國的軍隊以很大的損傷,而且使下游廣大地區遭受嚴重氾濫之災。但是,國家權力對於這次氾濫之災實行全面封鎖,嚴防這一情報傳播。妹妹,五十天戰爭那年,從梅雨期到夏季,不僅軍隊沿著河朝我們這裡進發,而且由於大水氾濫,沿河域的大片農田被毀,這些,本沒有報道過。各市、鎮、村的警察對於受水災的人們說,水災的危害微乎其微,可以說本沒有洪水。本沒有洪水而造謠生事者,必須懲罰,為此竟開展了所謂的宣撫工作。但是,洪水在該域的記錄里本沒當回事,只是遙遠的傳承裡讓人想起曾經有過很臭的黑洪水,黑洪水給域造成過災害。據說這次氾濫是堤堰放出的大量的水。這隻能是村莊=國家=小宇宙的軍隊,在五十天戰爭開始時周到準備的作戰行動。然而五十天戰爭開始時,這次放水致使大本帝國軍隊的一個連被沖走,重裝備的官兵全都淹死。此項作戰,確實是成敗各半的計劃。妹妹,準備階段的作戰據,只是破壞人在老人們的夢中出現時說的話。這是以外地人的身分,以特殊的形式參加五十天戰爭的父親=神官這樣告訴我的。
這年五月初,天剛亮的時候,峽谷和“在”的老人們作了同一個夢。夢的開頭是長期不在的破壞人告訴老人們,他現在已經回到蠟庫來了。作了這個夢的老人們早晨起來頭一宗事情就是趕往蠟庫,封鎖了那裡,甚至孩子們也止出入,讓女人們給破壞人運送吃的東西。用如此這般的象徵行為把夢境內外的事情就聯繫在一起了。
緊接著是當天晚上的夢,老人們都夢見了盡人皆知的破壞人成了巨人,小山一般地面對著大家,在昏暗的光線中慢慢揚起他那大頭,發出如下指令:“再過一個半月,縣知事認為處於非常時刻,需要兵力,或者為了警備需要軍備時,可能致函師長或旅長,要求出兵,他不論按哪一條款都能要求軍隊為治安工作而出動!為了予以頭痛擊,把峽谷的瓶頸處用石頭和土堵住,把峽谷的水全儲存在那裡!如果不用推土機把峽谷的瓶頸堵上,而且如果不在二十天之內完成工事,霪雨連綿時期就一籌莫展!”從第二天早晨開始,峽谷和“在”的人總動員的土木工程就開始了。作戰伊始的這項土木工程中,立了大功的是那臺法國造的大型推土機。妹妹,我們為什麼買了這架機器,大概有必要跟你說一說原委吧。一個窮鄉僻壤小村的峽谷,為什麼要從法國進口當時世界最先進的大型推土機?在五十天戰爭中,為了和大本帝國的正規軍能夠打下去,老人們把它當作隱身草,用它運進了武器彈藥以及其他器材,所以正規軍在開頭的洪水作戰中徹底失敗,這才派出聲稱維持治安的一個連的兵力,然而每個兵只能發六十發子彈,所以兩軍在瓶頸處對峙的槍戰中,村莊=國家=小宇宙的隊伍沒有打敗仗。
輸入和走私軍用器材的龐大經費,村莊=國家=小宇宙是如何籌措的呢?原來,從幕府末年到明治初年,輸出木蠟賺的錢,使曾經有過三次暴動的我們當地很快恢復,而且積蓄了大量財富。因為出口木蠟,建立了同歐美的經濟管道。但是木蠟出口已成過去,現在木蠟的生產早已一蹶不振。那麼,既然如此,村莊=國家=小宇宙從哪裡籌措到應付上述非常時期輸入物資所需的資金呢?原來,盆地的老人們在大本帝國黃金解和再次止黃金輸出時,把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公共資產全部投進去作美元買賣,賺了巨大財富。抓住再次止黃金輸出這個機會,在這次投機活動中大獲成功的駐在紐約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那位老人,按照夢中破壞人的指示,在黃金再次止輸出到期之前,據正確預測完成了佈置。妹妹,當我聽到父親=神官講這個問題時,我立刻到,自己對破壞人懷有的古代形象,和指揮作美元投機生意的現代人故事,怎麼也難以統一起來。這似乎是由於藉助夢的心理因素,因而把古代和現代聯繫在一起的指示方法吧。著眼於這次從黃金解到再次止黃金輸出的轉換時期而大作美元投機生意,作了不滿五年,然而它卻發揮了支持五十天戰爭的經濟基礎的作用,這應該說確實是破壞人作為戰爭計劃之一環的構想,用夢的形式傳達給大家的。
盆地的出口處,現在稱作瓶頸,這裡就是當年大石塊和黑硬土塊堆積的地方,大型推土機從兩側突出的山丘削土往這狹窄的空間堆積。然而,在整個工程完工之前是不能把水攔住不放的。因為,那樣一來,就等於告訴了下游的村莊和鄉鎮,上游發生了異變。但更重要的是,一放水卻又把建造中的障壁沖垮。因此,動員了峽谷和“在”的孩子和女人們,讓她們各按自己的能力,完成整個計劃中的一項重要作業,這就是,讓她們到竹林裡選伐孟宗竹①,打通竹節,做成三十米長的竹子導管。每十支導管捆在一起,由專門的桶匠做的鐵箍箍緊。打通竹節的工序也是在桶匠的指揮之下完成的。沒過多久就做成五百導管,把它放在瓶頸的底部,也就是把它沉在破壞人經營漁業時建成的大閘那裡。然後用推土機往上面堆土石,這樣,在障壁完成之前水依舊往外。妹妹,我還是孩子的時候就聽說過,五十天戰爭時用的竹導管仍然埋在河底。傳說那導管裡住著幾百條鰻魚,而且孩子們個個都知道這件事。因此,峽谷的孩子們也不清楚是否屬實,便向大閘處搞了一次遠征。五十天戰爭的傳承,就是以這樣隱微的傳承傳達給孩子們的——①一種很的竹子。相傳《二十四孝》中孟宗“哭竹生筍”的就是這種竹子,故名——譯註。
即使孩子們和婦女們停下她們分擔的活計時,整個土木工程仍然以很快的速度進展。在村莊=國家=小宇宙創建當初擋在盆地入口的大石塊和黑硬土塊的地方,建起幾乎和原初的大石塊等等相仿的一座堤堰。妹妹,開往我們當地的公共汽車終點站的盆地入口,一向稱為瓶頸,據說現在這個路線已經停止運行了,此處的地形,和五十天戰爭前後相比本不同了。我們已經看不出五十天戰爭之前,村莊=國家=小宇宙創建當時保留下來的瓶頸的地形。創建時破壞人爆破時造成的瓶頸地形,由於五十天戰爭開始時炸掉堤堰而變了形,五十天戰爭結束後,大本帝國軍隊的指揮官認為,此地之所以能夠發生大規模的造反,是因為這個瓶頸鎖住了這片土地,從外邊看不見盆地裡邊的情況,所以下令把瓶頸周圍一律炸掉,把這地方大大地擴展了。
五十天戰爭之後的這次爆破、整地工程和戰爭相比,讓人覺得戰爭不過是一次微不足道的作戰行動而已,因為爆破和整地稱得起是移山填海的大工程。五十天戰爭使村莊=國家=小宇宙毀滅之後,為什麼還把這麼大規模的繁重勞動給已經疲於戰爭的官兵呢?軍隊確實為戰爭而開到這山地小村,在這裡也確實滯留些子,但迫在眉睫的是準備中國大陸的戰爭,為了在這地形相似的盆地舉行大演習,由於這次演習的結果,使這一帶的風貌發生如此規模的變化,足見演習的規模之大了。但真的是這樣麼?即使果真如此,為了這規模過大而且對現實沒什麼意義的工程,把五十天戰爭給得疲勞不堪的全體官兵投入這項工程的連長,是不是假借這項工程為名,而是另有意圖?這恐怕是另有咒術意義的。實際上,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是大本帝國的國家權力之下的人難以理解的人,他們徹底地反國家意志很強,不分男女老幼都曾經抵抗過。為了防止再次發生如此奇怪現象,必須把盆地裡這種深蒂固的力量徹底破壞,這些工程就是實際上為此目的而採取的行動。
然而我卻懷疑,這和已經踩死的蛇還要用石頭把蛇頭砸碎一樣沒意義,令人氣憤的、害怕過了頭的此項破壞作業,實際上充其量不過有微乎其微的咒術效果而已。從五十天戰爭敗北以來,直到今天,我們這片土地一直走向衰退。衰退到這二十年來,不論峽谷也不論“在”沒有新生的孩子。
五十天戰爭後的破壞之前,兩個探出頭來的山丘上,多年的山杜鵑盛開,覆蓋山體,當初的大石塊和黑硬土塊還在原來的地方,像個楔子的堤堰,用竹子做的導管依然水。推土機削平了的山做成了平地。甚至峽谷和“在”的老人和孩子們都參加了總動員勞動。這是我們這片土地上象徵歷史轉換的勞動,是徹底的共同勞動,他們把土裝進草袋運走,壘起堤堰。盆地總動員的這項作業,不分晝夜加緊進行,就在往兩個山之間填土石過程中,梅雨到了。而且這雨不下則已,一下就是連下三個星期,從來沒有晴過一天。就在下個不停的連綿霪雨中,不知從哪裡來的惡臭在盆地開始漂盪。從堤堰上掉下來的土已經把許多竹子導管堵住了,河水漸被攔住而不能暢其,以致峽谷成了水庫。因此,相隨而來的措施是必須加固土壩,加厚、加長和加高堤堰的勞動,沒有一個人表示不滿,仍然是共同勞動完成的。五十天戰爭就在眼前的這段時間,村莊=國家=小宇宙的人們團結之牢固“自由時代”結束以後,除了再次發生的暴動之外再也不曾有過。
統一這些人們意志的力量,是出現於老人們夢中的破壞人的指令。必須看到,再加上五十天戰爭的準備行動本身,破壞人和創建者們的我們當地有關建設神話,使盆地的男女老少獲得了補充式的體驗。當然的事實是村莊=國家=小宇宙創建期的傳承,在人們的心裡已經只是純粹的神話而已。神話的號召力更強大,而且,人們通過每天的共同勞動,更加認識到,那是據破壞人和創建者們的現實經驗而來的。可以這樣說,所有峽谷和“在”的人,無一不在這準備五十天戰爭期間,通過此項勞動,聯繫個人和集體的想象力,重演了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創建神話。
能夠封閉入口的兩個山丘之間,曾經是那大石塊和黑硬土塊堆在一起的,破壞人和創建者們溯行到此受阻,不能前進,神話是這麼說的。如果在這瓶頸壘起高而厚的土壩,那就和原初時期一樣,從下游本看不見盆地。然而那個大障礙物終於在大雨中被炸掉了。從此,破壞人打開了村莊=國家=小宇宙的新天地。聯繫這些來思考,那麼,現在為五十天戰爭準備的人們共同勞動,並不是對於外部包圍上來的大本帝國軍隊僅僅給以絕望的反抗。而是被神話式暗喻的想法所鼓舞,他們想到,這是和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創建大可相提並論,也許稱得起本地的最大事業。和當初炸掉大石塊和黑硬土塊一樣。
還有那場大雨。破壞人爆破大石塊和黑硬土塊的時候,煙塵還沒有散盡大雨就沛然而至。這場大雨一連下了五十天,也就是把創建者困在這裡整整五十天,無法抬腳動手。這場大雨造成了洪水,把這裡惡臭源的沼澤地衝洗乾淨,出了肥沃土地。此刻共同勞動的人們通過不停地落在他們頭上的雨,充分體會到神話中那場大雨的真正意義。而且,神話中的雨既然給了創建者們開拓我們這片土地以巨大力量,於是他們確信,現在一直下個不停的這場雨也是對自己的援助,所以人們無不高高興興地,加固和保養堤堰。
最後的重要工程是把竹子導管放在土壩深處,這時,峽谷就淹沒在奔騰咆哮的濁中了。妹妹,最早講過這股濁的是當時尚未生我們這對雙胞胎的母親。父親=神官拒絕把她作為正室,於是她只好以溫順祥和的表情和舉止,概不拋頭面,悄悄地住在峽谷最低處的我們那個家。土壩建成蓄水,結果是母親和我的哥哥們只好到峽谷最高處的三島神社的社務所去避難。於是,只在這五十天戰爭的準備期間,受氣的母親和父親=神官在同一屋頂同一帳篷裡生活了,而且母親終於懷上了我們這對雙胞胎。與其說這是母親和父親=神官之間發生了親和力,倒不如說因為準備五十天戰爭,峽谷和“在”的所有人通過共同勞動,產生了休慼與共的情的具體表現。
像滾開的開水騰騰熱氣一般的大雨籠罩了整個峽谷。巨大的水庫即將竣工的時候,不知原因的臭氣突然愈來愈濃,當然,大家一致想起原初破壞人和創建者們遇到巨大惡臭的神話。然而他們想到土壩的各處已經埋好的炸藥一下子爆炸,攔住的水立刻奔騰而出的濁水立刻變成攻擊大本帝國軍隊的武器,而且威力強大無比,所以對於這惡臭也就忍耐下來。盆地被大石塊和黑硬土塊堵以致成了一片沼澤地的時候,那奇特的惡臭使這裡不曾有過任何有生命的東西,現在壘起堤堰,在峽谷蓄水,水越來越多,臭氣也越來越濃,這種情況使人們想起神話的暗喻,更加相信我們這塊土地上有眼睛看不見的暗中的力量對付五十天的戰爭。峽谷裡積存的水含有大量毒素,成了可以當作武器的水了。堤堰終於完成,那形狀和當年神話中的大石塊和黑硬土塊差不多,像個巨大的楔子一樣在盆地入口,在堤堰壁上用瀝青寫著八個大字:“不順國神,不逞入。”這樣的字,不可能是大本帝國一方的人為了誣陷堤堰以內的人寫的吧。因為這堤堰一直由我們當地的軍隊嚴加守護。妹妹,我願意把它理解為村莊=國家=小宇宙向大本帝國嚴正提出的宣戰佈告。村莊=國家=小宇宙即使“自由時代”結束以後,也始終堅持它對外部概不洩它那秘而不宣的真正本質。最明顯的表現就是人們對於外部從來不說,這就是我們新天地的真正名稱。吾和地不過是個假名而已,我雖然是它的神話與歷史的寫作者,但是我只能按照阿波老爹、培利老爹這二人幫創造的村莊=國家=小宇宙這一稱呼記述我們當地的情況。
然而和大本帝國開始全面戰爭的時候,村莊=國家=小宇宙的人,願意預先表態:我們和你們的柢不同,我們彼此是異族。於是老人們上溯受天皇國家壓制以前的情況,而且利用關東大震災時以維持治安為名出動大本帝國軍隊,把朝鮮人當作敵人,公然宣稱“不逞之徒的朝鮮人”這句話,大書特書“不順國神,不逞人”現在沿著河開始溯而行的大本帝國軍隊的官兵們,即將把他們的戰友曾經雙手沾滿鮮血而名為維持治安的戰爭,強加給村莊=國家=小宇宙。
破壞人通過夢告知老人們的戰爭開始期終於到了。淹沒了整個峽谷,波濤洶湧,擊兩側山的濁水,已經把堤堰置於它的耐壓力的極限了。他們派出甘冒自己被漂走的監視哨,派人跑回報告說,大本帝國的軍隊已經靠近。於是就像當年炸掉大石塊和黑硬土塊一樣,給堤堰的炸藥點了火。一聲巨響之後,帶著惡臭之霧的大量黑水奔騰而下,沿江邊道路而來的大本帝國陸軍一個混成連全體官兵轉眼之間全被淹死。在箝口令之下,他們的屍體被收容在一起悉數火化,同時也開始了大本帝國軍隊的第二次作戰行動。至於盆地方面,隨著峽谷的排放乾淨,惡臭的氣味也消失了,人們在士氣高昂之中確立了五十天戰爭的態勢。
2五十天戰爭剛剛開始,帶有惡臭的黑洪水沒了混成一連的全體官兵和軍馬。彷彿轉眼之間整個連就突然失蹤一般全被消滅。屬於舊藩鎮所在地某團的這個連,曾經對這一域的許多村的暴動進行過鎮壓,雖然面對大雨,但他們仍舊像破壞人和創建者當年溯行而上那樣,沿著尚未氾濫的河旁道路行軍而來。水位比平時高出三米,河也寬出來了,水快要漫上道路,這個連的指揮官對路徑為什麼這麼呢?這位連長帶著混成一連前來山裡鎮壓,他對於山間小村的人們叛逆意識並沒有多加考慮,也許這一點可以拿來為他全軍覆沒作辯護吧。不過,整個山區連大雨簡直下成天地一的程度,難道他對這股龐大的力量,絲毫沒有引起懷疑這可能引起什麼意外而到不安麼?行軍中的士兵們,在森林的夾縫中走著的時候,大多數人對這彷彿覆蓋整個世界的雨力肯定懷著恐懼。然而他為什麼向他的長官報告的時候還說:這樣的雨,森林裡積蓄的力量,即使皇軍也是難以對抗的力量。緊接著他們就遭到巨響和幽暗的突然襲擊,這時他們立刻發覺自己處在已經包圍了森林的咆哮奔湧的濁水之中,突然而至的大水繼續向下方湧去,人好像被巨大的魔力進去一般就死了。那些官兵們的呼喊,軍馬的嘶鳴,大概沒有衝破淹沒森林的黑狂的濤聲送進人們的耳朵…
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峽谷因爆破堤堰而一瀉千里的黑水,不僅把混成一連沖走,而且給下游帶來遠非單純洪水造成的災難。首先也是直接遭災的便是年幼的孩子們。黑水泡過的鎮和村,許多孩子得了病。醫生們據症狀診斷為自體中毒,然而那症狀卻是醫生們沒有見過的,十分厲害。孩子兩三天連續發燒,以為是冒,只排出少量的,送到縣立醫院,洗過幾次腎也無濟於事。得病的孩子幸而免於一死的,康復起來也很慢,就像體的意志抵抗自然的治療一般。而且一年之後這些地方就出生了各種畸形的孩子。五十天戰爭敗北之後,村莊=國家=小宇宙固然開始趨於衰微,但是屬於大帝國方面的與此距離不遠的村鎮,五十天戰爭之後也是一蹶不振。既然由洪水開始的這場戰爭消息全被封鎖,自然誰都不能談論,但是人們卻知道得很清楚,那黑洪水本身是最能說明問題的。黑水的災難緊緊纏著下游的土地和人,人們決不會忘記,黑水給他們帶來的土地長期歉收和人們多災多病。這種現象,從遠處的外地人來看,我們盆地和下游沿河村鎮諸多疲敝全是這場洪水造成的。
軍隊的第二次作戰行動首先是收殮被黑水淹死的混成一連官兵的屍體和軍馬的死骸,而且必須在極其秘密中以最快的速度完成。為此,立刻出動一個營的官兵,搜索死者屍體。這搜索遺體的事,已如前述,是五十天戰爭的第二階段。尋找遺體的效率很高,相繼發現,並當場焚化。據父親=神官說,屍體之所以很快就找到,多虧那又臭又黑的水幫了忙。而且他說,這不是他個人的想法,而是在人們之間廣為傳佈的看法。我兒童時代就常聽到“膨脹相”這個詞。比如,在水邊看到一隻死溝鼠,肚子鼓脹,皮黝黑,人們就說那是一副膨脹相。這個詞在我們當地用它來說明五十天戰爭初戰時死於黑水氾濫的官兵們屍體形狀,儘管我是個孩子,我也注意到它的意思了。
“膨脹相”的一般意義,在《九相詩畫卷》中可以看到。死者的體膨脹且黑,表明了這是腐敗的第一階段。然而盆地的人,屍體在白骨化之前沒有這個“膨脹相”階段。五十天戰爭因黑水氾濫而死的官兵們的屍體獨具此相。所以人們用膨脹相一詞特指那些人的屍體。因為洪水之後找到的那些官兵屍體全是黑而膨脹的,和一般溺死者本不同。尋找這樣的屍體只要沒有被稀泥埋上就不是難事。那黑水的力量,致使官兵的屍體全黑而且膨脹,我們當地的人都背後悄悄說,像馬的死骸一樣,軍馬卻個個成了河馬。作為一項大規模的作戰行動,尋找這些屍體,並天焚化,但是隻要有軍籍記錄在冊,就不能說這混成一連的官兵已經死了。這些官兵們後來按部就班地進級,把他們說成業已轉戰於中國、東南亞戰場上。然而過了五年、十年直到太平洋戰爭結束以後仍然沒有回來。但是在如此漫長時間裡,團部一位副官卻一直和這混成一連的官兵們打道。這位軍官有單獨的辦公室,他在他的辦公桌上研究作戰計劃,研究中國、東南亞、阿留申群島、沖繩戰場,終於找到通過各種海域的一條運輸船,讓這混成一連的官兵與這條船一起遭難,以他們的第二次之死,從而獲得公佈他們犧牲的機會。這樣,為全部死於黑洪水的死者選擇了一個光榮犧牲的地點,而且給他們的親人寄發正規的陣亡公報,這些,就是這位軍官獻出他壯年時代所有一切的工作。
把這位軍官的工作,在軍隊的全部機構裡找一個恰當位置,我這沒有軍隊生活經驗的人是無能為力的。但是,妹妹,我以為這可能還是屬於作戰司令部的業務。因為這事必須立足於久遠的預見,必須以一己之力展開高度的作戰,並且預測出整個事件的歸趨的參謀的工作。即使讓已經死了的官兵再好好地、光榮地死一次不過是紙上談兵,桌面上的作戰計劃,然而這也決不是很簡單的、輕而易舉的事。比如,讓五名官兵死於萊特島的戰鬥。為此就必須把業已死亡只是軍籍上有名字的官兵預先轉屬於菲律賓派遣第十四軍。然後這個軍官在萊特島戰鬥中大本帝國軍隊陣亡較多的情況下,而且死者之中有老兵雜於其中並沒有什麼奇怪才行。總之,如果不把這些情況事先想好,這項作業勢必難於進行。他作為一名作戰家,他可能要冒糾察軍隊內部敗北主義的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