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看書網
主页 推荐 分类 短篇 小說 阅读记录

大明宮皇城根兒下的棄嬰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而且,她是西安城裡少有的每天洗頭的女子,因怕傷了髮質,從不用電吹風吹乾,半溼著披在肩上,坐在鏡前一下下地梳,嘴角含笑,眉目留情,姿勢節奏都若合韻律,有無限的風情。

而她的風情又都是落在實處的——每當此時,父親總會擱下筆,倚著書桌含笑望著,興致來時,還會上一兩句“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鐺”什麼的。

我非常尊重且敬愛我的養父母。

一出生便被生身父母拋棄是人間至大不幸,但能被唐中華講師和周青蓮女士收養卻是不幸中之大幸。

我對生命並無抱怨。

只不過總是有些擔驚受怕,擔心自己做得不夠好,會被他們重新攆出去——雖然並沒有人給我這樣的暗示。

我從小就很懂事,懂得看大人的眉眼高低說話,因為知道哭泣也不會帶來疼愛,所以自幼便極少哭。第一次掉牙齒,是笑著拿了落齒對母親說“牙掉了”第一次落紅嚇得要死,也是笑著對母親說“我股出血了”而且我的功課是好的,尤其作文,每每被作為範文由學習委員一筆一劃用粉筆謄在教室後面的小黑板上讓大家學習;還在小學三年級,名字已經多次出現在廣播電臺舉辦的中小學生暑假作文比賽獲獎名單裡。

但這些也都未能讓父母因此疼愛我超過疼愛我哥哥。

哥哥唐禹犯了錯,父親會抓來打股,但打過之後,母親會摸著他的股掉眼淚,不住聲地問“想吃些什麼不想”於是哥哥便帶著淚花兒,受了老大委屈似泣泣地說,想吃羊泡,想吃葫蘆頭,想吃大盤雞。

自然,媽媽做那些美味珍饈時總不忘也盛給我一碗,可是那滋味是不同的,是正品的附贈品。

我一直認為哥哥那碗要比我好吃些。

父母從來沒有打過我,他們當我大人一樣地同我講道理。

有一次我不小心打碎了父親一隻貴重的清雍正年間出產景德鎮青花瓷瓶,父親心疼得眼圈兒都紅了,卻仍然沒對我動一指頭,只是把自己關在書房裡生悶氣,連午飯也沒出來吃。

可是這隻有使我的心更加難受。尤其看到媽媽不住望著書房門憂心忡忡的樣子,我的胃裡就堵了千斤重石。那天中午吃的是韭菜炒雞蛋,我很努力地吃了小半碗飯後起來倒水喝時,忽然一低頭“哇”地一下把剛吃進去的飯全部吐了出來。

當時我第一個念頭就是:壞了壞了,我又闖禍了。緊接著意識到如果這要是哥哥吐了,媽媽一定會格外心疼他,當他心肝兒寶貝般地緊張著。心裡一陣悲哀,我吐得更厲害了,最後幾乎要連膽汁也吐出來。

媽媽忙著給我端水漱口,最後連父親也被驚動了出來,到處給我找藥。

我更加歉意,看著父親的臉說:“對不起。”一語未了,眼淚“譁”地了出來,可是忍著不敢哭出聲。媽媽便說:“一家人有什麼對得起對不起的,快,不舒服趕緊上躺著去,別哭,哭什麼?好好睡一覺,起來媽重新給你做吃的,想吃什麼,只管說。”於是我第一次享受到了哥哥的待遇,可是滋味原來卻是這般的難受。那以後,我更加小心翼翼,因為清楚地知道了我和哥哥畢竟不同,索再不覬覦貪嘴。

那件事的另一個後遺症是,我從此再也不肯吃韭菜,聞到韭菜味兒就會噁心。而且,我開始留意古董瓷器,一心想為幼時的失手補過。

是從那時起開始對舊貨興趣的。

買了許多資料回來生活剝,不懂的地方就向父親請教,興趣漸廣泛,陶瓷古幣乃至金銀玉器都有所涉及。其中最為留意的,還要屬古董首飾。

一直記得父親當年說過的話:那一串十八隻雕花金鐲子,就是古代皇宮裡也未必有這般緻的物事。翻了許多的資料,漸漸知道金飾價格不只在黃金本身,而要看年代與工藝。在我國,金鐲作為飾物始於唐宋,興於明清,雖說黃金有價玉無價,然而一副雕工美的宋代雙龍雕花金鐲價值還在完美古玉之上。

我看過許多古代金飾的彩圖片,掐絲鏨玉,金碧輝煌,但不過是一件半件,像我手上這種成套金飾就是收藏書目上也還未見記載。只可惜無法鑑定年代,如果是明清以前出品,說是價值連城也不為過了。

因此便有了許多的暢想。

想我的祖上也許是一位貝子或者格格,至少也是皇親國戚,名門望族。想鐲子也許是我父母當年的定情信物,他們因故失散了,相約某年某月在大明宮遺址相會,他們並不是要拋棄我,只是把我在那裡放了一下,暫時走開,養母錯以為無人理會才把我誤拾了的。想我擁有這樣名貴金鐲的生母一定是人物風,氣度高貴,不食人間煙火,說不定就是三聖母下凡,偷食果,被二郎神追捕,才不得不離我而去,金鐲子就是寶蓮燈,是我一生的護身符…

給自己編故事成為我的專長。無窮的暢想中,我一年年地長大,對古玩的鑑賞品味也越來越高。

父親很高興我與他興趣相投,也很注意培養我這一點慧,真正稱得上是誨人不倦,每逢有玩友新得了寶貝捧來諮詢,必喚我出來一道玩賞。客人自然免不了要說些“虎父無犬女”、“家學淵源”、甚至“遺傳因子”之類的恭維話,每逢此時,父親總是笑而不答。

而我的幻想中不又增加了新的更具體也許更荒誕的內容,幻想自己乾脆就是父親的親生女兒,所謂大明宮拾嬰云云本是個故事,父母編排來逗我玩兒的。否則,我們父女又怎麼會那樣投契,連心志趣味都如出一轍呢?

於是便有那麼一段兒時間的忘乎所以,甚至學會使小子撒嬌了,一有機會就纏著父親帶我去小東門“鬼市”淘金。

多半是在年節前後,天寒地凍,而我毫不覺冷,因為那一刻是同父親最為接近的時候。那種急急趕路的興奮是細微而隱秘的,因為不知道會遇到什麼,便格外奇異而愉快。

天剛矇矇亮,塵土與曉霧織在一起,一切都朦朧而虛幻,卻依稀看得見朝陽門裡一點點的紅燈籠,在昏暗中東一隻西一簇零星地亮著,遠看著猩紅的一點,走近了卻仍覺得遠。燈下的人與物也都模糊,影綽綽地忙碌著,買的人和賣的人都把聲音壓得低低的,嘰嘰喳喳地彷彿密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