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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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蘇鎮江,與六朝故都金陵,成犄角之勢,又在長江之側,長江江水,奔瀉萬里,未到鎮江,已將要出海,水勢本就不同,再加上金山、焦山,兀立江中,起層層花,益發就顯得雄壯無比,江岸酒家林立,一面喝酒談心,一面觀看江水,實令人心曠神怡,豪志驟生,襟大開。這一,正是中秋時分,秋高氣,豔陽高掛,秋風吹了上來,又令人微有涼意,在江岸眾多酒樓中,規模最大,一向是豪客聚匯之地的“醉月樓”上,有兩個衣著並不十分華麗,但是卻意態飛逸,不同凡響的年輕人,正佔著一副臨江的座頭,在淺斟低酌。
那兩個年輕人,全都是二十上下年紀,生得英姿颯,顧盼神飛,面目相似,際各懸著一柄長劍,衣服雖然不怎麼漂亮,但是那兩柄長劍,卻是極盡華麗之能事,光是那猶如嬰兒拳頭大小的劍鐔,便是碧綠蒼翠的上佳翡翠所制,護手之上,鑲著一排藍玉,劍鞘上盤纏著金銀絲,手工絕,絕非普通工匠,所能鑄造得出來的。一時之間,也不易令人猜得透他們的來頭。
他們一面飲酒,一面卻並不觀看江景,而向樓上的另一副座頭之上望去,那副座頭之上,也坐著兩個人,但是卻和這兩個年輕人截然相反,一身衣服,全是上佳的綾羅,華麗無匹,身上珠寶翠玉,也帶了不少,但是卻面目猥瑣,頷下幾焦黃的短髮,長短不齊,眉和頭髮也作焦黃,稀稀疏疏,也看不出他們真實的年齡來。兩人面目也很相像。間也一樣掛著一柄長劍。
但是那兩柄長劍,卻是可笑之至,劍鞘是木製的,朱漆剝落,還有裂縫,從裂縫中看進去,劍身黑漆漆地,極可能連劍帶鞘,都是木頭做的。
兩個年輕人向這兩人看了一會,一個低聲道:“賢弟,這兩個人究竟是什麼來路,你可看出來了沒有?”另一個搖了搖頭,道:“沒有聽說那一門那一派有這樣的高手,但是看情形,卻像是衝著咱們來的哩!年哥,怎麼樣,動不動手?”那年長的一個低聲道:“看一看情形再說!”手一抬,道:“店小二,再給咱們來一個紅燒兔子,要揀黃的,別的顏可不要!”店小二答應了一聲,兩個年輕人便向那面座頭望去,只見那兩人死者一張臉子,冷冷地道:“店小二,給咱們來一盤白切鷹!”店小二一楞,道:“兩位,這鷹…”兩人一齊瞪眼,道:“怎麼,沒有?”店小二忙道:“有!有!兩位大爺可得等久一些。”那兩人齊聲道:“不怕,咱們專等鷹來抓兔子哪!”那一面兩個年輕人一聽,年長的一個又低聲道:“星弟,一點也不錯,是衝著咱們來了。剛才咱們要醋溜魚,他們要魚鷂子,咱們要炒雞丁,他們便要黃鼠狼,那有上酒樓吃這些東西來的?”年輕的那個“哼”地一聲冷笑,這一笑,聲音已提高了許多,道:“年哥,師傅他老人家早就說過,咱們這一對陰陽劍,只要在江湖上一眼兒,那些黑道上的下三濫,管保要眼紅!”這兩個年輕人,確實是兄弟兩人,兩人只差著十一個月,是以看起來像是雙生子一樣,哥哥叫伍中年,弟弟叫伍中星。當下伍中年一聽兄弟如此說法,雖然他為人持重,不如乃弟之暴躁,覺得未清楚來歷之前,硬派人家是“黑道上的下三濫”於理不合,但是這兩個一看便叫人討厭的人,卻是處處在與自己作對,這一口氣也難以嚥下,便朗聲道:“不錯,但是想要這一對陰陽劍,怕也沒有那麼容易。”兩人說著,相視大笑,高舉酒杯,一仰脖子,剛準備一飲而盡,忽然聽得那兩個人也開了腔,一個陰陽怪氣地叫道:“哥哥!”另一個叫道:“兄弟!”兩個人的聲音都是一樣,像雄鴨子似地,說不出來的難聽,叫完一聲之後,一個又道:“哥哥,我說黑道上的下三濫,真怕不會像有些人那樣眼淺哩!一些破銅爛鐵,就當寶貝,又要現眼,又怕別人揪住了脖子搶了去。”另一個道:“兄弟,你說得不錯,這樣的人,眼前就有兩個,他們表面上看得上眼,實在是寒傖得緊!”兩人講完,也一樣舉起杯來,道:“哥哥,我敬你一杯!”那一個同時道:“兄弟,我也敬你一杯!”伍氏兄弟聽他們兩人越講越不像話,伍中星首先忍不住,左手按在劍把之上,剛要站起身來發作,忽然瞧見哥哥向自己使了一個眼,朝那兩人一呶嘴,伍中星掉頭一看,只見兩人舉杯在手,卻並不湊向口去,卻又張大了口,不知他們在幹什麼,一轉眼角,只見兩人的酒杯中,各自出一股酒箭,向對方的口中,同時讚一聲,道:“好酒!”但是卻不舉箸,因為他們要的“魚鷂子”、“黃鼠狼”和“白切鷹”幾味菜,酒家正在趕著想法子到處蒐羅哪!
伍氏兄弟見兩人了這一手功夫,心中不暗暗吃驚,對望一眼,俱都暗道:“好內功!”因為若不是內功深湛,固然不能藉著五隻手指,捏住酒杯之力,將酒出,而若不是內力收發自如,將內勁運用得恰到好處,也不能夠恰好將酒入對方的口中!
那兩人將酒於幹,面上仍是死板板地,一點表情也沒有,伍中星“刷”地站了起來,一拱手,道:“兩位高姓大名?”他們兩人,全是閩北陰陽派的弟子。
那陰陽派在閩、粵、桂三省之中,聲勢最大,人才輩出,兩人的師傅,陰陽叟單殘枝,早年曾領過閩、粵、桂三省武林總盟主之位,內功自成一家。
陰陽叟門下男女弟子,共有三十二個之多,但是武功卻以伍中星、伍中年兩兄弟為最高,是以陰陽叟才肯將本門鎮山之寶,陰陽雙劍,賜給了他們兩人。兩人離閩北上,原是代乃師去了卻一樁昔年的宿怨。若不是陰陽叟信得過兩人的本領,本當親自出馬的事,也不會託兩人去辦。
陰陽叟本身為人,雖介乎正之間,但是陰陽派自開宗立派以來,所定的門規,卻極是嚴格,門下子弟,稍有惡行,則嚴懲不貸。是以陰陽派在武林之中,聲譽甚佳。
伍氏兄弟對這兩人,一忍再忍,便是門規中有一條規定,未明對方來歷,而與之動手者氣氣,按江湖禮數,只不過語氣不免透著強硬而已。
怎知這兩人眼睛上下一翻,上上下下打量了伍中星一番,冷冷地道:“奇了,又不和你攀親家,打聽人家的姓名幹什麼?難道你是黑道上的下三濫,看中了咱們兄弟的什麼東西?”伍中星萬萬料不到會受到對方這樣的搶白,再給其他的酒客一陣鬨笑,未免沉不住氣,大聲叱道:“既然不敢提姓道名,快給我滾下樓去!”那兩人對望一眼,一個道:“哥哥,這人是福建口音啊!怎麼跑到鎮江來鬧酒樓來了?”另一個道:“兄弟,人家腿長,跑起來快也說不定,要不然怎麼這樣大聲吆喝,叫咱們跑下樓去呢?”字字刻毒已極,連一旁的伍中年也覺難堪“刷”地站起,跨前一步,和伍中星並肩而立。
兩人這一站,才看出他們一個長劍,掛在右面,而另一個則掛在左面的妙處,敢情兩人一個是左手使劍,一個是右手使劍!
兩人一併著站定,那兩人便一笑,一個道:“有人送劍來了,動手時候,將劍搶了過來,可不能算是下三濫了吧!”另一個道:“這當然不算。”兩人一面自問自答,也站了起來。
伍中年謹記門規,道:“兩位既然想要這一對陰陽劍,何不道上姓名?”那兩人嘻嘻一笑,道:“早就和你說過了,又不是攀親家,老是問人家姓名幹什麼?再說要打架,這兒也不是地方,對江金山頂上,有一塊大平石,我們去那裡動手如何?”伍氏兄弟也正怕此間人客眾多,動起手來,若有誤傷,便是麻煩,而且若是上金山頂上去,就算自己下手狠,傷了兩個人,向江中一擲,也是神不知鬼不覺,便強忍下氣,道:“好!一個時辰之後,就在金山頂上相見,不到的是龜孫子!”他這裡“龜孫子”三字才出口,那兩人便齊聲道:“你們可要去啊!”銜接而上,聽來變成了“龜孫子你們可要去啊!”不知不覺之中,又吃了一個啞巴虧,兩人講完,順手摸出一錠小銀,放在桌子之上,翻身便走。
伍氏兄弟向桌面上一看,那錠銀子已然陷入桌面之上,知道他們臨走還要顯一手功夫。
伍中星心中有氣,一步跨過,道:“兩位這些酒銀,由我們代付了,這錠銀子,請收回去!”
“叭”地一掌,拍在桌面上。
一掌拍下,那錠小銀,便疾彈了起來,伍中星真氣運轉,力透食、中二指,觀得真切,伸手便挾,兩指一將銀錠火中,內力疾吐,竟將那錠小銀在半空中夾成兩截,向伍中年一使眼,伍中年走了過來,中指連彈兩彈,只聽“錚”、“錚”兩聲,那兩截碎銀,幻成一溜銀虹,逕向那兩人背上去,勢子之急,無以復加。
從伍中星出聲講話,到伍中年將碎銀彈出,只不過是電光石火般。一眨眼間的工夫,那兩人身法也算得快疾,也不過來到樓梯口上,一聽得身後響起一一陣如此勁疾的嘶空之聲,心中也不一凜,急忙回頭,一見銀子已成為兩截,唯恐伍中星在捏碎銀時,曾做了什麼手腳,不敢硬接,一矮身,順手抄起一張椅子,手臂一掄,擋了過來“叭叭”兩聲,那兩塊碎銀,竟然穿過了椅子面,才掉到了地上。
兩人一放椅子,向伍氏兄弟望了一眼,也不說什麼,一轉身,便下樓去了。
伍中星哈哈一笑,伍中年突然心中一動,道:“星弟,這兩人會不會是師傅早年對頭,七星子的門下子”伍中星也是一怔,便隨即道:“不會吧!聽師父說,他那對頭七星子,隱居在崇明島旁的一個小島上,畜養毒蛇,他外號人稱七星子,也就是早年竟以一條長可五尺的七星子蛇,作為武器使用的緣故,若那兩人是他們下,只怕身邊也一定懷有毒物,但是卻未見到有呢!”伍中年道:“那也難說,若然無緣無故,他們來找我們作對則甚?師傅說,他和七星子三次苦鬥,每次雖然相隔十年之久,都是動手千餘招,不分勝負,所以此次到了十年前約定的時間,才叫我們前去。到時,七星子一定不肯自己出手,如果也叫他們手下出戰的話,那憑著我們雙人合施的陰陽劍法,和這一對陰陽寶劍,足可有把握取勝的!”兩人一面走,一面便下了樓。
這一帶,在鎮江最是熱鬧,人來人往,兩人剛一下了樓,伍中星便覺得衣袖被人拉了一下,急回頭看時,卻又見有人,心中暗自疑惑,小心一看四周圍,卻又未見有可疑的人物,也就放過,但向前跨了幾步,突然一腳踏了下去,採到一件滑溜溜的物事,饒是一身武功,猝不及防,也極是狼狽,急忙真氣一沉,穩住了身形,低頭看去,原來是踏著了路面上一顆光溜滑,滾圓的石彈子。
這一帶路面,全是以三尺見方的青石板鋪成,不要說有那麼一顆石彈子,自己不會看不見,就算沒有看見,人來人往,何嘗有一刻空間,那有那麼巧,什麼人都踏不到,卻被自己跌個正著?
這一個石彈子,倒像是一個手法快絕的人,在自己腳提起的時候,又恰要令石彈子落在自己的腳下,又要無聲無息,不令自己發覺,則那人的內功之高,不可思議,不但那兩個人做不到,怕連師傅陰陽叟,也不容易辦到,簡直是名震寰宇,正兩派中,為武林公認的六大高手的手段了,但是那六人,聞說早已不在江湖上行走,況且自己和他們又毫無淵源之,不會無端端地開自己這樣一個玩笑?
伍中星拾了石彈子在手,和伍中年相視無語著半晌仍想不出究竟來。
細看那石彈子時,光滑無比,簡直可以照人,而且也比一般的石頭,要重上許多,拿在手中,沉甸甸地,兩人一點也想不起江湖上有什麼高人,是用這種石彈子的。
伍中星只好心中強忍著氣,順手將石彈揣在懷中,剛一放好,忽然見身旁的伍中年,也突然向前一跌,跌出兩三步去。
急忙收住步子時,已然將要跌到前面一個年輕女子身上,那女子身旁一條大漢,疾迴轉身來,怒目圓睜,罵道:“王八羔子,想調戲婦女嗎?”伍中年好比啞子吃黃連,只得道:“朋友莫怪,在下走路滑了一腳,也是有的。”那大漢又罵了兩句,才咕噥著走了,伍中星和伍中年一起向地上看時,又是一顆那樣滾圓的石彈子,令得伍中年突然跌了出去!
這一來,兩人更是深信有人在暗中搗鬼,但那人下子之快,簡直不可思議,看來絕不像是剛才那兩人所為,但是停下步子來,四面看時,卻又未見有可疑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