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斷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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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球總是在沒有親眼看到傅寒的時候,就知道他來了。
有時是從別人的呼喚中知道的,有時是從腳步聲中辨別出來的,還有一種最隱秘的方法,那就是她嗅出來的。她習慣捕捉空氣中的氣味,每當分辨出鑽入鼻孔裡的那一縷微弱的青蘋果的氣味,她就知道,他來了。他來了,斷橋豐滿了,胭脂河的水豐滿了,她的心裡,也豐滿了。
有時她親眼看見他走過來。傅寒身高一米八,這樣的身高,在南方的小鎮是很罕見。他那麼走著,她就覺得小鎮的木房子矮了,那木刻版畫一樣的夜景,變得生動而溫馨。但是,他是水。她是石頭。他只是從她身邊走過。他沒有時間和她說話,或者,他被別的人引過去了。他捲走青蘋果的氣味。他留下青蘋果的芳香。她滿心、滿腦子的失落。她賭氣,不再去斷橋了。但是天一黑,她就管不住自己的心。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用大蒲扇拼命地扇風。因為天太熱,大公雞不安地在籠子裡走動,腳彈擊竹籠,發出“叩叩叩”的噪音。她就去罵它,喝斥它。但她自己也坐不下來。她摸出鏡子,看著鏡子裡的那個人,開始嘲笑她。
你傻嗎?你不知道你是誰嗎?你不知道他是誰嗎?他是城裡人,他沒有跛腳,他不是蘿蔔花,他是那麼那麼一副好看的模樣。他看你一眼嗎?他要是喜歡你,為什麼那一次以後,就再也沒有來過店裡?為什麼?要是被人知道,知道這些,羞死你,看不羞死你。
停下來,嚥了一下口水,她接著往下說。
你要是有程小蝶那麼漂亮,也許他會喜歡。但是,也只是喜歡,他怎麼會娶你,鄉里妹子,掃地抹桌子的服務員,家裡窮得鍋底朝天。瞧你的牙齒,要是有縣長的那麼好看,也許他會喜歡。但是,也只是喜歡,他仍不會娶你。說不定,他有了喜歡的人,縣城人多,縣城裡的女孩子,比程小蝶漂亮的,肯定更多。
她停下來,出神。
但是,他進廚房來幹什麼?還和我說話,對我笑。他的眼睛,那麼好看。他是想和我做朋友的吧?他要在鎮上呆一個暑假,一個暑假啊。
一個暑假。半晌,她又重複一遍。左手捏著右拇指,指甲在上面劃來劃去。
僅僅是一個暑假啊。她一愣,停止划動,開始飛快地洗臉,梳頭,換衣服。什麼也不想,心已經飛到了斷橋。她在堂裡飛快地走,走到丁香街時,步子慢了,並停了下來,然後果斷、堅決地調頭。她不想去了,改變了主意。但是幾秒鐘後,她重新出現在丁香街上,並且,緩慢地向斷橋移動。
她看見了他,不,她聞到了青蘋果的氣味!她的心一陣顫慄。她心裡有什麼東西倒了下來。她覺自己的虛弱。她聽見腔裡有風箱在動。她的腳不是她的。她既盼著快步走過去,離他近一些;又希望只是這樣,遠遠地聞著青蘋果的味道,聽他和別人談笑。她就這麼忐忑不安地走到了橋端,她希望他看見她,喊她,走近她;可她又想躲著他。於是,她靜默無聲地,向斷橋下面的碼頭走去。她走下去,並沒有躲起來,相反,在一個斷橋上能清晰看見的階梯上坐下來。她希望她的這個舉動,和他沒有關係,那麼,人們就沒有嘲笑她的理由。她面朝胭脂河坐著,她似乎是隨便來這裡吹吹風的。她果然聽見了他的聲音。她本沒聽清他說什麼。她聽到女孩子在喊傅寒。是程小蝶。她想起來,程小蝶是他的同學。但是羅中國為什麼說他,重輕友。他是不是在和程小蝶好?她希望他看見她,只希望他一個人看見她。因為她只是為他一個人,才坐在這裡的。
她坐了很久。
烏篷船上的煤油燈忽然熄滅了。
她不知道什麼時間了。
終於聽不到他的聲音,青蘋果的氣味飄走了。
他,終於沒有看見她。
她站起來,股發疼,兩條腿早已經麻木了,她差點摔倒在地。
她一連三個晚上坐在這個地方,每次都是同樣的結果。第四個夜晚,她不去了。她連續三天沒去。她想永遠也不去了。但是這天晚上,月誘人。燕來喊她,球球,球球,到斷橋乘涼去,到斷橋隨便坐坐去。她動搖了。或者說,她不想拒絕和燕在一起。燕和阿泰的關係確定後,她幾乎沒什麼機會,和燕一起待著了。更何況,這麼美麗的夜晚,燕想到了她這個朋友。僅這一點,就夠她動一回的了。她儘量不去想他,那個叫傅寒的人。她甚至不希望遇到他。她挽住燕的胳膊,快活地和她說笑,罵她有了男朋友,就不要女朋友,沒了男朋友,才想起女朋友。燕聽得格格直笑,說球球你像繞口令一樣,我最近事情很多,我們正準備自己開發廊!她欣喜地喊,自己做老闆呀,太好啦!老闆娘!燕就在她的胳肢窩裡撓了一下,她最怕癢,也撓回燕的胳肢窩,兩個人相互躲開對方,笑完了,再重新手挽手,往斷橋走去。
空氣裡嗅不到青蘋果的氣味。傅寒果然沒在。羅中國和曹衛兵幾個人圍在一塊,幾支煙忽明忽滅。球球暗自鬆了一口氣,忽然又覺得莫名其妙的無聊。他們嘴裡喊著阿泰夫人和球球,並且湊近了,把兩人半包圍起來。
球球,好幾天沒看你出來玩,晚上都幹什麼去了?羅中國說。看來,羅中國並不知道,羅婷和她之間的事情。球球的情緒又緩和了一些。先前她總問自己,如果羅中國娶她,嫁不嫁給她呢?看完電影《媽媽,再愛我一次》後,球球覺得還有點可能,但是,後來和羅婷發生不愉快,傅寒回來了,這兩件事使她已經完全可以肯定地回答自己,不嫁。儘管羅中國並沒說要娶她。她覺得羅中國總有一天會說出來的。現在,她不擔心了,不擔心她不知怎麼回答他了。於是面對羅中國時,心裡從容了許多。
磨完米粉就睡啦。月光下球球的臉是粉白的。她本來想問一問羅婷,但是燕碰到她的朋友,就把她拉走了。燕和她們嘻嘻哈哈地說話,她說她的髮廊差不多開張了,請她們來捧場;她們誇燕,越來越像個老闆娘的樣子。球球無事可幹,一個人趴在橋欄上,探出腦袋,看著腳下的河水。她的腦袋掉到水裡,月亮掛在頭頂上,月亮裡的那棵樹,也看得清清楚楚。她朝河水吐了一口痰,砸碎了她的腦袋和月亮。她想回店裡睡覺,這亂哄哄的斷橋上無聊透了。但她不好意思馬上就走,她好歹得呆一會兒。於是只有繼續朝河裡吐口水,直吐得口乾舌燥。
縣長從斷橋上走過去。
縣長從斷橋上走過來。
縣長在斷橋上來來去去。
她不時抬起手腕,好像是看時間,但她的手上光溜溜的,只有兩個銀的鐲子。那是球球與她換紅絲巾的籌碼。不知什麼時候,縣長走過來,和球球並排趴在橋欄上,她呆了一會,伸出手,輕輕拍打球球的肩。
幹什麼啊你!球球猛地一聲喝斥,把縣長嚇傻了。
縣長的手懸在空中,茫然,竟不知道縮回去。
球球已經滿臉通紅,她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到縣長拍了她的背,縣長像個朋友一樣拍了她的背。球球遠遠地躲開縣長,她覺得很是丟臉,不知道鎮裡的年輕人又該怎樣嘲笑她。果然,有人立即笑了起來,把所看見的告訴其他人,其他人也跟著哈哈大笑。球球不做聲,默默地咬著自己的嘴。她恨縣長令她難堪,又為自己的魯的態度難過。縣長她畢竟是一番好意,縣長還惦記著端午晚上,她哭得那麼可憐。
除了縣長,還有誰關心她?除了縣長,還有誰知道她,那麼孤獨呢?球球心情本來不好,這下徹底沒有興致玩了,於是和燕告了別,一個人回店裡去。
拐進衚衕,她又嗅到了一縷久違的青蘋果的氣味。傅寒!她心裡喊了一句,心狂跳不已。但是,空空的衚衕,灌滿了月,沒有一個人影。她閉上眼睛,深深地進一口氣。她知道,老闆娘的家,在她的左側,往深裡走一段,就到了。他,可能站在二樓的走廊裡,靠著欄杆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