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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愛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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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全國各地引起轟動的電影,不知過了多少個世紀,才會到小鎮上演。不過,這並不影響小鎮人對電影的熱情。臺灣片和香港片是最受歡的。每有新片到來,那陣風必然席捲到鎮外的鄉村,所有年輕人為之蠢蠢動。沒有誰在乎電影到這裡上演時,已經被剪切了很多。關鍵是電影來了,因為電影的事,大夥湊了堆,像合夥參加了一場盛大的演出。

那時,街上過節般熱鬧,各店鋪前,也是人來人往。所有街道,當屬玫瑰街上最為擁擠。因為從西、南、北方向來的人去電影院,必得經過玫瑰街。且玫瑰街右側是菜市場,本來每天人多,到這時更是鬧哄哄的。吆喝賣菜的,拉板車喊讓路的,被絆後滑倒了開口辱罵的,亂成一團。推自行車的手指按在鈴上,一路叮鈴叮鈴響個不停。如果是雨天,玫瑰街上就會有一層泥濘,一路走過去,褲腳上就濺了點點泥汙。那是鎮上的塵土和鄉下人鞋上的泥混合的結果。

電影《媽媽,再愛我一次》到小鎮上演時,更是盛況空前。消息靈通的,知道這場電影的彩與悲傷,預備了擦眼淚鼻涕的手帕或紙巾,準備一場好哭。在外面等著進場的,看出場的人的眼睛,無不通紅,也就預先知道了片子的悽慘,心裡既迫切又擔心。

球球是第二天才動了看這場電影的心思的。燕和阿泰去看了首場,小鎮人都是以看首場為榮的。燕當時就哭腫了眼睛。燕向球球複述電影情節時,嘆了好幾回。她說,那個媽媽癲了,但還是能認出兒子的東西,好人吶!球球對那個癲子媽媽有了興趣。燕看過了,球球就好找羅婷。但羅婷也看過了,是林海洋一塊看的。球球一下子覺得自己孤單起來。羅婷唱“世上只有媽媽好”唱了兩句,突然對球球說,你和我哥去看吧,他也正想找個伴。球球說我看看吧。但羅婷走後,沒一陣子,羅中國就來了,還了兩張票。一起看吧。羅中國說。球球沒有半點拒絕的理由。她有什麼理由拒絕呢?她去他家吃過地菜煮雞蛋,聽過他彈吉他,她和他妹妹也是好朋友,還有啊,他很有可能是她要嫁的人。

夜晚的人,較白天要少,但電影院前仍是騷動不已。有的已經看過了電影,成群結隊在影院前逗留,專和鄉下來的漂亮姑娘搭訕,泡女孩子,是他們生活中的主要樂趣。影院門口的燈昏黃,但足以看清票上的座位號及人的面孔。嚼檳榔的、吹泡泡糖的、嗑瓜子兒的,幾乎沒有誰的嘴巴閒著,形成另一種熱火朝天的景象。

喜歡嗑瓜子嗎?羅中國問球球。

不,不要。

泡泡糖呢?

也不要。

那嚼口檳榔吧?

怕吃,太辣。

於是兩人就進了場。電影開演十分鐘後,球球就開始哭了。球球看不太懂,只覺得那個老,只要孫子,不要媳婦,好狠;那個男人,好沒良心。那對母子被活活拆散,好像是因為門不當,戶不對,好比一個在鎮裡,一個在鄉下。接下來球球哭得更厲害,那個小孩子喊“媽媽”時,撕心裂肺,鐵石心腸也為之動容。

這是戲,演戲,你真傻。羅中國湊過頭說。他沒有哭,好像還在笑。球球拼命控制自己哭出聲音,鼻子嚴重堵,心想,這樣的場景都不會眼淚,這樣的人,能嫁嗎?就算是他鎮裡的,也不能。球球自己回答。好些天前困擾她的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就這麼輕而易舉地找到了答案。所以接下來,球球還是哭她的,因為人越看越進入角,後面的情景也越來越引人,尤其是“世上只有媽媽好”的旋律一響,球球就覺得萬分悲愴,好像自己被扔進了荒山野嶺,那個哭喊的孩子就是她。

她記起四歲時,花母豬死掉了,她就是這麼哭的。雖然沒有喊“媽媽”什麼也沒喊,只是張大嘴巴嚎啕大哭。但是,她拼命地想人,總有一天會沒有媽媽的。球球忽然想到了這個問題,因而又有些恐懼。媽媽的臉突然從世界上消失了,媽媽的打罵也沒有了,那該是多麼可怕!那覺,應該像失戀那樣,像羅中國彈的吉他那樣,會使月更冷,讓時間凝固,也能把世界敲碎的。

羅中國後來才發現球球是真哭,而不是簡單的陪著眼淚。羅中國只道是球球和母親情深,母親又不在身邊,因而觸景生情,才會像個淚人。便拍拍球球的肩,以示寬。拍完手就沒有拿開。先是空著拳心,輕輕地擱著,然後,手指一,慢慢地伸直,最後,整個手掌就撫在球球的背上了。過了好一陣子,球球才發現羅中國的手臂圍著她,手心還在背上,力量越來越明顯。球球一時不好意思掙脫,就只得假裝沒有察覺。羅中國的這隻手一時間分散了球球的注意力,她不能全情地投入到電影情景裡,因而哭的沒先前那樣厲害。就有了閒心看周圍的人,只見許多人和她一樣,在不斷地抹淚。每個人都想到自己的媽媽,或者自己的孩子。球球也想起了肥胖的母親,成天罵罵咧咧的母親。她要她幹這幹那,她從來不像“媽媽”那樣撫摸她,喊她的名字。可是,她是她惟一的媽媽。上一回,大嫂又生了兒子,母親來報信,球球知道母親其實是找她要錢的,心裡不愉快,沒給母親說好聽的話,甚至連笑臉也不曾給一個。現在,她有點後悔。自己那樣冷冷地對她,母親的心裡該是多麼難過。母親畢竟是快五十的人了,臉上種下了皺紋,秋霜浸染了她的鬢髮,且父親又那麼早早地拋下母親,拋下孩子們,走了。母親一個人,多麼艱難,她脾氣暴躁,也是情有可原的。

球球想著,不知不覺間,對母親產生一種歉疚,開始珍惜和母親之間的那點情。電影裡的孩子在回憶他的母親,球球也從記憶的河裡打撈起和母親的點點滴滴。她實在覺不到,母親愛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愛不愛母親。她在家裡的存在,像一把鋤頭,或者其它農具,母親要用的時候,記起來了,用完,又把它擱到角落。母親永遠不會發現鋤頭的憂傷。鋤頭被母親緊握時的壓抑,和碰在石塊上的疼痛。球球不知道,假如有一天,母親走了,她會不會像花母豬死掉後,有那種神秘的恐懼與悲傷。花母豬乾淨的房裡發出令她永遠戀的氣味,但是從她的生活裡消失了,並且,永遠沒有可以替代的東西。它噴著氣的大鼻孔,垂耷的耳朵和兩排數不清的房,都是她的玩具,生動的玩具,她從不到厭倦。但是,眼前只有晃動的電影畫面。球球深深進一口氣,在空氣中尋找花母豬身上的水味,她的鼻子捕捉到的,仍只是檳榔的桂花油,瓜子,和飄浮的廉價的香菸味。

電影完了。燈一亮,全場起立,股下的椅子闢哩叭啦地響。球球站起來,早把羅中國的手忘了,也沒去想是什麼時候拿走的,在她的背上幹了些什麼。電影完了,哭也結束了,眼睛免不了紅腫。球球紅腫的眼看見了曹衛兵,他正朝羅中國擠眉眼,一臉賊相。

曹鱉,你小子怎麼又在看。羅中國呵呵一笑,罵了曹衛兵一句。聽羅中國說了一個“又”字,球球就猜想,羅中國也不是第一次看了這場電影了。出了影院,羅中國想球球陪他去看他的同學程小蝶,他說她生病了。球球知道那個漂亮的女孩子,她和她沒有深。球球曾經替程小蝶惋惜,在這個小鎮上,縱使天姿國,也是一種費。欣賞她的不過是小鎮的人,或者鄉下人的幾聲驚歎,並且,見的次數多了,也就習以為常。習以為常是小鎮的特,溫和是小鎮的本質。一張好臉蛋,看久了,不過也只是橫眼睛,豎鼻子。因此程小蝶的美貌,就無聲地淹沒在小鎮的特與本質裡。

球球對程小蝶天生好,又加上程小蝶有病由在先,自己在鎮上的朋友本來沒幾個,燕和羅婷都有男朋友後,就不再像以前那樣自由,她幾乎很孤獨了。球球也就想和程小蝶上朋友,因此不顧天已晚,和羅中國一道往程小蝶家走去。

鎮子裡的房子,都那麼灰暗,外面看著黑糊糊的,裡面即便是亮了燈,也能覺出白天屋子裡光線極為不好,這似乎和褐的木質有關。在屋外能聽到屋子裡的腳步聲。開門時程小蝶表情略微驚訝,那雙很大的杏核眼裡有淺淡的歡喜。她披一件外套,趿著拖鞋,神不算太差,至少球球覺是這樣。

房間裡亮的是檯燈。坐下來,每個人部以下,在臺燈的照中,清晰明亮,而上半身,就鍍了一層濃暈。羅中國似乎覺得這樣不好,就把檯燈擰了一下,那束光就像探照燈般,向對面的牆上斜過去,這樣,每個人的上半身在明亮之中,而下半身,就在朦朧的光影裡了。

球球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看程小蝶。程小蝶長得濃墨重彩,每一筆都很清晰與緻。她頭髮齊耳,烏黑濃密,有些捲曲,鬢角很低,頭髮長到了耳,額頭不高,周邊的汗很黑,嘴上面看上去像有一圈細密的鬍子。程小蝶只是三天前冒發燒,現在已基本恢復。

球球從她和羅中國的聊天中知道這些後,覺得自己來得不是時候,因而有點不好意思。

我們碰過幾次,但沒怎麼說話。程小蝶對羅中國說,自己笑。她是指她和球球。

是,沒怎麼說話。球球說。

那以後可以多說話了。羅中國在程小蝶的桌子上翻來翻去。

咦?傅寒這個傢伙,有段時間沒他消息了,真是重輕友啊!大約是翻到了什麼,羅中國突然提到一個令球球陌生的人。

傅寒從來都是把兄弟看得很重,什麼的,統統靠邊站,你不是不知道。程小蝶說。

這時候,裡屋傳來一陣蒼老的咳嗽。每一聲開頭很重,尾音拖得很長,在嗓子裡震動半天,慢慢地越拖越細,再隱隱約約,如煙似霧,消逝了,另一聲咳嗽也隨之而起。

球球朝裡屋望了一眼,門口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