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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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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個烤的攤子在廟前院子裡支起來。白的遮陽傘下,站著四個頭戴高帽、臉膛紅潤的廚子。我看看大道北邊的空地上,支起來數不清的攤子。白的遮陽傘一個挨著一個,使我聯想到海邊的沙灘。看來今天的經營規模比昨天又有了擴大,想吃能吃吃得起的人實在太多了啊。儘管媒體上幾乎每天都在渲染吃的壞處和素食的好處,但捨棄了的人,又有幾個呢?敬愛的大和尚,您看,蘭老大又來了。他已經是我的老人了,只是我們還沒有機會說話而已。我相信一旦我和他對了話,我們很快就會成為好朋友。用他的侄子老蘭的話來說:我們兩家算得上是世。如果沒有我父親的爺爺冒著生命危險趕著馬車越過封鎖線把他和他的幾個兄弟送到國統區,哪裡會有他後來的輝煌?蘭老大是叱吒風雲的大人物,我羅小通也有不凡的經歷。您看看,站在廟堂一側的神就是童年的我,童年的我已經成了神仙。蘭老大坐著那種仿照川人的滑竿製造的簡易轎子。轎子在行進中發出吱吱悠悠的聲音。在他的轎子後邊還有一乘轎子,一個身體肥胖的孩子坐在轎子裡,呼嚕呼嚕地打著瞌睡,嘴角掛著涎水。轎子前後,跟隨著幾個保鏢,還有兩個看上去忠實可靠的中年保姆。轎子落地,蘭老大走下來。好久不見,他似乎胖了一些,眼睛下方有黑的暗影,還有鬆弛的眼袋。他的神看上去有些委靡。孩子乘坐的轎子也落了地,但孩子還在酣睡。兩個保姆走上前去,剛要把孩子喚醒,蘭老大搖手製止了她們。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從衣袋裡摸出綢巾,擦去了孩子下巴上的涎水。孩子醒了,眼神直直地,看了蘭老大片刻,然後就張大嘴巴,哇哇地哭起來。蘭老大安著孩子:乖乖娃,不哭。但那孩子還是哭。一個保姆拿著一個紅的貨郎鼓,在孩子面前搖著,小鼓發出咚咚的響聲。孩子接過小鼓,搖了幾下,便扔了,又哭。另一個保姆對蘭老大說:先生,少爺大概是餓了。蘭老大說:趕快來!四個廚師見買賣來了,將手中的刀叉敲得脆響,大聲地吆喝著:烤,蒙古烤

烤羊串,正宗的新疆烤羊串兒!

鐵板牛

燒鵝崽!

蘭老大揮了一下手,四個保鏢幾乎是齊聲喊:每樣一份,快!

香噴噴的、熱騰騰的、滋啦啦冒著油的用四個大盤子盛著,端過來了。保姆趕忙打開了一張摺疊式小餐桌,放在孩子面前。另一個保姆,將一個粉紅的繡著可愛的小狗熊的圍嘴,圍在孩子的下巴上。小桌子只能放得下兩個盤子,另外兩個盤子,就由保鏢端著。他們站在餐桌的前面,等待著桌子上空出地方。兩個保姆,一邊一個,侍候著孩子進食。他本不用刀叉,用手,抓起那些,一把一把地往嘴巴里著。他的兩個腮幫子高高地鼓起來,看不到嘴巴咀嚼,只看到那些,像一個個的耗子,從抻直的脖子裡,一地鑽下去。我原本是個吃的大王,看到吃的孩子就如同見到了同胞兄弟,儘管我已經發誓不再吃。這個孩子是個吃的天才,比當年的我還要厲害。我能吃,但還是需要把在口腔裡簡單地咀嚼一會兒才能嚥下去,可是這個看上去也就是五歲左右的孩子,竟然一點也不咀嚼。他簡直是在往嘴巴里填啊。兩大盤烤,眼見著就進了他的肚腹。我心中暗暗佩服,真是強中更有強中手啊。保姆把空出的兩個盤子端走,兩個保鏢馬上就把手中的盤子放在了孩子面前的餐桌上。孩子抓起一條鵝腿,靈巧地啃著。他的牙齒鋒利無比,連鵝腿關節上那些筋絡,從他嘴巴里一過,就變得光溜溜的,用小刀子也旋不了那麼幹淨。孩子專心進食時,蘭老大眼珠不錯地盯著他的嘴巴。蘭老大嘴巴下意識地咀嚼著,好像嘴巴里滿了食。嘴巴的這種動作,是真情的表現。只有至親的人,才能無意識地做出這樣的動作。看到這裡,我當然猜出了這個食的孩子,就是蘭老大和那個出家為尼的沈瑤瑤的兒子。

思考著人與的問題,我到達了父親的類加工廠門口。大門緊閉,大門旁邊的小門也緊閉。我試探著敲了一下小門,發出了很大的響聲,把我自己嚇了一跳。我想這畢竟是上學的時間,在上學的時間裡我出現在父母的面前,他們心中肯定不愉快。不管是因為什麼原因,他們都不會愉快。他們已經中了老蘭的毒,以為我只有通過上學才可能出人頭地,或者說我只要一上學就註定了要出人頭地。我知道他們不可能理解我,即便我把我的想法全部告訴他們他們也不可能理解我。這就是像我這樣天才孩子的苦惱啊。我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出現在父親的廠裡,但伙房裡的味洶湧不可阻擋。我抬頭望望天,天好藍,陽光燦爛,還不到去老蘭家吃飯的時候。為什麼要去老蘭家吃飯呢?因為父親和母親中午都不回家吃飯,老蘭也不回家吃飯,這樣,老蘭就讓黃彪的小媳婦給大家做飯,同時還照顧著他患病在子。老蘭的女兒甜瓜,讀小學三年級。我原先對這個黃頭髮的女孩子沒有好,現在有了好,我對她有了好本原因就是她很蠢,她考慮的問題非常膚淺,竟然因為算錯了一道題而眼淚,這個傻瓜。我的妹妹自然也在蘭家就餐。我妹妹也是個天才小孩。她也有上課就打瞌睡的習慣。她也有一頓無就無打采的特點。但甜瓜是不吃的,她看到我和妹妹大口吃的樣子就罵我們:你們這兩隻狼。我們看到她只吃素食的可憐樣子就回敬她:你這頭羊。黃彪的小媳婦是個很明的女人,她白臉皮,大眼睛,留著齊耳短髮,紅齒白,每天都笑嘻嘻的,即便她一個人在廚房裡刷碗的時候也是笑嘻嘻的。她自然知道我和嬌嬌是來打夥的,而甜瓜和甜瓜的娘才是她伺候的重點,所以她做飯時總是以素食為主,偶爾有個食,味道也欠佳,因為她不是心製作的。所以我們在老蘭家搭夥吃得並不痛快。好歹我們的晚餐總是可以放開肚皮吃

父親歸來後這半年,我們家的生活發生的巨大變化真可以說是天翻地覆,過去在夢中都想不到的事情已經成為了現實。我的母親和父親,已經不是過去的那兩個人。過去的歲月裡導致他們爭吵的問題已經顯得非常可笑。我知道使我們的父母發生了這些變化的本原因就是他們跟上了老蘭。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真是跟著啥人學啥人,跟著巫婆學跳神啊。

老蘭的老婆,是個大病纏身、但不失風度的女人。我們不知道她得的是什麼病,只看到她面蒼白,身體瘦弱。看著她就讓我聯想到在地窨子裡見不到陽光的土豆上的芽苗。我們還經常聽到她在炕上呻,但一聽到腳步聲,她的呻聲就停止了。我和嬌嬌稱呼她為大嬸。她看我們的眼神有些怪。她的嘴角上不時地出現神秘的微笑。我們覺到她的女兒甜瓜對她並不是很親,好像甜瓜不是她親生的女兒。我知道大人物的家裡總是有些神秘的問題,老蘭是大人物,他家裡的問題自然不是一般人能夠理解的。

我就這樣野馬奔馳般地胡思亂想著離開了那扇小鐵門,沿著圍牆兒,溜達到了伙房的外邊。隨著距離的縮短,的氣味越來越濃厚。我彷彿看到了那些美麗的在湯鍋裡打滾的情形。牆很高;到了跟前更覺得高。牆頭上邊扎著鐵蒺藜網。別說像我這樣的孩子,即便是大人,要徒手攀登也不容易。天無絕人之路,在我幾乎絕望了的時候,看到了那個往外排放汙水的陰溝。髒是肯定的了,如果不髒還算什麼陰溝?我撿了一枯枝,蹲在陰溝前,把那些豬之類的髒東西撥到一邊,清理出了一條通道。我知道,無論什麼樣子的口,只要腦袋能鑽過去,身體就能鑽過去。因為只有頭是不能收縮的,而身體是可以收縮的。我用枯枝量了自己的腦袋的直徑,然後又量了陰溝的高度和寬度。我知道我可以鑽進去。為了鑽的更順利一些,我脫下了褂子和褲子。為了不把身體得太髒,我捧來乾土,鋪墊了溼漉漉的陰溝。我看到前面的馬路上沒有行人,一輛拖拉機剛剛過去,另一輛馬車距離這裡還很遙遠,正是我鑽過陰溝的最好時機。儘管陰溝的寬度和高度比我的腦袋略有富裕,但真鑽起來還是很難。我趴在地上,身體儘量地貼近地面,然後將頭鑽進去。陰溝裡的氣味很複雜,我屏住呼,為的是不把這些汙濁的氣體到肺裡。我的頭鑽到一半時,似乎是卡住了;在那一瞬間我到很害怕,很著急。但我馬上就冷靜了。因為我很清楚地知道,人一著急,腦袋就要變大,那樣就真的卡住了。那樣,我的小命很可能就要報銷在這個陰溝裡了。那樣我羅小通死得可就太冤枉了。在那一瞬間我想把腦袋退回來,但退不回來了。在危急的關頭,我還是冷靜下來,調整著腦袋在陰溝中的位置。我到了一點鬆動,然後用力往前一脖子,耳朵鬆開了。我知道最艱難的時刻過去了,剩下的事情就是要慢慢地調整身體的位置,直至鑽過圍牆。我就這樣通過陰溝鑽過了圍牆,站在了父親的工廠裡。我找了一鐵條把放在陰溝外邊的衣服勾了進來,又從牆角抓了一把亂草,胡亂地擦了一下身上的汙泥。然後我麻利地穿好衣服,彎著,沿著圍牆和伙房之間那條狹窄的夾道,溜到了伙房的窗外。這時,濃烈的香把我包圍了,我彷彿浸泡在黏稠的湯裡。

我撿了一塊生鏽的鐵片,在兩扇窗之間的縫隙裡,輕輕地一撬,遮擋視線的窗戶便無聲地開了。味猛烈地撲了出來。我看到,那口煮的大鍋距離窗戶有五米左右,鍋灶裡滿劈柴,火聲隆隆,鍋裡湯翻滾,白花幾乎要溢出鍋外。我看到前戴著一塊白遮裙、胳膊上戴著白的套袖的黃彪從外邊走了進來。我慌忙將身體躲到窗戶一側,生怕他發現了我。他拿起一個鐵鉤子翻動著鍋裡的。我看到鍋裡有被剁成段兒的牛尾巴,有囫圇的豬肘子,有整條的狗腿、羊腿。豬、狗、牛、羊一鍋煮。它們在鍋裡跳舞,在鍋裡唱歌,在鍋裡跟我打招呼。它們散發出各自的香氣混合成一股濃郁的香氣,但我的鼻子能把它們一一辨析出來。

黃彪用鐵鉤子抓起一隻豬肘子,舉到眼前看了看。看什麼呢?已經了,爛了,再煮下去就過了火了。他把豬肘子甩回鍋裡,又抓起一條狗腿放在眼前看看,不但看,還放到鼻子前嗅。傻瓜,還嗅什麼呢?已經到了火候了,趕快把灶膛裡的火滅,再煮下去,就化了。他慢慢悠悠地又抓起一條羊腿,還是那樣放在面前,看一看,嗅一嗅,傻瓜,為什麼不啃一口呢?好了,他終於意識到已經好了。他放下鐵鉤子,將灶膛裡的劈柴往外拖了拖,火勢弱了。他將那些剛燃燒了一半的劈柴帶著火苗子拿出來,在灶前一個盛滿了沙土的鐵皮桶裡,屋子裡飄散著白的煙霧,一股子焦炭的香氣混在香裡。灶膛裡的火減弱了許多,鍋裡的沸水也漸漸地平息,但從那些叉在一起的狗腿羊腿豬肘子的縫隙裡,依然還有細小的花翻上來。它們在低聲歌唱,等待著人吃它們。黃彪用鐵鉤子抓起一條羊腿,放在了與這口煮的大鍋並排著的鐵鍋後邊的一個鐵盆子裡。接著他又抓起了一條狗腿,兩節牛尾、一個豬肘子,都放在那個鐵盆子裡。這些脫離了集體的小傢伙們愉快地尖叫著,對我頻頻地招手。它們的手很短很小,像刺蝟的小爪子。接下來發生的事情真是好玩極了,黃彪這個雜種,跑到門外,左右地看看,然後進屋後就關上了門。我猜想這個混蛋要開始大快朵頤了,這個混蛋要吃那些盼望著我去吃它們的了。我心中充滿了嫉妒。但是他的行為與我的猜想相差甚遠。他沒有吃,讓我心中稍釋然。他把一個方凳擺在鍋前,然後站上去,把褲子前面那幾個釦子解開,掏出‮腿雙‬間那,對準了鍋,嘩啦啦撒出了一泡焦黃的

們在鍋裡尖聲嘶叫著,亂成一團,互相擁擠,試圖躲藏。但它們無處躲藏。黃彪大的劈頭蓋臉地澆下去,使它們蒙受了巨大的侮辱。它們的氣味頓時變了。它們一個個愁眉苦臉,在鍋裡哭泣著。可惡的黃彪撒完,將那得意洋洋的惡收起來。他臉上帶著猾的笑容,抄起一柄鐵鏟,伸到鍋裡,翻動著那些們。們無可奈何地哼唧著,在鍋裡翻著筋斗。黃彪放下鐵鏟,拿起一隻小銅勺,舀了一點湯,放在鼻子下嗅嗅,臉上是滿意的微笑,我聽到他說:"味道好極了,雜種們,你們都吃了老子的了。"我猛地拉開窗戶。我拉開窗戶時本來想大喊一聲,但我的喉嚨哽住了。我到受到了巨大的侮辱,心中惱恨無比。黃彪大吃一驚,將手中的勺子扔在鍋臺上,匆忙地轉過身來,看著我。我看到他的臉漲得發紫,齜牙咧嘴,嘴巴里發出嘿嘿的乾笑聲。笑了一陣,他說:"是小通啊,你怎麼在這裡?"我怒視著他,一聲不吭。

"來來來,夥計,"黃彪對我招著手說,"我知道你愛吃,今天讓你吃個夠。"我手按窗臺,縱身一跳,進了伙房。黃彪殷勤地搬過一個馬紮子,讓我坐下,然後他把適才踏過的那個方凳子放在我的面前,又在凳子上放了一個鐵盆。他狡獪地對著我笑笑,抄起鐵鉤子,從大鍋裡抓出一條羊腿,湯水淋漓地提起來,在鍋上抖摟幾下,放在盆裡,說:"吃吧,小夥計,放開肚皮吃,這是羊腿,鍋裡還有狗腿、豬肘子、牛尾,隨便你吃。"我低頭看看鐵盆裡那條羊腿的痛苦的表情,冷冷地說:"我全都看到了。"

"你看到了什麼?"黃彪心虛地問。

"我什麼都看到了。"黃彪搔著脖子,嘿嘿地笑著,說:"小通夥計,我恨他們。他們天天來白吃白喝,我恨他們。我不是對著你爹孃的…"

"但我的爹孃也要吃!"

"是的,你的爹孃也要吃,"他笑著說,"古人曰:眼不見為淨,對不對?其實,撒上一泡會更更鮮。我的不是,是上等的料酒。"

"你自己吃不吃?"

"那還有個心理在作怪嘛,人,總不能自己喝自己的吧?"他笑著說,"不過,你既然看到了,也不讓你吃了。"他端起盆子,將那條羊腿倒回鍋裡,然後他把往鍋裡撒前撈出來的那一盆端到我的面前,說,"夥計,你看到了,這是加料酒前撈出來的,放心地吃吧。"他從案板上端過一碗蒜泥,放在我面前,說,"蘸著吃吧,你黃大叔煮是一絕,爛而不泥,肥而不膩,他們指名把我請來,就是為了吃我的煮。"我低頭看著這盆洋溢著歡樂氣氛的,看著它們興奮的表情和那些像葡萄藤上的觸鬚一樣抖動不止的小手,聽著它們像蜂嗡嚶一樣的話語,心中充滿了動。儘管它們的聲音細微,但它們的語言清晰,字字珠璣,我聽得格外清楚。我聽到它們呼喚著我的名字,對我訴說,訴說它們的美好,訴說它們的純潔,訴說它們的青麗質。它們說:我們曾經是狗身體的一部分,是牛身體的一部分,是豬身體的一部分,是羊身體的一部分,但我們被清水洗了三遍,被滾水煮了三個小時,我們已經成為了獨立的有生命有思想當然也有情的個體。我們體內滋進了鹽,使我們有了靈魂。我們體內滋進了醋、酒,使我們有了情。我們體內滋進了蔥、姜、茴香、桂皮、豆蔻、花椒,使我們有了表情。我們是屬於你的,我們只願意屬於你。我們在沸水鍋裡痛苦地翻滾時,就在呼喚著你、盼望著你。我們希望被你吃掉,我們生怕被不是你的人吃掉。但我們是無能為力的。弱女子還可以用自殺的方式來保持自己的清白,我們連自殺的能力也沒有。我們天生命賤,只能聽天由命。如果你不來吃我們,就不知道什麼卑俗的人來吃我們了。他們很可能只咬我們一口就把我們扔在了桌子上,讓酒杯裡淋漓出來的辣酒澆到我們身上。他們很可能把菸頭觸到我們身上,讓可惡的尼古丁和辛辣的菸絲毒害我們的心靈。他們把我們和那些蝦皮、蟹殼、骯髒的擦手紙放在一起,然後把我們掃進垃圾桶。這個世界上,像您這樣愛、懂、喜歡的人實在是太少了啊,羅小通。親愛的羅小通,您是愛的人,也是我們的愛人。我們熱愛你,你來吃我們吧。我們被你吃了,就像一個女人,被一個她深愛著的男人娶去做了新娘。來吧,小通,我們的郎君,你還猶豫什麼?你還擔心什麼?快動手吧,快動手啊,撕開我們吧,咬碎我們吧,把我們送入你的肚腸,你不知道,天下的都在盼望著你啊,天下的在心儀著你啊,你是天下的愛人啊,你怎麼還不來?啊,羅小通,我們的愛人,你遲遲不動口吃我們,是在懷疑我們的清白吧?你懷疑我們還在狗身上、牛身上、羊身上、豬身上時就被那些素、瘦等等的毒品飼料汙染過嗎?是的,這是殘酷的事實,放眼天下,純潔的已經不多了,那些垃圾豬、素牛、化學羊、配方狗,充斥著牛棚羊舍豬圈狗窩,要找一匹純潔的、未被毒害過的畜生太困難了。但是我們是純潔的,小通,我們是你的父親委派黃彪去偏僻的南山深處專門採購來的,我們是吃糠咽菜長大的土狗,我們是吃青草喝泉水長大的牛羊,我們是山溝裡放養的野豬。我們被宰殺前和被宰殺後,都沒有被注水,更沒有被福爾馬林毒浸泡。像我們這樣純潔的,已經很難找到了。小通,你趕快地把我們吃掉吧,如果你不吃我們,黃彪就要吃我們了。黃彪這個假孝子,把一頭牛當娘,但是他用牛喂他的狗,他的狗也是素狗。他的狗裡也注水。我們不願意被他吃…

我被盆裡的們一番情深意切的傾訴動得鼻子發酸,只想放聲大哭。但還沒等到我哭,大鍋裡的們齊聲哭了起來。它們說:羅小通,你也吃我們吧,儘管我們被黃彪這個雜種澆了一身,但是我們比街上那些還是要純潔得多。我們不含毒素,我們營養豐富,我們也是純潔的啊,小通,求你也吃我們吧…

我的眼淚出來,啪噠啪噠地滴到盆中的上。看到我哭,們更加悲痛,一個個哭得前仰後翻,震動得鐵盆在凳子上抖動不止,使我心中悲痛難忍。我終於明白了,世界上的事情十分複雜,一個人,對某種事物,即便是對一塊,也應該發自內心地愛著,才會得到回報,才會真正理解其中的美好。如果不能愛它,就不會珍惜它,也就領略不了它的美好。我過去對,僅僅是饞,愛得還不夠,但是們已經對我如此之好,從蒼茫的人海里把我選出來,引為知己,想想真讓我到慚愧,我其實可以做得更好啊。好吧,們,親愛的,現在,就讓我好好地吃你們吧,我不能辜負了你們對我的一片深情啊。能被如此純潔美好的愛著敬著,我羅小通也算是天下最有福的人了。

我吃你們。我著眼淚吃你們。我聽到你們在我的口腔裡哭泣,但我知道這是幸福的哭泣。哭泣著的我吃著哭泣的,我到吃的過程,變成了一種神上的。這是我從前沒有體驗過的啊,從此之後,我對的認識發生了本的變化。從此之後,我對人的看法也發生了變化。我聽南山深處一個白鬍子老人說,人可以通過多種方式成仙得道。我問他,通過吃也可以嗎?他冷冷地說:通過吃屎也可以。於是我就明白了,自從我能夠聽到的語言後,我已經跟常人不一樣了。這也是我離開學校的一個原因,我已經可以與進行了,還有什麼老師能夠教我呢?

在我吃的過程中,黃彪站在一邊傻乎乎地看著我。我本沒有力和興趣去看他,當我與進行著如此親密無間的時,伙房裡的一切都彷彿不存在了。只是在我抬頭息的時候,他鬼火般閃爍著的小眼睛,才讓我想起這是個活物。

盆子裡的逐漸減少,肚子裡的逐漸增多。漸漸沉重起來的肚腹告訴我不能再吃了。再吃下去我就無法呼了。但盤子裡的還在呼喚著我,大鍋裡的也在我身後發出怨恨加的哭叫。在這種情況下,我體會到了我的肚腹有限大而世間的無窮多所導致的痛苦。天下的都盼望著我吃它們,我也夢想著吃天下的,不要讓它們落到那些本不懂的皮囊裡,但這是不可能的。為了今後還能吃,我閉住了還渴望著咬的嘴巴,試圖站起來。但是,我沒有站起來。我艱難地低下頭,看到自己的肚子已經高高地鼓了起來。我聽到盆子裡的還在用甜悽然的聲音呼喚著我,但我知道如果再吃下去,我就毀了。我手扶著凳子的邊緣,終於站了起來。我到有點頭暈,我知道這是吃吃多了的現象,這是"暈",一種很舒服的覺。黃彪伸手攙扶了我一把,用一種無比欽佩的口氣說:"爺兒們,果然是名不虛傳,你讓小的開了眼界了。"我知道他的意思,我能吃、會吃、饞吃的名聲,在屠宰村已經家喻戶曉。

"吃,是要有肚腹的,"他說,"您生來就是虎狼肚子,爺兒們,天老爺把您到人間,就是讓您來吃的。"我知道他恭維我的意思有兩層,一層是我吃的本事讓他開了眼界,從心底裡佩服;還有一層就是,他要用好話堵住我的嘴,不讓我把他往裡撒的事情捅出去。

"爺兒們,進了您的肚子,就像美女嫁給了英雄,雕鞍配給了駿馬,吃到那些人的肚子裡,白白地糟蹋了。"他說,"爺兒們,從今往後,您只要想吃了,就來找我,我每天都給您留出來。"他又說,"你是怎麼進來的呢?是爬牆嗎?"我不願意理睬他,拉開伙房的門,雙手託著肚腹,搖搖擺擺地往外走去。我聽到他在我身後喊:"爺兒們,明天你就不用鑽陰溝了,中午十二點,我準時把給你放在那裡。"我的腿腳發軟,目光濛,沉重的肚子使我的步伐有點踉蹌。我到此時的我是為肚子裡的存在的,我只能到肚子裡的存在著。這種覺幸福無比,忽忽悠悠,如同夢遊。我在父親的廠裡漫無目的地走著,從一個車間,到另一個車間。每一個車間都大門緊閉,裡邊彷彿隱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把臉貼到門縫上,試圖窺測裡邊的情景,但裡邊黑乎乎的,活動著一些大影子,我猜想那裡邊是等待屠宰的牛,後來證明了,裡邊果然是牛。父親的加工廠裡,有四個屠宰車間,一個是宰牛的,一個是殺豬的,一個是殺羊的,還有一個是殺狗的。宰牛殺豬的車間最大,殺羊的車間比較小,殺狗的車間最小。這四個車間裡的情景容我以後再說吧,大和尚,現在我想說的是,我在父親的加工廠裡無目的地轉悠,因為滿肚子是,我忘記了從學校裡逃出來的事情,更把中午要去育紅班接上妹妹然後去老蘭家吃飯的事情忘到了九霄雲外。我幸福地轉悠著,一抬頭看到了一張很氣派的大圓桌,桌子上擺滿了大盤大碗,盤裡碗裡是,還有一些花花綠綠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