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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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信之一死救全家白髮蘇堤老嫗,不知生長何年。相隨寶駕共南遷,往事能言舊汴。前度君王遊幸,一時詢舊悽然。魚羹妙制味猶鮮,雙手擎來奉獻。
話說大宋乾道淳熙年間,孝宗皇帝登極,奉高宗為太上皇。那時金邦和好,四郊安靜,偃武修文,與民同樂。孝宗皇帝時常奉著太上乘龍舟來西湖玩賞。湖上做買賣的,一無所,所以小民多有乘著聖駕出遊,趕趁生意。只賣酒的也不止百十家。
且說有個酒家婆姓宋,排行第五,喚做宋五嫂。原是東京人氏,造得好鮮魚羹,京中最是有名的。建炎中隨駕南渡,如今也僑寓蘇堤趕趁。一太上游湖,泊船蘇堤之下,聞得有東京人語音。遣內官召來,乃一年老婆婆。有老太監認得他是汴京樊樓下住的宋五嫂,善煮魚羹,奏知太上。太上題起舊事,悽然傷,命制魚羹來獻。太上嘗之,果然鮮美,即賜金錢一百文。此事一時傳遍了臨安府,王孫公子,富家巨室,人人來買宋五嫂魚羹吃。那老嫗因此遂成鉅富。有詩為證:一碗魚羹值幾錢?舊京遺制動天顏。
時人倍價來爭市,半買君恩半買鮮。
又一,御舟經過斷橋。太上舍舟閒步,看見一酒肆雅,坐啟內設個素屏風,屏風上寫《風入松》詞一首,詞雲:一常費買花錢,醉湖邊。玉驄慣識西湖路,驕嘶過、沽酒樓前。紅杏香中歌舞,綠楊影裡鞦韆。暖風十里麗人天,花壓鬢雲偏。畫船載得歸去,餘情付、湖水湖煙。明重移殘酒,來尋陌上花鈿。
太上覽畢,再三稱賞,問酒保此詞何人所作。酒保答言:“此乃太學生於國寶醉中所題。”太上笑道:“此詞雖然做得好,但末句‘重移殘酒’,不免帶寒酸之氣。”因索筆就屏上改雲:“明重扶殘醉。”即宣召於國寶見駕,欽賜翰林待詔。那酒家屏風上添了御筆,遊人爭來觀看,因而飲灑,其家亦致大富。後人有詩,單道於國寶際遇太上之事,詩曰:素屏風上醉題詞,不道君王盼睞奇。
若問姓名誰上達?酒家即是魏無知。
又有詩讚那酒家雲:御筆親刪墨未乾,滿城聞說盡爭看。
一般酒肆偏騰湧,始信皇家雨寬。
那時南宋承平之際,無意中受了朝廷恩澤的不知多少。同時又有文武全才,出名豪俠,不得際會風雲,被小人誣陷,成大禍,後來做了一場沒撻煞的笑話,此乃命也,時也,運也。正是:時來風送滕王閣,運退雷轟薦福碑。
話說乾道年間,嚴州遂安縣有個富家,姓汪,名孚,字師中,曾登鄉薦,有財有勢,專一武斷鄉曲,把持官府,為一鄉之豪霸。因殺死人命,遇了對頭,將汪孚問配吉陽軍去。
他又夤緣魏國公張浚,假以募兵報效為由,得脫罪籍回家,益治資產,復致大富。
他有個嫡親兄弟汪革,字信之,是個文武全才。從幼只在哥哥身邊居住,因與哥哥汪孚酒中爭論一句問紿彆口氣隻身徑走出門,口裡說道:“不致千金,誓不還鄉!”身邊只帶得一把雨傘,並無財物,思想:“那裡去好?我聞得人說,淮慶一路有耕冶可業,甚好經營。且到彼地,再作道理。”只是沒有盤纏。心生一計:自小學得些槍拳法在身,那時抓縛衣袖,做個把勢模樣。逢著馬頭聚處,使幾路空拳,將這傘權為槍,撇個架子。一般有人喝采,齎發幾文錢,將就買些酒飯用度。
不一,渡了揚子江。一路相度地勢,直至安慶府。過了宿松,又行三十里,地名麻地坡。看見荒山無數,只有破古廟一所,絕無人居,山上都是炭材。汪革道:“此處若起個鐵冶,炭又方便,足可擅一方之利。”於是將古廟為家,在外糾合無籍之徒,因山作炭,賣炭買鐵,就起個鐵冶。鑄成鐵器,出市發賣。所用之人,各有職掌,恩威並著,無不欽服。
數年之間,發個大家事起來。遣人到嚴州取了子,來麻地居祝起造廳屋千間,極其壯麗。又佔了本處酤坊,每歲得利若干。又打聽望江縣有個天荒湖,方圓七十餘里,其中多生魚蒲之類。汪革承佃為己業,湖內漁戶數百,皆服他使喚,每歲收他魚租,其家益富。獨霸麻地一鄉,鄉中有事,俱由他武斷。出則佩刀帶劍,騎從如雲,如貴官一般。四方窮民,歸之如市。解衣推食,人人願出死力。又將家財結附近郡縣官吏,若與他相好的,酒杯來往;若與他作對的,便訪求他過失,輕則遣人訐訟,敗其聲名;重則私令亡命等於沿途劫害,無處蹤跡。以此人人懼怕,歡恐後,分明是:郭解重生,朱家再出。氣壓鄉邦,名聞郡國。
話分兩頭。卻說江淮宣撫使皇甫倜,為人寬厚,頗得士心。招致四方豪傑,就中選驍勇的,厚其資糧,朝夕訓練,號為“忠義軍”宰相湯思退忌其威名,要將此缺替與門生劉光祖。乃明令心腹御史,劾奏皇甫倜糜費錢糧,招致無賴兇徒,不戰不徵,徒為他地方之害。朝廷將皇甫倜革職,就用了劉光祖代之。那劉光祖為人又畏懦,又刻薄,專一阿奉宰相,乃悉反皇甫倜之所為,將忠義軍散遣歸田,不許佔住地方生事。可惜皇甫倜幾年力,訓練成軍,今一朝而散。這些軍士,也有歸鄉的,也有結夥走綠林中道路的。
就中單表二人,程彪、程虎,荊州人氏。弟兄兩個,都學得一身好武藝,被劉光祖一時驅逐,平有的請受都花消了,無可存活,思想投奔誰好。猛然想起洪教頭洪恭,今住在太湖縣南門倉巷口,開個茶坊。他也曾做軍校,昔年相處得好,今何不去奔他,共他商議資身之策。二人收拾行李,一徑來太湖縣尋取洪恭。洪恭恰好在茶坊中,相見了,各敘寒溫,二人道其來意。洪恭自思家中蝸窄,難以相容。當晚殺雞為黍,管待二人,送在近處庵院歇了一晚。
次,洪恭又請二人到家中早飯,取出一封書信,說道:“多承二位遠來,本當留住幾時,爭奈家貧待慢。今指引到一個去處,管取情投意合,有個小小富貴。”二人謝別而行,將書札看時,上面寫道:“此書送至宿松縣麻地坡汪信之十二爺開拆”二人依言來到麻地坡,見了汪革,將洪恭書札呈上。
汪革拆開看時,上寫道:侍生洪恭再拜,字達信之十二爺閣下:自別臺顏,時切想念。茲有程彪、程虎兄弟,武藝超群,向隸籍忠義軍。今為新統帥散遣不用,特奉薦至府,乞留為館賓,令郎必得其資益。外敝縣有湖蕩數處,頗有出產,閣下屢約來看,何遲遲耶?專候撥冗一臨。若得之,亦美業也。
汪革看畢大喜,即喚兒子汪世雄出來相見。置酒款待,打掃房屋安歇。自此程彪、程虎住在汪家,朝夕與汪世雄演習弓馬,點撥槍。
不覺三月有餘,汪革有事往臨安府去。二程聞汪革出門,便相別。汪革問道:“二兄今往何處?”二程答道:“還到太湖會洪教頭則個。”汪革寫下一封回書,寄與洪恭,正齎發二程起身,只見汪世雄走來,向父親說道:“槍還未,再留二程過幾時,講些陣法。”汪革依了兒子言語,向二程說道:“小兒領教未全,且屈寬住一兩個月,待不才回家奉送。”二程見汪革苦留,只得住了。
卻說汪革到了臨安府,幹事已畢。朝中訛傳金虜敗盟,詔議戰守之策。汪革投匭上書,極言向來和議之非。且雲:“國家雖安,忘戰必危。江淮乃東南重地,散遣忠義軍,最為非策。”末又云:“臣雖不之,願倡率兩淮忠勇,為國家前驅,恢復中原,以報積世之仇,方表微臣之志。”天子覽奏,下樞密院會議。這樞密院官都是怕事的,只曉得臨渴掘井,那會得未焚徙薪?況且布衣上書,誰肯破格薦引?又未知金韃子真個殺來也不,且不覆奏,只將溫言好語,款留汪革在本府候用。汪革因此逗留臨安,急切未回。正是:將相無人國內虛,布衣有志枉嗟吁。
黃金散盡貂裘敝,悔向咸陽去上書。
話分兩頭,再說程彪、程虎二人住在汪家,將及一載,中本事傾倒得授與汪世雄,指望他重重相謝。那汪世雄也情願厚贈,奈因父親汪革,一去不回。二程等得不耐煩,堅執要行。汪世雄苦苦相留了幾遍,到後來,畢竟留不住了。一時手中又值空乏,打併得五十兩銀子,分送與二人,每人二十五兩,衣服一套,置酒作別。席上汪世雄說道:“重承二位高賢屈留賜教,本當厚贈,只因家父久寓臨安,二位又堅執要去,世雄手無利權,只有些小私財,權當路費。改兩位若便道光顧,尚容補謝。”二人見銀兩不多,大失所望。口雖不語,心下想道:“洪教頭說得汪家父子萬分輕財好義,許我個小富貴。特特而來,淹留一載,只這般齎發起身,比著忠義軍中請受,也爭不多。
早知如此,何不就汪革在家時,即便相辭,也少不得助些盤費。如今汪革又不回來,待再住些時,又吃過了送行酒了。”只得怏怏而別。臨行時,與汪世雄討封回書與洪教頭。汪世雄文理不甚通透,便將父親先前寫下這封書,遞與二程,託他致意,二程收了。汪世雄又送一程,方才轉去。
當二程走得睏乏,到晚尋店歇宿,沽酒對酌,各出怨望之語。程虎道:“汪世雄不是個三歲孩兒,難道百十貫錢鈔,做不得主?直恁裝窮推故,將人小覷!”程彪道:“那孩子雖然輕薄,也還有些面情。可恨汪革特地相留,不將人為意,數月之間,書信也不寄一個。只說待他回家奉送,難道十年不回,也等他十年?”程虎道:“那些倚著財勢,橫行鄉曲,原不是什麼輕財好客的孟嘗君。只看他老子出外,兒子就支不動錢鈔,便是小家樣子。”程彪道:“那洪教頭也不識人,難道別沒個相識,偏薦到這三家村去處?”二個一遞一句,說了半夜,吃得有八九分酒了。程虎道:“汪革寄與洪教頭書,書中不知寫甚言語,何不折來一看?”程彪真個解開包裹,將書取出,溼開封處看時,上寫道:侍生汪革再拜,覆書子敬教師門下:久別懷念,得手書如對面,喜可知也。承薦二程,即留與小兒相處。奈彼行甚促,僕又有臨安之遊,不得厚贈。
有負水意,慚愧,慚愧!
書尾又寫細字一行,雲:別諭俟從臨安回即得踐約,計期當在秋涼矣。
革再拜。
程虎看罷,大怒道:“你是個富家,特地投奔你一場,便多將金結識我們,久後也有相逢處。又不是僱工代役,算甚子久近!卻說道行甚促,不得厚贈,主意原自輕了。”程虎便要將書扯碎燒燬,卻是程彪不肯,依舊收藏了。說道:“洪教頭薦我兄弟一番,也把個回信與他,使他曉得沒甚湯水。”程虎道:“也說得是。”當夜安歇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