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天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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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記得那句話麼?”虞照一字字地道,“西城之主,東島之王,金剛怒目,黑天不祥。”仙碧恍然道:“是啊,除了劫主,世間還有這三人能封住‘三垣帝脈’,如今萬歸藏仙逝、魚和尚坐化,這世上能救陸漸的,便只有一人了。”說到這裡,三人的目光俱都投在谷縝身上。谷縝皺眉道:“你們是說我爹?”虞照嘆道:“穀神通若能出手,在魚和尚的制破掉之前,再設兩道
制,陸兄弟或許還有救。”陸漸見谷縝木然無語,深知他的難處,便笑了笑,嘆道:“多謝各位好意,人活多久,強求不來,我只活了二十年光陰,能
到這麼多朋友,卻也不枉了。”仙碧聽得心中大慟,
下淚來,忽聽陸漸又問道:“仙碧姊姊,阿晴她,她還好麼?”仙碧拭了淚,嘆道:“你這傻弟弟,真是痴絕。我幾次想要岔開這件事,終究是岔不掉的。”陸漸失
道:“難道她…”
“你別瞎猜。”仙碧道,“她中的水毒已被家母解了,事後她入我地部,做了一名女弟子。”陸漸轉憂為喜,拍手道:“這豈不是天大的好事?”
“你先別高興。”仙碧冷冷道,“那妮子雖然入我西城,卻不是安分之人。她面上裝得老實,心裡卻將焚莊殺父之仇算給西城。數月前,她忽然發難,打傷同門,盜走地部秘笈《太歲經》和祖師畫像,逃出西城,一路向東而來,眼下怕是就在南京。”陸漸聽得吃驚,一想姚晴便在南京,心神大亂,恨不得立馬去找,可一轉念,又想到自己壽命不永,見到姚晴,徒增傷。想著想著,他默默起身,信步走出房門,來到湖邊,倚著那一排硃紅欄杆,遠遠眺去,只見湖邊林莽慘碧,水上煙靄悽
,偌大的玄武湖,無時無處不透著幾分悲涼之意。
不多時,忽傳來仙碧的嬌叱聲:“你整天就知道喝酒鬧事,招惹是非,這次闖禍了麼?這麼多年,家母一直避免輕啟戰端,不和東島決戰,如今就憑你幾句話,十年之功,毀於一旦。”虞照哼了一聲,悻悻道:“我就說你定要嘮叨我三天。”仙碧氣道:“你還有理啦?”虞照接口道:“沒理。”他如此一答,仙碧反倒無話可說,只是呼呼嬌,餘怒難消。
忽聽腳步聲響,卻是谷縝過來,與陸漸並肩依欄,嘻嘻笑道:“那邊吵起來啦。”說著瞥他一眼,說道,“不開心麼?實在不成,我去求我爹。”陸漸搖頭道:“你如今冤屈未雪,只怕救不了我,反將你自己陷進去。”谷縝望著陸漸,眸子清亮人,忽而笑笑,嘆道:“這麼說,你我當真成了生死之
啦,若我洗不了冤屈,便救不得你,不能同生,便要共死了。”陸漸啞然失笑,轉念間,將無意中發現徐海的情形說了。谷縝喜得手舞足蹈,大聲道:“真是送上門的買賣,若不做成,豈非不給老天爺面子。”陸漸道:“但我打草驚蛇,如今那賊子也不知逃到哪裡去了?”谷縝擺手道:“不打緊,蟹有蟹路,蝦有蝦路,徐海怎麼也在地上,不會飛上天去。如今棘手的是:我如何搶先一步,在沈舟虛之前,拿住此賊。”陸漸皺眉道:“可惜,我若不能借用劫力,便和廢人無異,幫不了你!”谷縝未及答話,便聽一個嬌脆的聲音遠遠道:“劫力雖不能借,卻可以用的!”兩人轉眼望去,仙碧與虞照並肩行來,一個嬌美嫵媚,一個英武豪邁,聯袂之間,真似一對璧人。陸、谷二人見了,心裡均是喝了聲彩。
仙碧問道:“陸漸,你的劫力聚在哪裡?”陸漸道:“在雙手。”
“雙手麼?”仙碧沉未決。虞照已道:“若我所料不差,他的劫術應是‘補天劫手’。”仙碧吃驚道:“你能斷定?”虞照道:“不會錯,我瞧過他出手。”仙碧知他眼力極高,言不輕發,不覺亦喜亦憂。
陸漸聽得茫然,心道:“沙天洹也曾說過這‘補天劫手’的名字,卻不知有何玄機?”仙碧看出他心中惑,便道:“‘補天劫手’是一門劫術。《黑天書》的劫術分為‘四體通’和‘五神通’,‘四體通’強在力量,一旦成就,上天入地,力大無窮。”陸漸恍然道:“就像燕未歸?”
“他算一個!”仙碧道,“‘無量足’行千里,踏水無痕,已是‘四體通’裡頂尖兒的角
。至於‘五神通’,奧妙則在於神意,‘嘗微聽幾不忘生;玄瞳鬼鼻無量足’,天部六大劫奴中,除了燕未歸,其他五人均得‘五神通’。‘四體通’得來容易,‘五神通’卻極為難得,某些劫術百年難得一見,而沈舟虛一人便練成五種,可說當今劫奴之強,不出天部。”谷縝冷笑道:“那幾人我大多見過,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這話不對。”仙碧曼聲道,“若說打鬥,或許‘五神通’沒什麼了不起。但‘五神通’的神奇,卻大多不在打鬥上,這種劫奴,往往身負絕世異能。好比‘嘗微’秦知味烹飪之術古今無雙,‘聽幾’薛耳能聽世間任何宏聲妙音,‘鬼鼻’蘇聞香嗅覺通玄,‘不忘生’莫乙過目不忘,至於‘玄瞳’寧凝,世人都當她只會‘瞳中劍’,卻不知她畫得一手神妙丹青。”仙碧說到這裡,輕輕嘆了口氣,“只不過,‘補天劫手’,卻有些與眾不同。”虞照點了點頭,長聲道:“非體非神,亦體亦神,上窮碧落,下臨黃塵。”陸漸奇道:“這是什麼意思?”
“這是當年一位天部前輩對‘補天劫手’的評語。”仙碧道,“‘補天劫手’,說它是‘四體通’也可,說它是‘五神通’也不錯,因為‘補天劫手’出手奇快、指力驚人,這是‘四體通’吧。但它僅憑雙手,能知水中游魚,能知地下蟲豸,練到神妙處,遠方鳥飛蟲動,俱能知,這分明又是‘五神通’。故而說它‘非體非神,亦體亦神,上窮碧落,下臨黃塵’。”陸漸沉默半晌,喃喃道:“怎麼這些事情,寧不空都沒說過?”虞照冷笑一聲:“這廝鉅
大猾,包藏禍心。‘補天劫手’威力極大,他若讓你練成,將來勢必難制,故而便藏私瞞著你。”陸漸回想前事,每次談到自己雙手異
,寧不空要麼裝聾作啞,要麼支吾其詞,總不肯對自己解釋明白,或許當真如虞照所說,因為心存忌憚,故意藏私。
想到這裡,聽得虞照又道:“《黑天書》共有三篇。第一篇總綱,闡述‘有無四律’;第二篇‘元體’,講的是如何修煉劫力;第三篇‘玄用’,講的是如何運用劫力。你如今不過練成劫力,對運用法門一無所知,動輒形成借力之勢,不但極易引發‘黑天劫’,也不能發揮‘補天劫手’的威力。”陸漸拱手道:“還請先生指點。”虞照大笑,目視仙碧,仙碧半笑半嗔道:“傻弟弟,你真沒眼力,他就是嘴巴會說,又知道什麼運用法門了?說到運用劫力,姊姊我才是大行家呢。”說罷瞪了虞、谷二人一眼,笑罵道,“呆站著做甚?法不傳六耳,還不給我滾到十萬八千里去。”虞照一笑,挽住谷縝道:“聽說這蘅荇水榭裡釀了一種蓮子酒,酒味淡薄,卻勝在風味獨特,咱們倒去偷一大壇嚐嚐。”谷縝笑道:“偷字太難聽,不如叫做二人一月刀。”虞照一愣,拍手笑道:“好,好,咱們就去二人一月刀。”兩人嘻嘻哈哈,一路去了,仙碧望著二人背影,皺眉道:“這位東島少主當真不凡,阿照從來目無餘子,竟也和他恁地投契。”陸漸笑笑不語,心道:“他不凡的地方你還沒全瞧見呢。”仙碧低頭想了一會兒,忽地問道:“陸漸,你聽說過‘定脈’麼?”
“定脈?”陸漸道,“是一種經脈麼?”
“不是。”仙碧搖頭道,“你且閉上眼,知到你體內‘劫力’現在何處?”陸漸閉眼凝神,默察半晌,方道:“全身上下,無處不在。”仙碧問道:“你知道這是什麼緣故嗎?”陸漸茫然搖頭,仙碧微微一笑,說道:“這是因為你的劫力散亂無章,如行雲
水,殊無定質,故而才會全身上下,無所不在。”陸漸道:“這樣不好麼?”
“大大的不好。”仙碧不緊不慢,娓娓道來,“劫力無內無外,無陰無陽,是故小者密佈體內,大者充斥天地,很是容易分散。但自古用力,力聚則強,力分則弱,況且劫力本就奇特,若是離開隱脈,散入顯脈,氣血一動,就會轉化為內力外力,據第二律‘有借有還’,這個算是借力,必要償還的。”陸漸想了想,問道:“如此說,只要劫力留在隱脈,便不算借力?”仙碧笑道:“你還不算笨哩。”陸漸訕訕笑道:“但怎樣才能讓劫力不離開隱脈呢?”
“這就需要‘定脈’功夫。”仙碧道,“劫奴越強,‘定脈’功夫就越強。所謂‘定脈’,就是將劫力盡數納入隱脈,不令之散入顯脈。這個功夫,‘五神通’先天較強,‘四體通’則弱了許多,但任何劫奴,只需依法修煉,均能做到。”說罷,仙碧便用心傳授陸漸‘定脈’之法。陸漸依法吐納凝神,散漫於全身的劫力慢慢聚攏,一點一滴納入三十一條隱脈中。
仙碧見他進神速,驚喜道:“‘定脈’的法子雖然不難,‘定脈’的念頭卻絲毫不能鬆懈,便是
鬥之中,也要時刻不忘,要不然劫力一散,可就糟啦!”說到這裡,她招手笑道,“你隨我來。”二人來到一棵茂密大樹下,仙碧又問道:“陸漸你說,人體之中,哪兒是隱脈的樞紐呢?”陸漸不假思索道:“自然是‘三垣帝脈’了。”
“大錯特錯。”仙碧搖頭道,“你這念頭還是拘泥於‘顯脈’的道理!顯脈的樞紐是丹田,在臍下三分,無論誰人,都是一樣。而隱脈的樞紐呢,卻是因人而異。比方說,你的樞紐便在雙手,一左一右,共有兩個,而‘嘗微’秦知味的樞紐則在舌頭,只有一個。這樞紐,正是《黑天書》中一再提到的‘劫海’。”
“劫海?”陸漸皺了皺眉。仙碧笑著點頭,說道:“若說丹田是顯脈的‘氣海’,匯聚了人體內大半的真氣,‘劫海’則匯聚了一大半的劫力。”陸漸沉道:“但丹田不離臍下三分,‘劫海’卻因人而異,修煉劫力,豈不是多出許多變化?”
“這話問得聰明。”仙碧頷首笑道,“若說修煉‘顯脈’的要旨在於換鉛汞、煉丹田,那麼《黑天書》的要旨便在於修煉‘劫海’,劫奴的‘劫海’,眼耳口鼻、四肢五臟,各各不同,是故運用劫力的法門,也就因人而異、無有常法,‘劫海’在哪兒,就煉哪兒!”陸漸道:“這麼說,補天劫手就練雙手囉!”仙碧微微一笑,忽地舉掌拍中樹幹,這一掌看似輕飄,那株合抱大樹卻是猛然一震,落葉簌簌,有如雨落,仙碧飛身縱起,十指縱橫,落地時,十指間拈滿了翠綠葉片。
陸漸瞧得佩服,拍手讚道:“好功夫。”仙碧隨手撒落,搖頭道:“這算什麼好?我只是給你做做樣子。從今兒起,在這些樹葉落地之前,你要用十指將它們全都拈住,不得錯過一片。而且只許用劫力,不許借力,更不許用魚和尚教你的武功。”陸漸聽得發呆,但見仙碧神肅然,方知並非戲言。
仙碧忽一揚聲:“燕蟬。”遠處有人應了一聲,一個粉衣少女急匆匆奔來,嗔怪道:“仙碧姊姊,人家玩得好好的,你叫我做什麼?”
“死丫頭就知道玩兒。”仙碧佯怒道,“就不怕我的家法麼?”燕蟬笑道:“怕,怕得要死呢!”仙碧沒好氣,伸指在她雪白粉的臉上彈了一下,罵道:“你們這些死丫頭,口是心非的,快去,拿一個籮筐來。”燕蟬一溜煙去了,半晌提來一個大竹籃,說道:“沒見籮筐,就看見一個空籃子。”
“盡會偷懶。”仙碧瞪她一眼,忽又嘆道,“也罷,丟在這裡,玩你的去吧。”燕蟬道:“我們在抹骨牌,你也來玩麼?”仙碧道:“你眼睛長到後腦勺了?沒瞧見我有事嗎?”燕蟬撅起嘴道:“不來就算了,幹嗎挖苦人?”說著瞥了陸漸一眼,出好奇之
,繼而一陣小跑去了。
“陸漸。”仙碧將竹籃擱在地上,“你拈了落葉,便丟在籃子裡,便於計數。但出手之時,須得不忘定脈。”陸漸點點頭,望著那滿樹綠葉,忽覺面紅心跳,無由地緊張起來。仙碧一抬手,拍中樹幹,掌力所及,落葉亂墜,陸漸一邊用心定脈,一邊揮指拈葉,不由得手忙腳亂,待得樹葉落盡,也只抓住三四片,抬眼望去,只見仙碧抿嘴直笑,心中好不羞慚。
仙碧嘆道:“你太著意於雙手,劫力反而難以發揮。須得記住啦,出手之時,不可老想著拈幾片葉子,而要順其自然,心念在若有若無之間,不是以心馭手,而是以手馭心哩!”陸漸心頭一動,喃喃道:“以手馭心。”忽見仙碧揮掌擊樹,慌忙出手,此次卻多拈了十片葉子。
如此這般,仙碧反覆震落樹葉,陸漸則反覆拈取,但覺雙手知覺漸趨銳,每片落葉下墜時的軌跡,他均能清晰
知,初時尚且笨拙慌亂,練了一陣,手揮目送,漸漸從容起來。
練了一陣,到了午飯時間,陸漸匆匆用了飯,繼續苦練,練到後來,只覺舒展開來,再不是身心帶動雙手,卻是雙手帶動身心,身隨手轉,勁在意先,往往心念沒動,手已搶出,拈了好幾片葉子,心中方才明白過來。
又練時許,忽聽仙碧笑道:“且慢。”陸漸應聲住手,仙碧叫來燕蟬,將地上的落葉掃盡,又將籃中的葉子傾空,說道:“這次我將一樹的葉子全都震落,瞧瞧你能否一片不落拈到籃子裡,若是能夠,算你厲害。”陸漸抬眼望去,樹上綠葉稀落,經過這一陣修煉,樹葉落了大半。
仙碧一整容,圈轉手臂,肩肘關節發出輕微響聲,凝神片刻,驀地手臂掄圓,如風擊出,勁力四通八達,傳至樹梢,只聽颯然一震,滿樹葉子不分先後,齊齊下落。
素手中樹,陸漸心中便生異,但覺每片葉子離樹之時,便已落入掌握之中,一飄一轉,瞭然於
。霎時間,那光陰也似凝固了,滿天落葉如被無形之力託在半空,悠悠飄落,等著他一一拈取。
一轉眼,陸漸拈取大半樹葉,忽見前方七片離地不遠,正要躬身去撈,不料一陣疾風掃來,樹葉應風落地,陸漸情急間只搶到兩片,轉眼望去,仙碧正笑收回掌去。
陸漸怪道:“仙碧姊姊,這是做甚…”仙碧斂了笑意,正道:“好弟弟,你須記住,這葉子是死的,敵人卻是活的,可不會像樹葉一般,呆在那兒等你來捉。”陸漸恍然道:“姊姊說得是,我受教了。”仙碧望著他,暗暗稱許:“我這弟弟人雖老實,氣量卻不窄。”便又笑道:“你瞧,這次地上落了幾片葉子?”陸漸低頭望去,只有八點綠
,竟不滿十,心中頓時驚喜
迸,忽聽一陣掌聲傳來,轉眼瞧去,卻是虞照和谷縝走了過來。
虞照笑道:“‘補天劫手’果然了得,動轉如電,取萬物如拈草芥,不但極快,而且極準。”陸漸只顧專心習練,是快是慢,全無所覺,聞言訝道:“是麼?”谷縝笑道:“雷帝子的評語,必然不虛。”仙碧冷笑一聲,道:“拈上一兩百片葉子算什麼?何況還漏掉多多。陸漸,你還要苦練,依我看來,須得用光三百棵大樹上的葉子,‘補天劫手’才算小成呢。”虞照“嗤”了一聲,道:“危言聳聽。”仙碧白他一眼,道:“總比你信口胡誇,引人自滿要好。”虞照冷笑道:“我怎麼信口胡誇了?”仙碧輕哼一聲,正要駁斥,忽聽陸漸道:“仙碧姊姊,你對劫力運用知道得這樣多,以前也煉過劫奴麼?”仙碧笑了笑,反問道:“你瞧我是養劫奴的人?”陸漸想了想,搖頭道:“不大像,你對燕蟬她們都很和氣,據我所見,煉奴的人多半心狠。”
“算你會說話。”仙碧笑道,“也難怪你心疑,我雖不煉劫奴,本身卻是半個劫奴。”陸漸、谷縝均是大驚,谷縝更奇道:“既是劫奴,怎麼會是半個?”仙碧笑道:“你們知道‘有無四律’的第四律麼…”話未說完,虞照忽道:“仙碧,罷了。”仙碧瞥他一眼,微微皺眉,正要說話,虞照又道:“囉裡囉唆,外面還有人找你呢!”仙碧奇道:“誰找我?”虞照道:“是個小尼姑,想要見你。”仙碧笑道:“這卻奇了,本姑娘素來不和空門中人往,怎麼會來尼姑?”當下來到正廳,還沒進門,便聽到嚶嚶哭聲。
仙碧更覺奇怪,入門時,卻見一眾女弟子笑嘻嘻圍著一個胖乎乎的小尼姑,那小尼姑一把鼻涕一把淚,正哭得傷心。
仙碧輕輕哼了一聲,呵斥道:“燕蟬,你又欺負人家?”燕蟬委屈道:“才沒有呢,是虞師兄嚇哭她的。”虞照怒哼一聲,森然道:“小丫頭,說話當心。”仙碧見燕蟬臉發白,不覺瞪了虞照一眼,說道:“燕蟬,不用怕他,老實跟我說。”燕蟬這才道:“我也不知道怎麼的,就看虞師兄慌慌張張跑進來,叫我們來陪這位小師父,我們來時,她就在哭,定是虞師兄嚇唬她了。”仙碧臉
一沉,冷冷望著虞照,虞照一皺眉,卻不作聲。
“仙碧姑娘誤會啦!”谷縝忽地嘻嘻笑道,“我和虞兄本在門前喝蓮子酒,邊喝邊聊,忽見這小尼姑鬼鬼祟祟走過來,趁人不備,就往水榭裡鑽,虞兄便攔住她說:‘光天化,私闖民宅麼?’小尼姑便說:‘我找人。’虞兄問:‘找哪個?’小尼姑氣哼哼的,說道:‘反正不是找你,我找一個頭發墨綠、眼睛藍藍的女施主,又漂亮又幹淨,才不像你這麼髒兮兮的,師父說的臭男人,一定就是你這個樣子。’…”說到這裡,眾女子紛紛掩口偷笑,虞照惱羞成怒,目生厲芒,地部眾女被他目光一掃,個個花容失
,噤若寒蟬。
仙碧也是莞爾,問道:“那虞照怎麼說?”谷縝搖頭道:“虞兄什麼都沒說,只是像方才瞧這各位姐姐一般,瞧了小尼姑一眼,不想就把她嚇哭了,邊哭還邊埋怨:‘原本來找女施主,沒想碰到了兩個臭男人。’說完還連叫師父。虞兄失了法度,還是我好勸歹勸,才將這小師父勸到客廳來的。”仙碧聽得又好氣又好笑,嗔怪道:“虞照,我說了多少次?你眼神太厲,尋常人經受不起。”虞照怒道:“我生來如此,有什麼法子?難道將眼珠子挖了不成?”仙碧罵道:“又說渾話。”說著走到那小尼姑身邊,溫言道,“小師父,你找我麼?”那小尼姑抬起頭,淚汪汪看她一眼,神陡振,拭淚道:“你頭髮是墨綠的,眼睛又藍藍的,一定就是仙碧女施主了。”仙碧含笑道:“我便是。”那小尼姑從袖間取出一個鑲銀的四方木盒,說道:“貧僧是無漏庵的淨修,這是一位神仙大哥託貧僧轉
給你的。”眾女見她稚氣未脫,卻口口聲聲自稱貧僧,頗是不倫不類,忍不住又笑了一回。虞照卻是目光生寒,凝注在那盒子上,臉上破天荒
出緊張之
。
仙碧秀眉微顰,接過盒子,問道:“那位神仙大哥,是不是白衣白髮,還撐一把白傘?”
“是呀是呀!”淨修出傾慕之
,歡喜道,“他一塵不染,從天上飛下來,給了貧僧這個盒子,讓貧僧轉
女施主,然後一撐傘,又飛走了。”仙碧問道:“他一個人嗎?”淨修搖頭道:“不是的,還有一個蠻漂亮的女神仙,撅著嘴巴,看起來不大高興。”此言一出,虞照臉
忽變得煞白。仙碧微一沉
,忽向燕蟬道:“你備些齋飯給這位小師父,用完了飯,再送她十兩銀子,派車馬送她回去。”淨修合十道:“齋飯貧僧可以吃些,至於銀子,神仙大哥已經施捨過啦。”忽聽虞照冷笑一聲,道:“那個不男不女的假神仙,竟花錢讓尼姑送信?端地莫名其妙。”淨修偷偷望他一眼,怯懼之外,還有幾分氣惱,嘴裡嘀咕道:“神仙大哥說了,仙碧女施主生
好潔,若派男子送信,開口便是一股男人的濁氣,勢必衝犯了她;若派女子來,又怕仙碧施主對神仙大哥生出莫須有的誤會,至於貧僧出家之人,又是女身,既無衝犯,也不會生出誤會,神仙大哥說的話,一定沒錯。”她邊說邊瞅虞照,那意思儼然便是,神仙大哥沒錯,自然都是你大錯特錯了。
虞照越發惱怒,冷笑道:“那廝就是滿肚皮花花腸子,送個信也這麼多彎曲。哼,男人是一股濁氣,他就不是男人了?濁氣,濁氣,分明滿嘴放。”眾女聽得無不皺眉,仙碧笑了笑,嗅了嗅空中,說道:“我濁氣沒見著,卻有好大一股醋酸氣,要燻死人呢。”虞照臉上陣紅陣白,跌足便走,卻被仙碧扯住,說道:“先開了盒再走。”虞照呸了一聲,怒道:“他給你的盒子,跟我什麼相干?”仙碧面
陡沉,喝道:“你真個不聽?”虞照揮手道:“孫子才聽。”說著大步去了,仙碧望他背影,只氣得淚花亂滾。
“這盒子是風君侯送的麼?”谷縝忽地湊上前來,瞧著那盒子,嘻嘻笑道,“久聞西城‘傳音盒’大名,不知能否有幸一觀?”仙碧瞧他一眼,碧眼中閃過一絲異彩,笑道:“好啊,你和陸漸,都隨我來。”三人來到內室,仙碧將盒子放在桌上。那盒子為紫檀雕成,嚴絲合縫,六面均有細銀絲勾雲描卉,每面凸出一個銅質方塊,分別鐫著“甲、乙、丙、丁、戊、己”六個天干數字。
仙碧道:“這盒子名為‘傳音’,其實叫‘藏音盒’更貼切。盒裡藏了人聲,若要聽時,便放出來。不過聽聲一方,須得事先知曉說話者的暗碼,若不知暗碼,不僅聲音無法放出,強行開盒,聲音還會消失。西城同門時常約定一組暗碼,或是‘甲乙丙’,或是‘丁戊己’,一方接到‘傳音盒’,便可依照暗碼,按下相應銅塊,放出聲音。”
“好設計。”谷縝由衷讚道,“姑娘和風君侯也有一組暗碼吧?”
“有是有的。”仙碧蹙眉道,“但我也不知道,這盒子當不當開?”谷縝笑道:“仙碧姑娘多慮了,虞兄脾氣雖大,心眼卻不小。”
“若只心眼小,倒也好些。”仙碧神一暗,“只因當初左飛卿與我有約,擒住姚晴,便送‘傳音盒’給我,可是…唉,但若他擒住姚晴,取回《太歲經》和祖師畫像,依照諾言,我就得嫁給他。”陸漸、谷縝聽得目定口呆。谷縝心道:“無怪虞兄那麼憤怒。”陸漸卻想:“姚晴竟然落到了風君侯的手裡?”想到這裡,不
如坐針氈,恨不得立馬趕將過去,將姚晴救出來。
谷縝沉道:“這其中的來龍去脈,仙碧姑娘可否相告?”
“說來話長。”仙碧嘆息道,“我和虞照、左飛卿自幼一起長大,相處久,不免生出情愫。這十年來,左飛卿多次向家母提親,家母每每問我,都被我婉言謝絕。”谷縝笑道:“這麼說,姑娘心中喜歡的,還是虞兄了?”仙碧雙頰泛起一抹霞紅,語調轉沉:“若論人才風華,左飛卿天下少有;但說到
情,我和虞照更加投緣一些,可恨造化
人,虞照偏偏是雷部之主。”陸漸奇道:“雷部之主又怎地?”仙碧道:“八部之中,數雷部的‘周
電勁’最難修煉,煉成之後,還有一個極大的弊端…”說到這裡,
言又止。
谷縝眼珠一轉,說道:“我來猜猜,是不是有關男女之事?”仙碧面上又是一紅,啐道:“只有你這不正經的小子,才會一猜便著。不錯,若有‘周電勁’在身,便不能親近女
。如今虞照雖已養成‘雷音電龍’,但我與他…”說到這裡,不
語
。
谷縝想了想,問道:“有無解救之法?”仙碧道:“有是有,但很難辦。”陸漸不由問道:“什麼法子?”
“那便是散去一身‘周電勁’!”仙碧道,“只消電勁一失,便可回覆如常。但虞照疾惡如仇,平生仇家無數,若是沒了武功,必有
命之憂。再說八部群龍無首,爾虞我詐,雷部又人丁單薄,虞照一去,勢必淪為他部魚
,故而這散功之法,萬不可行。”谷縝道:“因為如此,二位才延迨至今,不能琴瑟相諧麼?”仙碧苦笑道:“此次姚晴反出西城,家母十分震怒。恰遇左飛卿又來求婚,便許諾,只消他拿住姚晴,便讓我嫁他。只因姚晴是我帶回的,她惹下大禍,我難辭其咎,家母這麼說,我也無法。”
“我明白了。”谷縝笑道,“你此番前來南京,是想在風君侯之前抓住姚晴,好讓這婚約不能實現,誰知風君侯神通廣大,仍是佔了先手。”仙碧瞪他一眼,叱道:“讓你來商量,你倒好,只知道嘻嘻哈哈的,幸災樂禍。”說到這兒,眼眶倏地紅了。
谷縝忙道:“好姐姐莫惱,山人自有妙計,包管轉敗為勝。”仙碧又驚又喜,忙問道:“什麼妙計?”谷縝道:“我去叫來虞兄,徐圖商議。”仙碧搖頭道:“他稟高傲,既說了不聽傳音盒,死也不會來的。”谷縝笑道:“這一計若沒了虞兄,就好比炒菜無鹽,砍柴無刀,那是萬萬不成的,你放心,我去叫他,包他前來。”說罷出門去了。
仙碧、陸漸正覺疑惑,忽見人影晃動,虞照一陣風闖將進來,瞪著仙碧,初時一驚,隨即轉為惱怒之,厲喝一聲:“谷縝,你給我滾過來。”這一喝有如雷霆,偌大房舍為之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