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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筱月桂用眼睛尋黃佩玉,她想他絕對不會帶幾位小腳太太來,那麼跟他參加這舞會的,會是哪一位呢?完全出於好奇心,她在人群中走來。不錯,戴上面具,誰也認不出誰。
窗簾和牆搭上五綢布,有如舞臺。她端著酒杯走上樓梯,樓梯上全是三三兩兩的人,連樓上走廊也是人。她有個覺,黃佩玉沒有來。
她必須證實這點,就在樓上看。樓下華爾茲舞曲響起,那些神神鬼鬼的天仙天使相擁著旋轉起來。還是沒看見任何一個人像他,即使是他裝成什麼樣,她也認得出。就在這時,她聽到背後兩人在說話,聲音有點悉。她轉過頭去,是一箇中國人,至少是中國打扮,白巾道士遮蓋住臉,只出眼睛來,與一個蒙面的天主教修女正在喁喁私語。
她故意從他們眼前經過,但是他們沒有注意到戴著面具的她。
她一抬頭看見是衛生間,就進去了。裡面燈光極暗,除了有水馬桶洗面盆外,倒佈置得像個女人的閨房似的,充滿了脂粉味,鏡前的百合花香氣人,得她打了個噴嚏。她擰開水龍頭洗手,覺得身後有人,一轉身發現是那道士,道士將她擁在懷裡,她想掙脫。就在這時有兩個穿裙子的人推開門,那道士便放開了她,快步走了出去。
筱月桂未回過神來,可是心裡覺是餘其揚。一定是他,她跟了出去,四顧不見,在一個角落裡看到一個道士打扮的人。抓住這個道士打扮的人,伸手揭開他的面具來,卻是個洋人,她忙說“索禮”這洋人倒笑了,得意。
她一想,自己為什麼如此不安:黃佩玉要餘其揚除掉六姨太,必定要讓他先勾引這個女人,到她不顧一切跟他私奔,這個設想讓她更加不舒服。不知道為什麼她不願意,很不願意看到這局面。
這一切,是從她這裡開的頭!是她惹出的禍。她對此要負責任,是她把黃佩玉的火挑起來的,雖然她挑的辦法是不動聲。
“筱小姐,別來無恙啊。”一個修女走到她跟前,這麼好聽的聲音只有六姨太才有“你是不是在找我的老頭子啊?”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他今晚有事,就我一人來了。”原來如此,筱月桂想。
六姨太風姿綽約,那雙眼睛有神地看著筱月桂。筱月桂看得出來,這是一個戀愛中的女人,不像她自己的眼睛,只有裝一個自己的影子,沒有火焰,看人也沒神。
“那我們倆該跳一曲呢?”筱月桂主動將她的軍。
“對不起,不能奉陪。”六姨太傲慢地轉身,一個綠林好漢禮貌地搭起她的手,步入舞池。
她正想去找那個白巾道士,有一騎士到她跟前,躬身相邀,她只得與之跳起舞來。她東張西望,踩了對方兩次腳。曲終時,她發現與那修女跳舞的正是那白巾道士,看來是在舞曲中間換的,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說話的樣子很親近。
大玻璃窗外一輪明月高懸,很好,這化裝舞會,每個人都戴著面具。她很氣惱,也無心情跳舞,便決定回家。去你媽的餘其揚,她揭掉面具,罵了一句。那領事家的管家給她取包時,問她在說什麼,她回答:“奈心。”她的英文太上海腔,她是說“沒什麼”不過上海的英美人都聽得懂這樣的英文。
有個男人追到大鐵門口,叫住她“怎麼不等結束就走?”是如意班藝術指導劉驥。
“我有點不舒服。”
“那我陪你一起走。”
“謝謝。”筱月桂想,那個在背後擁抱自己的男人不會是劉驥吧?不可能,她否定了。
“你也來了,真巧。”他告訴她:“有個朋友在組建新的電影公司,約我去幫著籌建。”
“你是想辭掉我這個學生?”
“怎麼敢?”劉驥說“我工作時間有緊有松,每星期還是能來一次。說實話,電影還不一定有前途。”
“電影?”筱月桂說“街上小孩看的,傻頭呆腦——不過,天下沒有不變的局面,你去也好,有什麼難處,告訴我,我能幫上一定幫。”這個留洋學生,跟她的相處倒是一直很愉快。兩個人在一起,總是有說有笑,相得甚歡。但是我至今沒有證據,敢說倆人有往心上去的情。
我也猜出一兩個原因:我可以理解筱月桂,她對文化人,心裡總是有幾分敬畏。她的脾氣過於野,難以愛上一個讀書人,恐怕只能與黑道人物打道才過癮。至於劉驥,雖然後來他在愛情生活上出很多故事,在三十年代文壇,幾乎有登徒子之名,但始終是在新文藝界人物中周旋。
後來劉驥成為中國文化史上的大名人,是左翼戲劇的一面旗幟。他從未當高官,卻比那些光會打子的人物聰明得多,善於保護自己;也從未在政治運動中吃比別人多的苦。解放後他不再寫任何作品,可哪個電影戲劇的委員會都少不了他,哪屆政協都落不下他,不少人恭稱他為“中國現代戲劇之父”名聲顯赫、德高望重之後,他早期與如意班合作開始的地方戲生涯,沒有人提起,他自己也語焉不詳。
劉驥這個人,不方便提的,他就不提;而絕口不提的,正是他本人無法忘懷之事。
我敢肯定,劉驥在心底裡,是暗戀過筱月桂的,只不過沒有表白的膽量。證據就是,他在醫院裡囑託我寫筱月桂時,除了說“這是我遇見過的最能幹的女人”還添了一句“這是我遇見過的最美的女人”雖然聲音輕了下去,好像是怕得罪我似的。
看來劉驥先生對於他最信任的女忘年,依然有點顧忌。
其實,最讓我對筱月桂這個故事動心的,就是他這句半半吐的話。也許,也是我心裡一點暗暗的嫉妒吧。劉驥一生和多少女明星有過往,筱月桂的確漂亮,或許比她們都漂亮,但是還沒有被評為二十世紀中國第一美人。劉驥這句評語,明顯帶著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