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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只是道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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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平常看她的畫像亦題詞——淚咽卻無聲,只向從前悔薄情。憑仗丹青重省識,盈盈,一片傷心畫不成。

別語忒分明,‮夜午‬鶼鶼夢早醒。卿自早醒儂自夢,更更,泣盡風簷夜雨鈴。

——《南鄉子》生活於衣香鬢影中的相府貴公子,不是走馬章臺的紈絝子弟,而是一個至情至的人。以善良忠誠之心對待所愛,對待朋友。

“一片傷心畫不成”如此深情仍自悔薄情,容若呵,你要置天下其他男人於何地?

你的《飲水詞》少了悼亡詞會怎樣?她死後的十一年,與你夜纏綿的,不是繼室,不是側室,甚至也不是那個紅顏知己,後來懷了你的遺腹子的江南女子沈宛。只是盧氏雨蟬,你納蘭容若一生最愛的女人。

丁巳重陽前三,夜已闌,月華如水,你在晃動的燭影裡漸漸睡去,白所思夜入夢來:“丁巳重陽三,夢亡婦淡妝素服,執手哽咽…臨別有云:”銜恨願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

“醒來遂做《沁園》——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記繡榻閒時,並吹戲雨;雕闌曲處,同倚斜陽。夢好難留,詩殘莫續,贏得更深哭一場。遺容在,只靈飆一轉,未許端詳。

重尋碧落茫茫。料短髮、朝來定有霜。便人間天上,塵緣未斷;花秋葉,觸緒還傷。結綢繆,翻驚搖落,減盡荀衣昨香。真無奈,倩聲聲鄰笛,譜出迴腸。

這闋詞在梁羽生的《七劍下天山》裡成了納蘭容若和冒浣蓮相識的契機。書裡,在外,納蘭容若以馬頭琴彈出了這首哀歌,冒浣蓮聞聽之下,不心旌搖盪。

這種不加節制的悲傷,正是納蘭詞動人心魄的地方。正所謂哀怨騷屑,中國詩學講究的是“樂而不,哀而不傷”一貫尊崇傳統美的梁羽生,這次卻借冒浣蓮的口說出一番“好詩好詞不必盡是節制”的道理來。書中納蘭和冒浣蓮一見如故,書外,我對梁羽生也有改觀。看他的小說,總覺得他正觀念太邱壑分明,人物個單一。然而他對詩詞,看法卻新鮮亮麗。

“夢好難留,詩殘莫續,贏得更深哭一場。”這一句,翻出前人新意,用詞淺淡,卻將深情寫到極致。夢醒後,想起她,心底充滿不可言說的惆悵。你又在深夜痛哭一場,如此傷筋動骨,你怎麼能不早殤?

七月初四夜,風雨加,盧氏的忌前一天,你終宵不眠,寫了《於中好》,提醒自己明是亡婦生辰。

塵滿疏簾素帶飄,真成暗度可憐宵。幾回偷拭青衫淚,忽傍犀奩見翠翹。

惟有恨,轉無聊,五更依舊落花朝。衰楊葉盡絲難盡,冷雨悽風打畫橋。

——《於中好》中國的詩詞真的不可以逐字逐句去解釋,否則意境全失索然無味。

“幾回偷拭青衫淚,忽傍犀奩見翠翹。”仍是愛你這些淡語,當中有不識字人也能體會的好處。犀奩是她的妝盒,翠翹是她常戴的首飾。你睹物思人,偷拭青衫淚。翠翹在《飲水詞》中一次又一次的出現,成為你們愛情的印記。

其實你幾曾忘記七月初四是她忌?如果忘記了也許還不會這樣難過。忌,你又寫《金縷曲·亡婦忌》——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醒矣。料也覺、人間無味。不及夜臺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釵鈿約,竟拋棄。

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我自中宵成轉側,忍聽湘弦重理。待結個、他生知已。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裡。清淚盡,紙灰起。

夜不能寐。生活裡點滴都勾起你對她的思念,擔心她黃泉孤寂,恨不得有書信相傳遞,擔憂她年來苦樂,有誰可依靠?你一片痴心,可惜沒有法術高強的道士替你上窮碧落下黃泉去尋。於是自嘆兩人薄命,怕結不了來生緣。一片飄揚的紙灰裡,你清淚盡。

開始明白,為什麼納蘭容若喜歡用梨花、金鈿,因為痛失愛人的納蘭容若和失去楊貴妃的李隆基一樣,都是悲傷無助的男人。

“寒更雨歇,葬花天氣。”納蘭的悼亡詞直悽切,有一種傷心處,不忍卒讀。

我又來到這花樹下,來到七天前你站的地方。容若,你的靈魂若還沒走遠,請為我暫留,託清風傳遞消息,訴說前世未了的情緣。

翠翹落地,一片梨花入手心,又有風起,紛紛繞掩了翠翹。容若,告訴我,歸何處?因何總要決然遠離?

我最愛的是你那首“誰念西風獨自涼”落寞之意不加渲染透紙而出;愛那一句“當時只道是尋常”直白雋永,點破人心。我們的缺憾是,擁有時不知珍惜,回首時愛已成灰。

秋風又起了,你在斜陽中黯然佇立。沉思往事。回憶如名劍割破喉嚨,珍貴凌厲。

她弱柳般的身姿,嫣嫣的笑臉,往昔的一切已化入西風,生死之間是不可逾越的溝壑。死亡如同一場盛宴,你我都將赴約,她只是比你先行,所以挽留不住。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斜陽。

被酒莫驚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浣溪沙》你不知道,今天,有人會把讀你的詞和看張愛玲的書、王家衛的電影一起列入小資的標誌。可是我們愛你,容若,不是因為小資。況且小資也是一種情緒,雖然有時顯得宛轉驕矜,然而並不可恥,沒必要覺得卑微。容若,我們愛你,是懂得你的金銷玉碎的悲傷。每個人都會悲傷。可是很多人,不會傾訴。

人是懂得回憶的動物,寂寞是因為失去。只是,很多事,當時只道是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