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痴心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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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決計不能在此地倒下,他運起元功,提筆在夜中寫下“陽山”二字,銀鉤鐵劃,筆力萬鈞,凝氣而成的大字映火炬焰光,霎時間閃閃發亮,宛若星曜。
氣字轉瞬即散,回映的光華卻在夜幕中約隱可見,拔一如巍峨的龍庭山。山南水北之為陽。龍庭山主峰泰半於陽庭縣之內,陽庭也者,乃指龍庭山南。久而久之,龍庭山亦有“陽山”此一代稱。
奚無筌以一敵五,眾陰人卻不敢再近,彷彿為“陽山”二字所懾,他清了清嗓子,提氣朗聲道:“陽山九脈,伏魔平災!
爾等雖喪其心,還記得龍庭山的山門之下,不容妖猖狂否?”奇宮眾弟子士氣大振,也不知是誰起的頭,齊聲喊:“陽山九脈,伏魔平災!陽山九脈,伏魔平災!”響徹天際,聞之血沸。奚無筌辨出最先發喊的那個聲音,頓寬:“這孩子竟不怨我。”餘光瞥見應風緩緩後退,暗贊他對形勢的判斷極其準:始興莊龍方氏要救,卻不是在今。
況且陰人南下,究竟是誰在背後綢繆,奇宮斷不能放過。若能趁眾陰人為己所懾,率領弟子悄悄撤出始興莊,也才能回山稟報。
一陣夾雜著雪雪呼痛的嘶嘎笑聲驟爾響起,歲無多並未用上真力,是以遠處振臂呼喊的多數奇宮弟子未能聽得,除了近在咫尺的奚無筌,約莫應風也能聽見些許。
“你以為…”陰人之首獰笑抬頭,血眸裡閃爍著險惡的芒:“你要對付的是我們?”奚無筌心底一陣不祥,未及接口,歲無多突然提氣大喝:“今夜血祭,以為修,殺外敵者,賜汝長生!”運功使其腹創急遽出血,歲無多卻毫不在乎,這幾句壓過奇宮弟子昂的吶喊,彷彿傳遍村莊的每個角落。
奇宮弟子們愕然閉口,變亂卻來得令人措手不及…一名趴在地上的六旬老婦顫巍巍起身,似乎腿雙久跪血瘀,站立不穩,踉蹌著倒向最近的一名奇宮弟子。
那年輕後生不過十七八歲,眉目清秀,本能伸手攙扶,餘光瞥見老婦手裡出釵尖,心念一動,側身讓過,寒聲道:“這位老嬤嬤,您這是…”膝彎一陣劇痛,卻是另一名女子張口咬落!
周圍七八人一擁而上,這名奇宮弟子未及拔劍,轉瞬沒入人影間,連淒厲的慘叫聲都只持續了小半會兒,狀若瘋狂的村民不住從他身上扯落著什麼,鮮血噴濺,如酒釃空。
所有的奇宮弟子幾乎同時遭受攻擊,動手的正是原本趴跪一地的村民,反倒是山賊們嘻嘻哈哈地在一旁觀看,個個雙眼放光,彷彿在瞧元宵燈會的熱鬧。
變生肘腋,殭屍男子這才會過意來,猛然轉向獨孤寂。
“這便是你說的…難道,村裡人都被歲無多下了毒?”
“那倒未必。你以為人變得癲狂無智,都須倚靠外物?”獨孤寂眯眼瞧著遠遠近近的瘋狂廝殺,淡淡一笑。
“只要把人聚集起來,就能做出這種事。當年我被綁在刑場外,看過太多被老百姓扔石子砸死的”反賊“。
他們真同我那些同袍弟兄有深仇大恨、有親人手足在反亂中慘遭殺害麼?本沒有的事。只要煽動幾句,義憤填膺起來。
他們就能把手裡的石塊扔出去。人生來就是這麼猥瑣的動物,數大則暴,孤身無勇。
“你以為練兵練兵,練的是上陣殺敵?那自也是有的。
說到底,練的是服從紀律,讓他們能聽人話,不會輕易受到煽動,入城便姦擄掠,燒殺砸搶。歲無多在這兒搞了大半年的夜遊神祭祀,這些人的腦袋早就不好使了。
不然就憑區區幾十名盜匪,能看得住數十、乃至百倍於此的村民?”梁燕貞護著不忍再看的阿雪,急得聲音不自覺拔尖:“這…這要怎麼辦?再這樣下去,人…人都要死光啦!”奇宮弟子寡不敵眾,但畢竟身負武藝,除了一開始猝不及防、慘絕於突襲的少數人,其餘都拔出長劍,奮力抵抗。
只是村民縱使手無寸鐵,依舊前仆後繼地湧上前去,取得長生不死的血束脩,加上奇宮一方驚魂未定,被拾奪下來只是時間問題。
突然一人從旁邊鑽了出來,衣袍潔、舉止有禮,衝眾人打了個四方揖,正是先前寄附舖中的那名少年,殭屍男子之徒。
“師父,該走了,此地不宜久留。諸位請。”就近端詳,發現是他的五官過於俊俏,如粉雕玉琢般,遠觀時才予人“童子”之。
其實身量甚高,還比阿雪大著兩歲,將來長成肯定是倒無數名門淑女的美男子。
“咱們不走。”殭屍男子肅然道:“霜,場上那些都是你的同門師兄,縱使武功丟人了些,也不能扔下不管,救得一個是一個。”梁燕貞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讓這樣一個可愛的孩子,闖進數百名失心瘋的村人間“救人”?被喚作“霜”的少年卻比梁大小姐淡定得多,連眼皮都沒跳一下,彷彿早知會如此,躬身領命。
“師尊若遇危險,徒兒須優先趕回護持。唯此節著毋庸議。”
“著你個…”殭屍男子不由失笑:“當你批奏摺麼?老氣橫秋!
去去去,我死不了,是你師父還我師父?管到我頭上來了。”少年必恭必敬,作揖以應,又道:“此外,為少傷命,得費些許家用。”殭屍男子面不耐,連連揮手:“拿錢砸人又不是沒幹過,別囉唆啦。小心點。”
“弟子理會得。”少年又向眾人行禮作別,才走入廣場,看似信步閒庭,卻無人能碰到他的衣角,所經之處村民無不踉蹌癱倒,如踩菜油,倒地之後多半搐不起,似是道被制。
但少年是如何出手的,卻是沒能看清。貝雲瑚瞧得有些出神,喃喃道:“他的武功…竟比我還高。這便是風雲峽的實力麼?”殭屍男子笑道:“虛名而已。
我們幾百年來都是這樣,也就湊合著過子。”行至人稠雜沓之處,少年袍袖微揚,飛出的紙包正中一群殺紅眼的村民,迸開一團茫茫白霰,居然是麵粉。村民頭面濺滿鮮血,麵粉沾上,登時難以視物。
隨著少年行近接連倒地,在地面上留下一個個白腳印。獨孤寂突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我說呢,拂閉息是上乘的內家手法,且不說認的眼力,光是對內功的要求,這小子就算打孃胎起練功也不可能辦到,原來不是點,是踩了那些人的腳。”踩腳是村裡頑童打架時常用的路數,難登大雅之堂,但少年配合輕功步法,於騰挪閃躲間施用,不但大大降低肢接的頻率,免去糾纏,增加以一敵多的勝機,腳掌足趾更是人身痛的要害。一旦踩碎骨骼,尋常人立時倒地不起,徹底失去行動的能力。
殭屍男子豈不知愛徒的把戲?乾咳兩聲,索不應。貝雲瑚這才明白少年是鑽了空子,並非小小年紀便練有高明內功,但一想自己並無這等應變快絕、判斷又準奇巧的本領,真打起來,說不定還是要輸。
頓時釋懷:“風雲峽一系,確實是名不虛傳!”忽聞阿雪低道:“他…真是有本事。”似極豔羨,又有些失落。
梁燕貞同身受,差點脫口附和,心念一動,摸摸他的發頂,柔聲笑道:“武功可以練,俠義心腸卻不是人人都有。
你這麼小就懂得保護姐姐,將來練好奇宮的高明武學,肯定也是英雄了得。”阿雪雙頰微紅,縮了縮頸子,這才開朗起來。
少年不是唯一亂入戰團的變量。另一廂,應風單手持劍,逢人便砍,卻非喪失理智、狂亂失措的暴行。
他盱衡形勢,異常準地撕開人,迅速救起幾名苦苦撐持的同門,在他的領導下,合兵一處的倖存弟子重新組織攻勢,意識到自己才是被狩獵一方的村民清醒過來,開始四向竄逃。
應風很難不注意到單手負後、優雅邁步的少年身影,無名怒火在臆裡熊熊燃燒,他的果決、明斷與領導能力,無疑才是此際扭轉勝負的關鍵,然而少年比他更像眾人心目中的“風雲峽弟子”飄飄出塵、談笑用兵,一如他從小仰望的叔叔身影。
那人不肯待在龍庭山,不肯參加知止觀的長老合議,推說內傷沉重,須得靜養…這些他都忍了,然而這廝卻在山下收徒,秘授絕學!
他將怒氣發洩村民與土匪的頭上,一路砍殺到龍大方處。龍大方自擔架上坐起,沒口子的大呼小叫,全仗身旁兩名驚震谷的年長弟子拚命護持,才沒被髮狂的村民撕成一團肥油。見應風趕來,眼淚都快出來了。
哀聲叫喚:“師兄,師兄!快來救我…奚長老!”忽雙目圓瞠,彷彿見了什麼三頭六臂的恐怖物事。
應風心底涼透,慌忙回頭,赫見遠處單膝跪地的陰人忽然起身,一柄紙劍直貫入奚無筌心口。奚無筌背對敵人口噴鮮血,潑了懷裡的女陰人一頭一臉。
“奚長老…”***漁陽所歷,徹底改變了奚無筌的人生。因為失去太多,他強迫自己走出封閉,放下獨善其身的隱逸心志,開始肩負,開始傳承,越困難、越繁瑣的事,越是義無反顧。起初,有人說他終於揭下淡泊名利的假面,遏捺不住權之心。
也有人說妖刀戰後各脈菁英凋零,由是奚無筌窺見晉身之階,痴心妄想…而他,一直撐到言蜚語漸漸不再新鮮、連說者自身多半已都忘卻,仍是做著同樣的事。
回過頭時,忽不聞質疑嘲諷之聲,順理成章地披上了紫鱗綬。奚無筌從不覺得自己強韌,他只是需要一個繼續下去的理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