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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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一番動作做得嫻至極,似乎打水一事已幹過幾千、幾萬遍,絕難再出分毫差錯。但舉動之間又毫無生氣,若非頸間喉結不時微微滑動,李逍遙幾乎以為眼前之人是個木頭做的傀儡。
李逍遙心道:“這和尚耳朵不中用,原來是個聾子。”向前湊了湊,大聲又問:“大和尚,去玉佛寺可是走這條路麼?”這一次他有意提高了聲音,怎知那和尚仍是充耳不聞,雙眼緊盯手中的井繩,慢地將兩隻木桶打滿,又慢地掛好扁擔,擔上肩頭,若無其事地轉身便行。
三人瞪眼在一旁看著,均覺十分不可思議。李逍遙分明見他目光從自己面上緩緩掃過,神間卻如一無所睹,不呆了一呆,心道:“這賊禿如是聾子,聽不見我的問話倒也罷了,怎麼老大的三個活人站在這裡,你也看不到麼?莫非他寺裡的和尚都死得絕了?卻教一個又聾又瞎的傢伙跑來擔水。”林月如扯扯他衣袖,快步而前,說道:“咱們快些跟上,看他將水擔去哪裡。”那和尚擔了兩大桶水,步履遲緩,三人不疾不徐地跟在後面,不多時便見前方山坳裡隱隱出飛簷一角。
轉過山口,再行不遠,來到一座寺院門前。只見那寺院圍牆高起,大門開,牌匾上寫著斗大的金字:“玉佛禪寺”氣勢甚是恢弘雄偉。那和尚擔著水走到寺門之前,毫不停留,大步進寺去了。
李逍遙笑道:“天不早,我看這賊禿定是寺中擔水、燒火的僧廚,趕著回來做飯。我們快些進去,興許還能混上一頓晚齋。”林月如白了他一眼,正待說話,忽見一名小和尚匆匆走出大門,往四下張了一張,看到三人立在不遠處,有些害怕似地停住了腳。三人走過去道:“小師傅,我們三個遠道而來,有事求見本寺的住持,煩勞你幫忙通稟一聲。”那小和尚面蒼白,一言不發地行了個禮,轉身進寺去了。林月如心下有氣,哼了一聲,道:“這小和尚好生無禮。”李逍遙笑道:“我看未必。你想一想,出家人原本四大皆空,這小和尚猛地見了你們兩位閉月羞花的大美人,自然以為是天仙下凡,那還有不嚇得滾、大叫投降的道理?”林月如皺眉道:“呸,呸,呸,真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說來說去,沒一句好話。”李逍遙道:“是,是。我瞧你林大小姐這張嘴巴生得美,何不吐幾顆象牙出來,給咱們開開眼界?”等了片刻,只見那小和尚走出門來,照舊規規矩矩行了一禮,垂著手道:“施主,住持師兄有要事在身,不便見客。三位請回罷。”三人見這小和尚不過是個十一二歲的孩子,居然輩分甚高,忝為一寺住持的師弟,都不肅然起敬。
但是聽他所言,心下又都有些詫異:和尚們整裡青燈古佛,鍾罄鐃鈸,張開嘴巴吃飯,閉上眼睛瞌睡,怎會有什麼要事在身了?李逍遙尋思:“老和尚多半是嫌麻煩,不願見客,胡亂編造個理由出來,叫這小和尚推搪我們。
這小和尚看著還老實,不大像會說謊的樣子,我且試他一試。”笑道:“不知你這位小師傅法名如何稱呼?你瞧,我們三個都是好人,是遠來還願的檀越,走了幾十裡山路,身上帶的銀子又重,不如你請我們進寺裡坐一坐,胡亂發放了銀子,回去也好省些力氣。”那小和尚抬頭看了他一眼,心下不信,道:“小僧名叫智澤。施主好意心領,不過本寺與別處不同,這個…從,從來不受四方佈施。”林月如冷眼旁觀,見這智澤神情古怪,講話又一味推三阻四,很有些不盡不實,忍不住喝道:“什麼佈施不佈施?小和尚,你進去再說!就說有三個惡人打上門來,想要放火燒寺,看他見我們不見?”智澤嚇了一跳,連聲道:“是,是。”又慌慌張張進寺去了。三人在寺門外等了許久,卻不見智澤出來。林月如無意間瞥見趙靈兒神怔忡,似有所思,問道:“靈兒妹子不舒服麼?”趙靈兒道:“沒什麼,我還好,只是…心裡面總有種不祥之。林姐姐,這地方不大對勁啊。”李逍遙忙問:“怎樣?你可是看到有什麼妖氣?”趙靈兒只覺一陣心煩意亂,卻也說不出哪裡不對,搖了搖頭,並不接口。林月如道:“既曉得寺裡面有鬼,索便進去瞧瞧。傻等在這裡有什麼意思?”說著話邁步便向寺中行去。趙靈兒吃了一驚,叫道:“林姐姐,等一等。”伸手去拉她袖子,卻一把拉了個空。二人無奈,只得隨後跟入。三人轉過照壁,來至前院。只見面前巍巍聳著一座高大的佛殿,紅牆青瓦,構建甚是宏偉。兩旁各有一溜禪房,石階下襬著半人多高的銅香爐,爐內燃著佛香,白煙嫋嫋,倏東倏西地隨風輕漾。
整個前院裡空無一人,靜悄悄的,聽不到半點聲息。三人心生肅穆,不由自主放輕了腳步。剛走到佛殿之前,驀地裡傳來一聲大吼,恍如半空起了個霹靂,一條瘦小的身影自殿內疾衝而出,幾步奔至階前,突然一腳踏空,重重地摔了個嘴啃泥。
三人定睛一看,此人正是那小和尚智澤。緊跟著腳步聲咚咚作響,一位大和尚旋風般躥將出來,指著智澤高聲叫罵道:“小禿驢!還俺來!”一個健步躍至智澤跟前,劈抓住,將他提起,手中明晃晃的大斧當空虛劈了幾劈,喝道:“他的,你這小王八蛋早也想成佛,晚也想成佛,今爺爺就大發慈悲,索用這把傢伙超度了你。”作勢便砍。智澤面煞白,手腳在空中亂抓亂舞,嚇得連話也說不出。三人大吃一驚,齊叫:“使不得!”李逍遙身隨意動,微微一晃,已欺至二人身側,舉手向那大和尚肩頭拍落,說道:“且慢動手。”那大和尚向後一避,不知怎的竟沒能避開,只覺半邊身子微微發麻,手臂力道登失,不由自主放開了智澤。他心中納悶,瞪了李逍遙一眼,說道:“咦,你這小子是誰?怎的沒剃光頭?可是新近才給老禿驢騙來的?”這大和尚約莫四十餘歲光景,生了一臉絡腮鬍子,衣襟大敞,口布滿濃密的黑,宛似凶神惡煞一般。李逍遙心中又是詫異,又是佩服:“普天下罵和尚的自然大有人在,但和尚自家罵自家禿驢”還真是開天闢地頭一遭。這老兄行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所見果然甚高。”智澤爬起身來,定了定神,怯聲說道:“智杖師弟,請你息怒,聽我一言。你今早才犯殺戒,接著又犯葷戒,已是罪孽不輕,現下竟又要…要行兇殺人。
阿彌陀佛,那可是十惡不赦的大罪過,若不快快悔悟,只怕佛祖不容,將來要下…下這個…阿鼻地獄。”智杖呸的一聲,雙眼圓睜,怒道:“下你小禿驢十八代祖宗的狗地獄!反正過幾若還吃不上,老子終歸是個餓死鬼。
早也是下地獄,晚也是下地獄,早早晚晚還不都一樣?”對李逍遙道:“你讓開些,待我將這小禿驢一斧劈了,剝皮開膛,熬一鍋湯,你三個小傢伙每人也分上一碗。”智澤渾身發抖,躲在趙靈兒身後不敢頭,口中仍是念念有辭:“罪過,罪過。師弟,我們出家之人,怎能殺生動葷?罪過,罪過。阿彌陀佛…”三人見智杖身形魁梧,手長腳大,渾似廟裡供奉的金剛、羅漢一般,遠比眾人高出許多,這小和尚居然一本正經地喚他“師弟”心下均覺十分好笑。林月如道:“這位大師身為出家人,在寺院之中動刀動槍,委實有些不成話。
你們兩個鬧成這樣,到底所為何事?”智杖氣哼哼地道:“俺若不說,你們也不曉得這小鬼的可惡。
俺一連幾月在這鬼地方出家,每裡葷腥難見,嘴裡幾乎淡出鳥來。今早老和尚吩咐砍柴,是俺運氣好,撞見一頭野鹿,腿上有傷跑不快,被俺一斧砍死,揹回寺中,辛苦半燉了一鍋鹿,本想先美美地喝上一碗湯,不想這小…這小壞蛋趁我一不留神,竟連鍋帶拿去丟在茅廁裡!他媽的,這…這千刀萬剮的小禿驢!”說著說著,額頭上無數青筋紛紛暴起,眼裡幾乎冒出火來,又比劃著要衝過去砍了智澤。
三人聽罷,都是哭笑不得。林月如道:“和尚是出家人,持齋用素乃理所當然,這小師傅恐你玷汙了寺院清規,倒掉鹿,做得可沒錯啊。
你若耐不得這份清苦,不如趁早還俗去罷。”智杖道:“呸,你當俺希罕做這鬼和尚麼?若能好好地還俗回家,哪還用得著受這份罪?”林月如奇道:“此話怎講?”智杖嘆了口氣,當地一聲,將大斧擲在地下,說道:“俺原是村裡殺豬的屠戶,每少說也要兩升白米、五斤肥,才填得飽肚子。
這幾年年頭不好,子難過,常是飢一頓飽一頓。三個月前,這寺院裡的老禿驢來俺村傳法。本來俺又不是和尚,理他傳的什麼狗佛法?可是俺隔壁胡三賴那小子說,跟著這老禿驢出家做和尚,每便能有三頓飽飯。
俺跑去問過,老禿驢也親口認了。俺歡喜得不行,以為撿了個大便宜,興沖沖地隨他來到這裡。
哪知一連三月,每頓頓都是青菜豆腐,連一豬也不曾見過。俺去尋那老禿驢理論,他卻一通東拉西扯,說做和尚有什麼五戒”、十戒”總之一句話,便是不準吃。他個熊,不許老子吃,老子還做什麼和尚?不如仍去幹那刀殺豬的營生!”智澤聽他口中滔滔不絕,左一個“禿驢”右一個“禿驢”很覺刺耳,微微皺起了眉。智杖接著道:“俺當即不依,鬧著要還俗,那老…老和尚勸了三四個時辰,最後是俺不耐煩聽他,自行收拾東西打算離開。
誰知道出得廟門,這才曉得大事不妙…”三人齊問:“怎麼樣?”智杖一拍大腿,道:“俺…俺他孃的不知怎的,居然忘了家住哪裡啦!”三人見他滿面愁苦的樣子,不由得又是駭異,又是好笑。李逍遙笑道:“原來如此。我看你這位大師出家才只三月,便能樂而忘返,定是與佛祖大大的有緣。你這個家麼,那是無論如何回不得的,不如仍是做和尚為好。”勸了半天,智杖總算怒氣漸消,拾起大斧,罵罵咧咧地去了。智澤定了定神,合什為禮,小聲道:“三位施主,請隨小僧來罷。”拾級而上,穿過前殿,徑向後院行去。這玉佛寺佔地廣大,前後共有三進院子。
李逍遙等人跟隨智澤穿堂過殿,走了約莫半盞茶的工夫,卻不曾見到一位僧人,心中都是暗暗納罕。林月如東張西望一陣,壓低了聲音道:“我看這玉佛寺說不定真有些古怪。
咱們進寺前後,總共只見過三名和尚,一個個不是裝聾作啞,便是扮傻充愣,難道全天下的蠢貨都聚到此地了麼?世間哪有這種道理?”李逍遙和趙靈兒也正思慮此事,聞言緩緩頜首。不多時來到後院大殿,智澤道:“住持師兄在裡面相候,三位請進。”伸手向殿門一指,緩步退到石階下站定。李逍遙輕輕推開虛掩的殿門,領著二女邁步行入。此刻天已晚,殿上卻並未燃著燈火,光線昏暗不清,顯得有幾分陰森可怖。
三人在門口站了少頃,漸漸看清殿內的情形。只見大殿東西兩廂高高低低,各供著數十尊羅漢像,盡頭處的蓮臺之上乃是佛祖金身,赤足拈花,頭臉給幔帳遮住了大半,容顏難辨。
佛前供桌下襬了三隻厚厚的蒲團,右首蒲團上端坐一位老僧,身形高瘦,雙臂下垂,似在瞑目入定。常人誦經禮佛,自應當恭對佛像,他偏生將身子掉轉了過來,變作面向大門,背朝佛像,模樣看來很是怪異。
李逍遙不明緣故,心中暗暗納罕:“這老和尚怪模怪樣,想必就是此間的住持智修了?”當下輕手輕腳走了過去。二女緊隨其後,亦是小心翼翼,不敢發出任何響動。那老僧身穿一領寬大的緇衣,坐在那裡紋絲不動,似乎並未察覺有人迫近。
三人好奇地打量,見他生得相貌奇古,上瞼極長,垂落下來,幾乎碰到高高聳起的顴骨,面上皺紋如刻如鏤,宛似枯樹老皮一般,實在看不出有多大年紀。
李逍遙走到他身前一丈之地,不敢再行靠近,畢恭畢敬行了一禮,朗聲說道:“弟子拜見大師。”他見這老僧年高體衰,生恐像那擔水僧人一般,耳朵已不中用,是以嗓音提得甚高。
大殿之中空蕩蕩的,此際突發大響,將自己嚇了一跳。誰知那老僧竟連眼角也未動一下,彷彿半個字都不曾聽到。
李逍遙不啞然失笑:“玉佛寺風水奇佳,能人輩出,眾和尚不是聾子便是啞巴。這老和尚既為一寺之主,自當高出旁人一籌,這等又聾又啞、又瞎又呆的樣子,果然再合理不過。”靜候片刻,見他仍無反應,大聲將前話又重複了一遍。那老僧依舊木雕泥塑一般,只是充耳不聞。林月如和趙靈兒見狀也覺大惑不解,不曉得那老僧是當真未聞,還是故意如此,都站在那裡不敢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