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浙江一省得天獨厚,風物奇秀,人傑地靈,自古便為江南繁盛富庶之地。話說浙江治所杭州府境內,有一大山橫貫東西,其勢綿延百里,餘脈近東海,當地人皆稱之為羅剎嶺。
近海地方,雨水充沛,四時霧氣氤氳,嶺上故此盛產竹。那竹又名楠竹,葉若披針,四季常青。長成後高至數丈,近碗口,兼之材質堅韌,拿來搭建房舍、編造器具,最為便利。
是以大江以南,凡野竹多生之地,常見鄉人三、五結伴進山採伐,取為己用。這天一早,羅剎嶺上正是晨曦,煙嵐四合,自東面小路迤儷走來三人。
這三人皆短衣赤足,手挽砍刀、繩索,顯是進山採竹的鄉民。當先二女身形窕秀,一個穿著藍衫,一個穿著紅襖,雖是一副鄉下丫頭的打扮,卻俱都生得膚白脂,骨勻停,眉目間盡透著江南女子的伶俐秀婉。
二女身後不遠,跟著一位五旬年紀的老漢,龜背微駝,鬍鬚花白,頭上扣了頂破舊的鱟殼斗笠。時當暮,山花盡發。江南一帶,暑氣雖已初現,清早的山中卻仍是夜涼未盡,倒不甚炎熱。
那紅衣少女一手提著砍刀,一手握了一大把野花,幾乎把攥不住,可瞧著四下裡薇紅鵑紫,滿目繽紛,仍是忍不住東擷西採,興味盎然。
突然一甩頭,揚聲唱道:“清明節,三月初,彩繩高掛垂楊樹。羅裙低拂柳梢,王孫走馬章臺路。東君回首武陵溪,桃花亂落如紅雨。”她唱得興起,將手中野花一股腦丟在空中,那花朵一瓣瓣灑落下來,當真是繽紛如雨。一縷縷清甜的歌聲,由她舌底娓娓綻出,直透臆,教人不由意酣魂醉。
老漢聽得入神,不覺給這歌聲引得心搖意馳,恍然憶起少年之時,便時常領了嬌阿上山採竹。阿人既美貌,嗓音更加出眾,空山寂寂,她歌聲便如泉水一般淌過了山谷,洗得這滿地的翠竹愈顯清新。
如今十多年過去,歌聲依舊,一雙好女亦出落如斯,那曾為自己暖被縫衣的美貌嬌,卻早已是生死兩別。
“咦,當年你…你不是也最愛這曲子?阿呵,你可知咱們這兩個丫頭,早已出落得跟你從前一樣漂亮?你教她們唱的歌兒,也都唱得一樣動聽啦。”想著,驀地裡眼前一花,躍出一張模糊的俏臉,依稀便是亡年少時模樣,笑端望著自己,眼波動,顧盼如昔。
老漢悲喜集,剎那間腦中一片空白,竟爾痴了。山路時有時無,歌聲載浮載沉。三人行出數里,東方大亮,一輪紅冉冉而起,霎時照徹滿山滿谷的青翠,驚起宿鳥無數。
那朝暉穿過密密層層的竹葉灑將下來,襯得陳茵如錦的地面上,一片光影斑駁。轉眼翻過山脊,下至一處山坳。藍衣少女停住腳,向四下裡望望,臉上微焦急之。
紅衣少女卻哼著曲兒湊過來,笑嘻嘻說道:“阿姐,怎的尋了這半天,都是些不合用的傢伙。真教人心急。是罷?”她嘴上雖如此說,卻沒半分心急的樣子,大眼睛眨了幾眨,盯住姐姐,眼光中滿是頑皮之意。
這女孩年方十七,生調皮,方才一陣邊走邊唱,已是微微氣,鼻尖早冒出一層細細的汗珠。藍衣少女較妹子止大上兩歲,卻因年幼喪母,自小持家,子沉穩了許多。
今早爹爹帶同她姐妹進山,原想採上幾棵大竹,拖回去修補房舍。爭料尋了許久,滿眼盡是些當年的幼竹,實是不堪所用。
她心中有事,只盼早回,不暇去理會妹子,轉身向老漢道:“爹,還要再找下去麼?前頭是十里坡啦。我瞧…不如回去跟林木匠買幾算啦。”老漢聞言,便知女兒話中之意。
原來這羅剎嶺離村十里遠近之處,叫做十里坡。十里坡土肥林密,是個採竹的好去處。便在三、四年前,有一家後生兩個同去那裡採竹,卻不知何故再沒回來。之後便屢屢有人失蹤。村民初時不明所以,央人結夥去尋,都如石沉大海,一無音信。
久而久之,村下頗多傳聞,說是此地有妖物出沒,專害過往的男女。里正也曾數次向管轄州縣呈報,但均無結果,無奈將情由寫成告示,遍諭鄉里,勸誡鄉人勿往。
哪知縱使這般提防,仍是不免,數年來,十里坡左近七、八個村子,已有百餘名男女不知所蹤。
各村也曾聚籌銀兩,延請僧道前往探察,設法除妖。不想那些和尚、道士雖來時滿口大言,實則一堆膿包,紛紛如打狗的包子,有去無回。這般幾番下來,村民的心也冷了,不復四處延請高人,只紛紛將通向十里坡的小路攔住,以免受滋擾為幸。
因此這方圓數十里幾成地,即便是在白,也少有人跡。老漢略一遲疑,尋思若聽女兒之言,向林木匠買竹,少說也須數百錢,心下便有不捨之意。
又想妖怪一說,究屬傳聞。失蹤的村人雖眾,卻至今也沒見那妖怪的影子,此事多半另有緣故,也未可知。況且人常說“鬼怪夜行”倘若真是妖孽作祟,想必這一清早也難以為害。
心下盤算一番,打定主意,擺擺手示意女兒繼續前行。藍衣少女知道老父雖不明說,實是心疼那幾個錢,否則也不致一大早,攜兩個幼弱女兒上山受罪。
瞧了一眼皺紋滿臉的老漢,心下微生悽楚,想道:“我自己倒還罷了,可憐妹子跟爹爹一少一老,也要挨這般苦…唉,家中沒個男人頂立門戶,那…那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呵。”又想:“逍遙哥同我兩情相悅,偏生自小便不討爹爹的喜歡,那還不是嫌他太過頑皮了?其實他…他在頑皮之外,有多少忠厚、仁義之心,又有誰曉得了?我回去要勸他早些將子改改,再來向爹爹提親,那時爹爹說不定便允了…”她麵皮最薄,雖然只是心下盤算,卻生怕給人瞧破了一般,一陣臉泛紅暈,羞態宛然。哪知怕鬼偏來鬼。紅衣少女見了爹爹擺手,知道這番定難早歸,咯咯一笑,湊到她耳邊悄聲道:“阿姐,這下壞了,晌午前怕是趕不回去啦。”藍衣少女心中一動,聽不出這話是有意無意,囁嚅著不答。紅衣少女又道:“咱們晌午前回不去倒不要緊,他又要傻等半天啦。嘻嘻,那傢伙鬼點子多,倘若發起脾氣來,不知這回替你遭殃的是阿花呢?還是阿黃呢?”她說的阿花和阿黃,便是家裡養了多年的花母豬和大黃狗,近來已是老得走不動路了。藍衣少女忙不迭向身後一瞥,見爹爹尚在幾丈之外,並未聽到,這才小聲嗔道:“你胡說什麼?誰…誰又鬼點子多啦?”心中奇怪她如何曉得自己心事。紅衣少女道:“還裝糊塗?哼,我瞧阿姐你心裡最清楚不過啦。”俯身拾起枯竹在背後,猛地雙臂一分,舉著砍刀拉個架勢,豎眉瞪眼地道:“喂,沒活膩的讓開些,不怕死的便過來,李大俠挑樑子來啦!”自覺這幾句說來像模像樣,頗有三分那人的意思,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藍衣少女心下雪亮,紅著臉張了張嘴,待要拿話掩飾,卻恐蓋彌彰,更惹得妹子話多。她知這妹子伶俐過人,嘴快如刀,自己萬萬不是對手,恐怕辯解得愈多,破綻便愈大。
猶豫一下,便沒敢做聲,只作低頭趕路。紅衣少女興頭正濃,哪肯就此放過?幾步趕上來拍拍她肩膀,聲氣地道:“姑娘慢走。李逍遙行俠仗義,路過此地,有什麼仇家要我替你料理麼?那個…一條人命五文錢,三條命算你十文錢好啦,便宜得緊。”藍衣少女聽她模仿自己心上人的痴言瘋語,倒真有七、八分相似,不過最後這“五文錢一命”云云,卻顯然是臨時杜撰的。
忍不住羞惱之外,又覺好笑“啪”地輕打了她一記,罵道:“你這瘋丫頭!留心給爹聽見。”紅衣少女笑道:“我又沒跟人家鬼混,為什麼要怕爹聽見?”藍衣少女氣道:“你說誰鬼混?我教爹狠狠打上你一頓,瞧你怕是不怕!”她一時聲音提得高了,老漢在後隱隱聽見。
這老漢姓丁,盍村都喚他做丁老爹,子早亡,只得兩個女兒相依為命。他知這兩女向來情同一身,小女兒秀蘭活潑頑皮,無城府,最愛跟姐姐搗亂;大女兒香蘭情柔順,貞靜淑,便是同自家人說個話也要臉紅。
是以二人鬥嘴,每每以秀蘭得勝而告終。做父母的人,少有不疼兒女的。但兒女一多,不免厚薄有別,大抵老實忠厚的一方,受的憐愛更多些。
此乃天下至理,便皇帝家也不例外。當下笑眯眯地打趣道:“吵什麼?秀蘭,你又調皮了罷?香蘭,你給爹說說,爹打她替你出氣。”那姐姐丁香蘭尚未答話,妹妹丁秀蘭早叫起屈來:“好啊,爹,你又偏心!怎麼是我調皮!”壓低聲音道:“喂,你再不替我說話,我就把什麼都講出來啦。”丁香蘭道:“爹自要打你,關我什麼事?”嘴上雖如此說,心下卻甚是忐忑,放慢腳步,豎起了耳朵,聽她說些什麼。
丁秀蘭出背後竹,一下一下打著身旁的細竹,笑道:“好啊,就算你不肯幫忙求情,山人也自有妙計…嗯,爹要打我時,我就給他講笑話。他聽得好笑,保準不打我啦。嘻嘻,你說這法子成不成?”側過臉來盯著丁香蘭。丁香蘭臉上微紅,屏著氣不語。只聽丁秀蘭道:“這笑話可是親眼瞧來、親耳聽來的,不是胡編,我說給你聽聽…前晚上我喝多了水,肚子漲得好難受,半夜爬起來小解,模模糊糊聽見後園裡面有聲音。
我溜出去一看,是兩隻狗子!黑地裡只見它們一前一後,又拱又刨地,熱鬧得緊,不知在做什麼淘氣的事。
阿姐你知道,本來我是最討厭狗子的,連咱們阿黃跟旁的狗打架,我都懶得理會,誰又耐煩管它們?可是又擔心:它們這樣亂扒,倘若扒壞了我種的雞冠花可就糟啦。
我只好走過去瞧瞧,一邊走就一邊想,這兩個狗東西真要毀了我的花,哼,就割下了它的尾巴,種到地裡去…”
“我悄悄繞到北邊籬笆那裡,離得老遠…嘖嘖,便瞧見那公狗子好厲害!把狗母子死死壓在身下,得正歡。
我以為兩隻狗在吵架,可是再一瞧,原來不是的!它…它下面有一條硬東西,又長又,好像咱們吃的蘿蔔一樣,直直地在狗母子那…那個地方,一一地,得不可開。
嘻嘻,阿姐,原來這兩個人…啊喲不對,是兩隻狗,躲在那裡做醜事呢。我瞧了一會兒,聽見那狗母子汪汪地叫了兩聲,倒也奇了,不知怎麼,我卻聽得懂的。
只聽她說:哎喲,你輕些嘛,人家那裡好痛呢。那公狗子聽了,便說:汪汪汪,你再忍一下,就快出來啦。
狗母子又汪汪兩聲,說:你不曉得,人家這樣撅著,好累呢。公狗子氣極了,啪地一聲,在她股上狠狠打了一下,說道:汪汪汪,他媽的,你怎的這樣麻煩?你當俺兩個膝蓋跪在這兒,就好舒服麼?”講到這裡,再也憋不住,笑得前仰後合。丁香蘭不等說完,便知她是拐著彎兒的罵自己,一張臉臊得通紅。前天夜裡,自己同逍遙哥在後院私會,本以為沒人察覺,誰知從頭至尾都給這妮子看了去,這…這可真羞人死啦。
她此刻只恨沒有一處地縫,能教自己躲了進去。丁秀蘭忍住了笑,說道:“阿姐,你怎的臉紅啦?難道不好笑麼?我可還未講完哩。”丁香蘭道:“還…還講什麼,誰愛聽你的瘋話?”丁秀蘭道:“怎麼叫瘋話?都是實話。你不愛聽,我自己說給自己聽…後來啊,好不容易,那公狗子才把它的髒東西都盡啦。狗母子又埋怨它得太多,髒了自己的…嘻嘻,髒了自己的漂亮皮。
公狗子便哄狗母子說:我明兒一整天都要幹件大事,怕不能來見你。可是後天要送你一件有趣的東西呢…阿姐,你想這狗子能有什麼好東西送的?我瞧不是臭魚爛蝦便是骨頭。”
“狗母子就嬌滴滴地問:你要送我什麼好東西呢?什麼東西也比不過你對我好…嘻嘻,她真不害臊!公狗子說:先不告訴你,後天晌午我還翻牆進來,你在這裡等著…嘻嘻,阿姐,我們家的牆這樣高,這狗子也翻得過的,真是厲害。
今兒便是他們約的子啦,我心裡好奇得緊,咱們最好晌午前能趕回去,瞧瞧公狗子到底送什麼給狗母子。你說好不好?”丁香蘭又是害臊又是好笑,再也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手中砍刀比了比,作勢便要捉她。
丁秀蘭咯咯一笑,逃了開去。丁老漢隱約聽到兩人嘀嘀咕咕,說什麼“狗子”、“送東西”的話,心下有些起疑。他一向聽聞大女兒同本村有名的無賴小子李逍遙走得甚近,似乎頗有些意思。
那小子自幼頑劣無比,滿肚花花腸子,慣會惹是生非、調皮搗蛋,沒做過一樣正經事,將女兒嫁給他,那是萬萬不能的。
況且即便二人沒有私情,眼見女兒出落得一天比一天漂亮,跟個壞小子整天湊在一起,又能有什麼便宜了?自己正該仔細盤問盤問,免得女兒將來吃虧。想到這裡,揚聲叫道:“香蘭,秀蘭。”二女遠遠答應一聲。丁老漢笑眯眯道:“你們兩個丫頭,瞞著爹商量什麼事?快跟爹說說。”丁香蘭慌道:“哪…哪有什麼了?都是秀蘭又在調皮。”丁秀蘭一把將竹甩出老遠,急道:“怎的又是我在調皮了?好,我今後要做個乖女兒啦。乖女兒要聽爹的話,我這就老老實實把前晚上的事,跟爹說一說。”以手攏音,衝丁老漢喊道:“爹…你聽著…我跟你說:前天夜…啊,有個小…我家裡…他們…”她存心搗鬼,故意將話語說得斷斷續續,聲音也是含糊不清。丁老漢豎起耳朵聽了幾句,皺眉道:“這丫頭,盡說些什麼亂七八糟的?爹怎麼一句也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