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文化的享受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世上有兩個文字礦:一是老礦,一是新礦。老礦在書中,新礦在普通人的語言中。次等的藝術家都從老礦去掘取材料,惟有高等的藝術家則會從新礦中去掘取材料。老礦的產物都已經過溶解,但新礦的產物則不然。
王中(紀元二十七年至一百年)將“專家”和“學者”加以區別,也將“著作家”和“思想家”加以區別。我以為當一個專家的學識寬博後,他即成為學者。一個著作家的智慧深切後,他即成為思想家。
學者在寫作中,大都借材於別的學者。他所引用的舊典成語越多,他越像一位學者。一個思想家於寫作時,則都借材於自己肚中的概念,越是一個偉大的思想家,越會依賴他自己的肚腹。
一個學者是像一隻吐出所吃的食物以飼小鳥的老鷹;一個思想家則像一條蠶,他所吐的不是桑葉而是絲。
一個人的觀念在寫作之前,都有一個懷孕時期,也像胚胎在母腹中必有一個懷孕時期一般。當一個人所喜愛的作家已在他的心靈中將火星燃著,開始發動了一個活的觀念泉時,這就是所謂“懷孕”當一個人在他的觀念還沒有經過懷孕的時期,即急於將它寫出付印時,這就是錯認肚腹瀉洩時的疼痛為懷孕足月時的陣痛。當一個人出賣他的良心,而做違心之論時,這就是墮胎,那胚胎落地即死。當一個作者覺得他的頭腦中有如電陣一般的攪擾,覺得非將他的觀念發洩出來不能安逸,乃將它們寫在紙上而覺如釋重負時,這就是文學的產生。因此,一個作家對於他的文學作品,自會有一種如母親對於子女一般的慈愛情,因此,自己的作品必是較好的,猶如一個女子在為人之後,必是更可愛的。
作家的笑正好如鞋匠的錐,越用越銳利,到後來竟可以尖如縫衣之針。但他的觀念的範圍則必漸廣博,猶如一個人的登山觀景,爬得越高,所望見者越遠。
當一個作家因為憎惡一個人,而擬握筆寫一篇極力攻擊他的文章,但一方面並沒有看到那個人的好處時,這個作家便是沒有寫作這篇攻擊文章的資格。
丁〓自我發揮派十六世紀末葉,袁氏三弟兄所創的“靈學派”成稱“公安學派”(袁氏三弟兄為公安縣人),即是自我發揮的學派。
“”即個人的“情”
“靈”即個人的“心靈”寫作不過是發揮一己的情,或表演一己的心靈。所謂“神通”就是這心靈的動,實際上確是由於血內“荷爾蒙”的泛濫所致。
我們在讀一本古書,或閱一幅古畫時,我們其實不過是在觀看那作家的心靈的動。有時這心力之如若干涸,或神如若頹唐時,即是最高手的書畫家也會缺乏神和活潑的。
這“神通”是在早晨,當一個人於好夢沉酣中自然醒覺時來到。此後,他喝過一杯早茶,閱讀一張新聞紙,而沒有看到什麼煩心的消息,慢慢走到書室裡邊,坐在一張明窗前的寫字檯邊,窗外風晴和,在這種時候,他必能寫出優美的文章、優美的詩、優美的書札,必能作出優美的畫,並題優美的款字在它的上面。
這所謂“自我”或“個”乃是一束肢體肌、神經、理智、情、學養、悟力、經驗偏見所組成。它一部分是天成的,而一部分是養成的;一部分是生而就有的,而一部分是培植出來的。一個人的情是在出世之時,或甚至在出世之前即已成為固定的。有些是天生硬心腸和卑鄙的;有些是天生坦白磊落,尚俠慷慨的;也有些是天生柔弱膽怯多愁多慮的。這些都是深隱於骨髓之中,因此,即使是最良好的教師和最聰明的父母,也沒有法子可以變更一個人的個。另有許多品質,則是出世之後,由教育和經驗而得到的。但因為一個人的思想觀念和印象乃是在不同的生活時代,從種種不一的源泉和各種不同的影響中所得到的,因此他的觀念、偏見和見地有時會極端自相矛盾。一個人愛狗而惡貓,但也有人愛貓而惡狗。所以人類個型式的研究,乃是一切科學中最為複雜的科學。
自我發揮學派叫我們在寫作中只可表達我們自己的思想和覺,出乎本意的愛好,出乎本意的憎惡,出乎本意的恐懼,和出乎本意的癖嗜。我便在表現這些時,不可隱惡而揚善,不可畏懼外界的嘲笑,也不可畏懼有背於古聖或時賢。
自我發揮派的作家對一篇文章專喜愛其中個最的一節,專喜愛一節中個最的一句,專喜愛一句中個最的一個表現語詞。他在描寫或敘述一幅景物、一個情或一件事實時,他只就自己所目擊的景物,自己所覺的情,自己所瞭解的事實,而加以描寫或敘述。凡符合這條定例者,都是真文學;不符合者,即不是真文學。
《紅樓夢》中的女子林黛玉,即是一個自我發揮派。她曾說:“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卻使得的。”自我發揮派因為專喜愛發乎本心的覺,所以自然蔑視文體上的藻飾,因此這派人士在寫作中專重天真和溫文。他們尊奉孟子“言以達志”的說法。
文學的美處,不過是達意罷了。
這一派的弊病,在於學者不慎即會於平淡(袁中郎),或於怪僻(金聖嘆),或過於離經(李卓吾)。因此後來的儒家都非常憎惡這個學派。但以事實而論,中國的思想和文學實全靠他們這班自出心裁的作家出力,方不至於完全滅絕。在以後的數十年中,他們必會得到其應有的地位的。
中國正統派文學的目標:明明是在於表現古聖的心,而不是表現作者自己的心,所以完全是死的。靈派文學的目標:是在於表現作者自己的心,而不是古聖的心,所以是活的。
這派學者都有一種自尊心和獨立心,這使他們不致於逾越本分,而以危言聳人的聽聞,如若孔孟的說話偶然和他們的見地相合,良心上可以贊同,他們不會矯情而持異說。但是,如若他們以良心上不能贊同時,他們便不肯將孔孟隨便放過去。他們是不為金錢所動,不為威武所屈的。
發乎本心的文學,不過是對於宇宙和人生的一種好奇心。
凡是目力明確,不為外物所惑的人,都能時常保持這個好奇心。所以他不必歪曲事實以求景物能視若新奇。別人所以覺得這派學者的觀念和見地十分新奇,即因他們都是看慣了矯造作的景物的緣故。
凡是有弱點的作家,必會親近靈派。這派中的作家都反對模仿古人或今人的,並反對一切文學技巧的定例,袁氏弟兄相信讓手和口自然做去,自能得合式的結果。李笠翁相信文章之要在於韻趣。袁子才相信做文章無所謂技巧。北宋作家黃山谷相信文章的章句都是偶然而得的,正如木中被蟲所蝕的一般。
戊〓家常的文體用家常文體的作家是以真誠的態度說話。他把他的弱點完全顯出來,所以他是從無防人之心的。
作家和讀者之間的關係,不應像師生的關係,而應像廝朋友的關係。只有如此,方能漸漸生出熱情。
凡在寫作中不敢用“我”字的人絕不能成為一個好作家。
我喜愛說謊者更勝於喜愛說實話者。我喜愛不謹慎的說謊者更勝於喜愛謹慎的說謊者。他的不謹慎,表示他的深愛讀者。
我深信一個不謹慎的蠢人,而不敢相信一個律師。
這不謹慎的蠢人是一個國家中最好的外家,他能得到人民的信仰。
我心目中所認為最好的雜誌是一個半月刊,但不必真正出書,只需每兩星期一次,召集許多人,群聚在一間小室之中,讓他們去隨意談天,每次以兩小時為度,讀者即是旁聽的人。這就等於一次絕好的夜談。完畢之後,讀者即可去睡覺,則他在明天早晨起身去辦公時,不論他是一個銀行職員,或一個會計,或一個學校教師到校去張貼布告,他必會覺得隔夜的滋味還留在齒頰之間。
各地方的菜館大小不一,有些是高廳大廈,金碧輝煌,可設盛宴;有些是專供小飲。我所最喜歡的是同著兩三個知己朋友到這種小館子裡去小飲,而極不願意赴要人或富翁的盛宴。我們在這小館子裡邊又吃又喝,隨便談天,互相嘲謔,甚至杯翻酒潑,這種快樂是盛席上的座客所享不到的,也是夢想不到的。
世界上有富翁的花園和大廈,但山中也有不少的小築。這種小築中有些雖也佈置得很雅,但氛圍終和紅大門,綠窗戶,僕婢排立的富家大廈截然不同。當一個人走進這種小築時,他沒聽見忠狗的吠聲,他沒看見足恭謅笑的侍者,和閽人的討厭的面孔。在離開那裡,走出大門的時候,他沒看見門外矗立兩旁的一對“不潔的石獅子”十七世紀某中國作家有一段絕好的描寫這種境地說,這好似周、程、張、朱正在伏犧殿內互相揖讓。就座之時,蘇東坡和東方朔赤足半地忽然也走了進來,拍著手互相嘲笑作樂。旁觀的人或許要愕然驚怪,但他們則不過互相目視,做會心的微莢罷了。
已〓什麼是美所謂文學的美和一切物事的美,大都有賴於變換和動作,並且以生活為基礎。凡是活的東西都有變換和活動,而凡是有變換和活動的東西自然也有美。當我們看到山岩深谷和溪具著遠勝於運河的奇峭之美,而它們並不是經由建築家用計算方法所造成時,試問我們對於文學和寫作怎樣可以定出規例來?星辰是天之文,名山大河是地之文;風吹雲變,我們就從而得到一個錦緞的花紋圖案;霜降葉落,我們就得到了秋天之;那些星辰在穹蒼中循著它們的軌道而運行時,何曾想到地球上會有人在那裡欣賞它們。然而我們終在無意之間發現了天狗星和牛郎。地球的外殼在收縮引張之際推起了高高的山,陷下了深深的海,其實地球又何曾出於有意地創造出那五座名嶽,為我們崇拜的目的?然而太華和崑崙終已矗立於地面,高下起伏,綿延千里,玉女和仙童立在危巖之上,顯然是供我們欣賞的。這些就是大藝術造化家自由隨意的揮灑。當天上的雲行過山頭,而遇到強勁的山風時,它何曾想到有意出裙邊巾角以供我們賞玩?然而它們自然會整理,有時如魚鱗,有時如錦緞,有時如賽跑的狗,如怒吼的獅子,如縱跳的鳳凰,如踞躍的麒麟,都像是文學的傑作。當秋天的樹木受到風霜雨的摧殘,正致力於減低它們的呼,以保全它們的本力時,它們還會有這空閒去拍粉塗脂,以供古道行人的欣賞嗎?然而他們終是那麼的冷潔幽寂,遠勝於王維、米芾的書畫。
所以凡是宇宙中活的東西都有著文學的美。枯藤的美勝於王羲之的字,懸崖的壯嚴勝於張夢龍的碑銘。所以我們知道“文”或文學的美是天成的。凡是盡其天的,都有“文”或美的輪廓為其外飾,所以“文”或輪廓形式的美是內生的,而不是外來的。馬的蹄是為適於奔跑而造,老虎的瓜是為適於撲攫而造,鶴的腿是為適於涉水塘而造,熊的掌則是為適於在冰上爬行而造,這馬、虎、鶴、熊,自己又何曾想到它們的形式的美呢?它們所做的事情無非是為生活而運用其效能,並取著最宜於他行動的姿勢。但是從我們的觀點說起來,則我們看到馬蹄、虎爪、鶴腿、熊掌,都有一種驚人的美,或是雄壯有力的美,或是細巧有勁的美,或是骨骼清奇的美,或是關節拙的美。此外則象爪如“隸書”獅鬃如“飛白”爭鬥時的蛇屈曲扭繞如“草書”飛龍如“篆書”牛腿如“八分”鹿如小楷。它們的美都生自姿勢和活動,它們的體形都是它們的身體效能的結果。這也就是寫作之美的秘訣。
“式”之所需,不能強加阻抑;“式”所不需,便當立刻停止。因此,一篇文學名作正如大自然本身的一個伸展,在無式之中成就佳式。美格和美點能自然而生,因為所謂的“式”乃是動作的美,而不是定形的美。凡是活動的東西都有一個“式”所以也就有美、力和文,或形式和輪廓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