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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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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新澤又想

小腹中的體幾乎要從那東西里進出來。紅蛇在他眼前動,一股夾雜著汗氣的淡腥味直往他鼻孔裡鑽。他閉上眼,又認真地去想黑螞蟻——真他媽的怪,黑螞蟻不見了,他覺不到黑螞蟻的存在了。

閉合的眼睛依然亮亮的,彷彿一片沸沸騰騰的紅霧,高橋的面孔在紅霧中時隱時現。

“說!通通的說出來!要逃跑的還有什麼人!嗯?”高橋話音剛落,狼狗又兇惡地狂叫起來。

老祁依然在徒勞地狡辯。

眼前的紅蛇變成了渾身血紅的大蟒,大蟒惡狠狠地向他跟前撲。他聽到了老祁驟然爆發出的哀號。他的神頃刻間幾乎要崩潰了,他一下子竟悲觀地認定:老祁完了。他們蓄謀已久的計劃又要泡湯了。

這時,老祁卻叫了起來:“我你祖!大爺就是想逃!想…逃!你…你狗的殺了大爺吧!”高橋一見老祁認了賬,反倒把指揮刀從老祁的脖子下了回來。

“你的.要逃跑的?”

“大爺活夠了,殺不死就逃!”

“就你一個?”

“就我一個!”

“嗯!明白!明白!”高橋手一揮,狼狗狂吠著撲向了老祁,老祁驚恐地轉過身往後跑.沒跑出兩步就被狼狗壓倒在地上。

老祁股上的一塊被狼狗撕了下來,慘叫著死了過去,身下一攤血。

高橋又走到高臺階上訓話。

“你們的聽著,逃跑的,通通的一個樣!你們的,逃不出去!喬錦程和何化巖的游擊隊通通完蛋了,你們的,只有好好挖煤,幫助帝國政府和皇軍早結束東亞戰爭,才能得到自由!現在,通通的下井榦活!”青石門樓下的鋼板門拉開了,在刺刀和槍口的威下,戰俘們幽靈似的通過門外的吊橋,踏上了通往四號大井的矸石路。從他們棲身的這座閻王堂到四號大井的工房門口,共計是一千三百多步,孟新澤數過。

在四號井工房門口,閻王堂的鬼子看守和礦警隊進行了接:上井的七至十二號的二百餘名弟兄被鬼子看守押走了。他們卻在幾十個礦警的嚴密監視下,領了柳條帽和電石燈,排隊在罐籠前站好.等候下井。

孟新澤和他身後六號大屋的弟兄排在最後面,他在跨進泥水斑剝的罐籠時,聽到了西嚴炭礦鍋爐房深夜報時的汽笛。這是半個月以來他在地面上聽到的唯一的一次夜笛。狼狗高橋突然製造出的恐怖,使今夜下井晚了半個鐘頭,使得他們在地面上度過了中華民國二十九年六月十七的零點。

開採方法是陷落式的。這種開採法不需要大量的坑木支架,不需要心設計,更不需要高昂的成本,只要有充足的人便行。黑烏烏的煤窩子,像野獸貪婪的大嘴,平均三五天嚼掉一個弟兄。煤層下的子是他們自己打的,野獸的貪婪大嘴是借他們的手造出的,而它嚼起他們來竟毫不留情!近兩年來,有一百二十多個弟兄被冒落的煤頂砸死、砸傷。在井上是狼狗、皮鞭、刺刀,在井下是冒頂、瓦斯、透水、片邦,簡直看不到生路在哪裡。從今年三月開始,便有幾個弟兄嘗試著逃跑。在井上逃的兩個,一個被掛在電網上電死了;一個被狼狗咬斷了喉嚨。三個在井下逃的,兩個出去後又被抓住,一個鑽進老子裡被髒氣憋死了。

弟兄們沒被嚇住,他們還是要逃,於是釀出了一個集體逃亡的計劃。裡外一個死,與其在這陰暗的煤裡一個一個慢慢的死,倒不如轟轟烈烈地鬧騰一番,痛痛快快的死。大家都贊成逃,串連在秘密進行著。然而,誰都不知道領頭的是哪一個,還不敢問,怕別的弟兄懷疑自己不安好心。也是,人落到這種份上,沒一個靠得住!準不想活?保不住就有人為了自己活,不惜讓許多弟兄死。

王紹恆排長也想活。在被俘之前自由自在活著的時候,他沒意識到活著是件難事,進了戰俘營,才明白了,為了活下去,他必須躲避一些東西,爭取一些東西,付出一些東西。眼睛變得異常靈活,鼻子變得異常銳。他能迅速捕捉到不利於自己生命存在的環境、氣氛、場合.機警而又不動聲地逃得遠遠的。他變成了一個好窯工.他憑著自己的謹慎、細心和超人的覺,躲過了一次又一次滅頂的災難:集體逃亡的計劃他是知道的。是營長孟新澤告訴他的。他張口動了幾天。他當然要逃的,他做夢都在想著收回自己生命的主權。只要能成功,他一定逃=他認為這一回有成功的希望,聽說有外面游擊隊接應哩:可當耗子老祁被拉出去時,他一下子又覺得逃亡計劃完了:他怕老祁供出孟新澤,孟新澤再供出他。他怕高橋的指揮刀也架到他的脖子上。他知道,只要高橋的指揮刀架到他的脖子上.一切秘密他都會供出來的,他受不了那種折磨.他壓兒不是條硬漢子。若不是抗口號燒沸了他的熱血.若不是他表姐夫在一0九三團當團長,他不會投筆從戎的。

走過坑木支架的漫長井巷.又爬了大約三百米上山的子,那張著大嘴的野獸又出現在他的面前了:礦警孫四把槍往懷裡一摟,擦著洋火點了一支菸,懸在棚粱上的大電石燈太陽般的亮,孫四額上的每一條皺紋都照得彤紅:孫四吐著菸圈對弟兄們結結巴巴地嚷:“幹…幹活!都…都他姥姥的幹…幹活!完…完不成定額,本人教…教訓你們!”轉臉瞅見了剛爬上來的監工劉八爺.孫四又嚷:“八爺.你…你他姥姥的還…還到窩裡去…去看著,有…有事給我講…講一聲:”劉八爺顯然不高興.手裡玩蛇童似的玩著鞭子:“孫四.你也太舒暇了吧?按皇軍的規定可該你進窩管人,老子管筐頭、管出炭:”孫四橫,小眼睛一瞪:“皇…皇軍要你姨,你…你狗的也…也叫?!”一個弟兄憋不住笑了。

又短又的劉八爺起鞭子在那弟兄前甩了一鞭,氣恨恨地罵:“笑你孃的!幹活!通通進窩幹活!誰他娘耍滑頭,八爺就死他!”都進去了。

王紹恆排長不動聲縮在最後頭,每向窩裡走一步,眼睛總要機靈地轉幾圈,把窩子上下左右的情況迅速看個遍。他的耳朵本能地豎了起來,極力捕捉著夾雜在紛亂腳步聲、濃重息聲和工具撞擊聲中的異常聲響。手中的燈擰得很亮,雪白的光把一層層黑暗剝掉了拋在身後。鼻子不停地嗅,仔細分辨著汙濁空氣中的異常氣味,他知道,瓦斯氣味有些甜,像爛蘋果。

一切都正常。

他放心了。

這煤窩的代號是二四二o,為什麼叫二四二o,王紹恆不清楚。弟兄們也都不清楚。在二四二o窩子裡幹活的弟兄,共計二十二人,全是六號的,正常由五個弟兄裝煤,十幾個弟兄拉拖筐。窩口,短而的劉八爺監工;煤樓邊,礦警孫四驗筐。一切都是本人心安排好的,他們的一舉一動,都逃不脫,本人的眼睛。但是,礦警孫四不錯,據說這小子當年也當過兵,本人過來,隊伍散了,才幹了礦警。他對弟兄們照應的,不像那個劉八爺!劉八爺偏又怕他,八爺使皮鞭.孫四使槍,就憑這一條,八爺也沒法不怕。孫四愛睡覺,八爺也愛睡覺;孫四自己睡,也慫恿八爺睡;兩人常倒換著睡。一人睡上半班,一人睡下半班,反正本人也瞧不著。劉八爺一睡覺,弟兄們的子就好過了,一些密謀便半公開地在煤窩中醞釀了。

王紹恆記得很清楚.昨耗子老祁出去探路時,劉八爺已到避風的草袋堆上睡覺去了.孫四不會向本人報告的,那麼,向本人報告的.必是窩中的弟兄。可又奇怪:既然向本人告密了.為什麼不把集體逃亡的計劃都端給本人呢?為什麼只告了一個老祁?

斜歪在煤窩裡.機械地往拖筐裡裝著煤,王紹恆還不住地想。

不知裝了幾筐煤之後.他突然想通了:這告密者是個狡猾的傢伙!他不一下子把所有的秘密都出賣給本人,是有心計的。他是在投石問路.看看告密以後,本人能給他什麼好處。好處給得多.他就全賣:好處給得少,他就和弟兄們一起逃,裡外他不吃虧!

卑鄙的混蛋.應該設法找到他,掐死他!他在拿弟兄們的生命和本人做易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