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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商旅說政女兒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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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陽之下,兩騎快馬出了邯鄲北門,直向山塬深處而去。

行得片時,快馬進入了一道河谷,山勢也漸漸高峻起來。後行紅馬騎士便是高聲一句:“先生,滏陽水!”前行白馬騎士聞聲勒住馬韁,從懷中皮袋摸出一方竹板打量得一眼道:“前方東手,走!”一抖馬韁,那匹雪白的駿馬一聲長嘶便飛了出去。兩騎前行三五里,便見東山一道峽谷在望,走馬進得谷口,便見草木蔥蘢蒼翠,在深秋時節竟毫無蕭瑟氣象。轉過一道山彎,峽谷豁然張開,一片粼粼明澈的大水便在眼前,天光雲影山草木林林總總地重疊倒映,頓時令人心神明朗。白馬騎士觀望一陣,卻見湖對面兩座山頭若斷若續,便從湖邊草地走馬繞了過去。

“先生,天卓谷!”暮之中,紅馬騎士揚鞭遙指。

果然,山口東手的白石山崖上“天卓谷”三個大紅字依稀可見,空谷幽幽,谷口竟是沒有任何守護。走馬入谷,已是暮四合,遙遙便見遠處點點風燈閃爍,一陣似琴非琴的樂音在穀風中漫漫飄來,舒緩深沉綿綿不斷。前行騎士突然一提馬韁,那匹白馬便是一聲長嘶向燈光處飛去。

漸行漸近,隱隱便見一片屋樓連脊而去,四角高高望樓上搖曳著碩大的風燈,隨風傳來刁斗聲聲,一個蒼老的呼喝分外悠長:“初更已至,瓦屋滅燈——”倏忽之間,隨山起伏的低矮瓦屋的燈火便一齊熄滅,唯餘山下的三座木樓閃爍著點點燈光。顯然,這裡便是天卓谷的主人莊園。

兩騎到得莊前廣場,白衣騎士翻身下馬,將手中馬韁給身後紅衣騎士,便向莊門而來。此時秋月已上山巔,雄峻的石坊在月光下一片清幽,旁邊一柱高杆上吊著三盞斗大的銅燈“天卓莊”三個大字赫然在目。石坊後一箭之地便是六開間的宏闊莊門,六合抱的廊柱上各懸一盞銅燈,燈上卻是狀貌奇異的六種神獸——鷹、龍、麟、鳳、虎、龜。燈光明亮,莊門卻是緊閉,偌大門廳既無莊兵,亦無門僕。似琴非琴的樂音從幽深的莊院中飄出,與朦朧山月融會成一片,竟使面前這座莊院平添了幾分神秘。

白衣人凝神片刻,便和著樂聲擊掌拍了起來,啪啪之聲竟是若何符節。

樂聲戛然而至。片刻之間,大門隆隆拉開。

“嗚呼神哉!果然公子也!”隨著一聲驚歎,鬚髮雪白的老卓原便是哈哈大笑。

“不韋大哥——”遠遠一聲清亮的呼喚,一個綠裙飄飄的少女便飛了面前,紅著臉氣吁吁兀自一陣嚷嚷“暮馬鳴,我便說是大哥白馬,爺爺偏不信,還說我出神入幻!方才掌聲,還是不信,不信不信,卻比我走得還快!”

“不速之客,有擾卓公。”呂不韋便是深深一躬。

老卓原快步下階扶住呂不韋笑道:“公子光臨,老夫何其快也。來,快快請進。”便拉著呂不韋笑呵呵一揮手“昭兒知會家老,備酒!”少女一聲答應,便飛步去了。此時卻聞高處一聲長喝:“貴客夜至,燈火齊明——”呼喝落點,便見莊中燈火點點燃起,倏忽現出層疊錯落的樓臺亭榭與鱗次櫛比的片片房屋,且行且看,大是不俗。

坐落在半山松林的三重木樓便是天卓莊正屋。進得大廳,綠裙少女已經在利落煮茶了。卓原笑道:“公子啊,此乃老夫孫女,名叫卓昭。昭兒過來,見過公子了。”少女紅著臉走過來便是一禮:“卓昭見過不韋大哥。”老卓原板著臉道:“禮見貴客,昭兒何能僭越輩分!”呂不韋哈哈大笑:“不拘不拘,各隨各叫,說話方便而已。”卓昭粲然一笑:“還是不韋大哥好。”轉身對著爺爺便是一個鬼臉“孔夫子也!”裙裾一閃便飄到茶案前去了。卓原輕輕嘆息一聲搖搖頭一笑:“自幼多寵,老夫也是無可奈何也。”呂不韋卻是慨然讚歎:“小妹靈慧率真,文武兼通,原是得卓公真傳也!”

“公子此說,老夫卻是慚愧。”卓原搖頭大笑“此兒言不及商,只將商旅當做遊歷,卻不學商家本事,除了練劍,便只對詩樂兩樣痴。老夫原指望卓門再出個商旅女傑,眼看便是煙消雲散也。”說話間兩人入座。卓昭一聲笑叫:“不韋大哥,茶來也!”左手銅盤右手提藍已經到了眼前,左手銅盤是兩隻茶盞與一隻棉套銅壺,右手提藍卻是一具茶爐一匣木炭。人到眼前,眨眼之間便將諸般物事擺置妥當:一隻盛茶銅壺斟出兩盞熱茶上案,緻的青銅茶爐已經在旁邊案上安好,藍熒熒木炭火已經燃燒起來。

“香!滑!釅!”打開茶盅品啜一口,呂不韋便是連聲讚歎一番評點“清香固如越茶,卻比越茶多了幾分厚,茶綠中帶紅,茶汁略帶滑膩,清苦於前,甘甜於後。”

“公子好鑑賞也!”卓原笑得很是快意“此茶乃越地茶樹苗,二十年前老夫帶回幾株山莊自栽。採得茶葉卻是勁力大大過於越茶,專一地克食利水,尋常人飲得一兩盞,肚腹便呱呱叫了。”盞茶下肚,呂不韋果然便覺得腹中響動起來,正覺尷尬,卓昭卻笑捧來一盤白酥鬆軟的胡餅:“這是馬xx子烤餅,爺爺說點茶最好。”呂不韋點點頭便夾起一個吃了,腹中頓時舒坦,瞄得一眼便有些驚訝:“卓公如何卻沒動靜?”卓昭咯咯笑道:“爺爺鐵肚腸,每清晨飲茶半個時辰,從來不須點補也。”呂不韋不詫異:“噫!此等本事我等卻是望塵莫及。”卓原哈哈大笑:“久成習,算個甚本事?上酒!”六盞明亮的銅燈下,兩案酒菜片刻上齊。呂不韋不經意地鼻子:“噫!百年趙酒麼?竟能透海生香!”卓原悠然一笑,點點兩座中間的木製酒海:“公子所言不差,此酒便是窖藏百年的趙國陳釀,乃當年趙敬侯特意釀造,獻給魏武侯之禮酒。卓氏祖上與趙國酒監厚,買下了三桶窖藏,至今當是一百零三年。”呂不韋聞言便是肅然一拱:“不韋品酒尚可,原不善飲,敢請卓公換得甘醪即可,此酒當留做大用為是。”

“公子差矣!”卓原擺手一笑“十餘年來,老夫多聞呂氏商社之名,惜乎無緣結識。鴻口渡老夫遇劫,若非公子義舉,我爺孫如何得脫困境?老夫商旅五十六年,也算識得幾多人物,然如公子氣象者,卻是絕無僅有。美酒逢嘉賓,老夫倍矣!”卓昭便跪坐兩案之間,此時笑道:“不韋大哥,我不夜食,便來為你等斟酒。”說話間打開厚重的紅木桶蓋,揭下桶口一層紅布,利落地揮起長把木勺向先向卓原案頭爵中斟酒。

“昭兒錯也,公子乃我嘉賓,何能後之?”卓昭卻是一笑:“大父尊長,不韋大哥,不錯也。”

“又來也。”卓原板著臉“禮儀有屈,豈是待客之道?”呂不韋誠懇地一拱手道:“啟稟卓公:不韋原是晚輩,又兼單傳,真高興識得此等一個小妹。尚望卓公許小妹隨心所,禮法過甚,不韋也是拘謹也。”

“公子既有此言,老夫也就不做孔夫子了。來,幹得一爵!”呂不韋慨然飲幹,卓昭手中的細長酒勺便隨著咯咯笑聲飄了過來:“不韋大哥真好!”一勺清酒如銀線般注向爵中,燦爛的臉上卻驟然掠過一抹紅暈。

卓原一捋雪白的長鬚笑道:“老夫對公子尚有不解之處,不知能否坦誠相向?”

“不韋正求卓公指點,自當坦誠以對。”卓原字斟句酌道:“老夫觀之:公子理財經商,已是天下佼佼;處事圓通幹練,頗似治世能臣;談吐清雅豐文,卻似當今名士;救難披肝瀝膽,又有戰國任俠風骨。以公子才具,凡事皆可大成。然人皆有本,老夫敢問:公子之志,以何事為本?”便在卓原話音落點之時,卓昭兩隻明亮的眼睛盯住了呂不韋,少女的嫵媚驟然變幻成了審視的犀利。

呂不韋手撫酒爵,長駐臉龐的微笑中增添了幾份莊重,突然舉爵一飲而盡,拉過酒巾沾沾嘴角,卻是一陣沉默。

“卓公此問好極!”呂不韋終是慨然開口“十八年前,不韋繼承父業初為商旅,其時之志,便是成為天下鉅商,與秦國寡婦清、齊國程鄭、魏國孔松、趙國卓公、楚國猗頓相比肩,成為天下屈指可數的大富家族。然則,久歷商旅之後,不韋卻倍商人之軟弱,以致又生躊躇…”便是一聲深重嘆息,似自責,又似彷徨。

“商人軟弱麼?我卻看不出也。”卓昭笑得有幾分揶揄,又有幾分頑皮。

“孩子家知道甚來!”卓原臉便是一沉“商家不軟弱,我門貨船如何能在鴻口渡橫遭盤查?大父如何能被官府突兀扣押?”

“不韋所言,卻非此意也。”呂不韋搖頭一嘆“若是此等個人遭際,不韋倒實在不放在心上。關卡盤查、貪官索賄,於商家原是尋常。”

“噢?”老卓原困惑地笑了“何事之弱,於商家竟是不同尋常了?”

“十年前,一個孤寡的老婦人教不韋明白了此間分際。”呂不韋猛然飲得一爵,便斷斷續續地說了起來——燕國滅齊的第三年,呂不韋隨魯仲連海船秘密進入齊國海岸。卸下援助物資後,呂不韋便帶著一個採貨執事進入了齊國,意試探一條從琅直達即墨的陸上商路。魯仲連說太冒險。呂不韋卻說樂毅要仁政化齊,不妨一試,商旅之身,諒燕軍也不會如何,便上路了。那黃昏時分,進入了即墨以南的大沽水河谷,遙遙便見一片殘破的房屋籠罩在暮靄之中,竟是死一般沉寂。村口大道旁,一個白髮散亂的老婦人扶杖佇立,凝望著夕陽一動不動,直是一具石俑。呂不韋看得心酸,下馬向老婦人深深一躬,從懷中掏出一隻金幣叮噹作響的絲織錢袋,雙手恭敬地捧給了老婦人。老婦人緩慢木訥地搖了搖頭,抬起手杖,環著死一般沉寂的村莊轉了一圈。呂不韋順著老人的手杖望去,村外疏疏落落的樹林中吊滿了血模糊的屍體,破衣爛衫隨風抖動,慘烈蕭疏不堪卒睹!

“老人家,跟我走吧…”呂不韋哽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