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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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我者親孃,知我者司馬糧。腦子裡有幾百個美絕倫的房墊底,上官金童耳清目明,反應銳,心情舒暢,皮膚滋潤,彷彿一下子年輕了幾十歲。
“怎麼樣,小舅?”司馬糧坐在寬大的真皮沙發上,著呂宋島生產的大雪茄,笑眯眯地問我“覺怎麼樣”我滿懷著之情說:“覺好極了,從來沒這麼好過。”司馬糧說:“小舅,我要徹底拯救你,走,換衣服,我帶你去看一樣東西。”加長的“卡迪拉克”牌豪華轎車,把我和司馬糧拉到大欄市的繁華商業區。
車停在一家新裝潢完畢的罩商店前。當人們圍觀像龍舟一樣的轎車時,司馬糧帶著我來到店前。寬大的櫥窗,櫥窗裡擺滿模特,大玻璃頂天立地,處處透明。
門面上用花體美術字寫著“美爾罩店”
“工製做,世界一,既是時裝,更是藝術”
“小舅,怎麼樣?”他問。我朦朧地猜到了他的意思,按捺不住心裡的動,說:“很好!”他說:“那麼,你就是這家罩店的老闆了。”我雖然有所預,但還是大吃一驚:“我不行,我怎麼能行呢?”司馬糧笑道:“小舅,你是房專家,房專家賣罩,是全世界最合適的人選。”司馬糧拉著我進入寬敞的店堂。電動應門無聲地開又無聲地關。內部裝修尚未結束,四面牆壁,全用大玻璃鑲貼,天花板使用的也是能照清人影的金屬材料。吊燈、壁燈,都是房的造型。幾個工人,正在用絲棉揩擦玻璃。包工頭殷勤地跑上來,對著我們鞠躬。司馬糧說:“小舅,有什麼不滿意的,儘管提出來。”我說:“‘美爾’,不好,太一般。”司馬糧說:“你是專家,你說吧,叫什麼好。”
“獨角獸”我脫口而出“獨角獸罩大世界”司馬糧怔了一下,笑道:“小舅,那玩藝兒,可都是成雙成對的呀!”我說:“獨角獸好,我喜歡。”司馬糧乾脆地說:“你是老闆,你說好就好。趕快派人去重做店牌,不叫‘美爾’,叫‘獨角獸’。‘獨角獸’,‘獨角獸’,”司馬糧笑著說“有味道,有味道。小舅,你真行啊,這樣有風格的店名,用刺刀頂著我我也想不出來。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儘快提出來,你是主人,要有當家做主的神。”我未進店就覺到了,櫥窗裡那些身材窈窕的模特,美麗是一的,風情是絕頂的,前戴的罩是美無比的,可惜,製造模特的混蛋們,偷工減料,沒給她們造上頭。我指著那些模特,說:“這些模特,有子沒頭。”司馬糧吃了一驚,說:“真的,去搬個來我看!”店裡人匆忙搬過一具模特,罩真漂亮,金黃的緞子底,繡著紅的小花,上半邊是金絲線的網絡,下半邊是有彈的托兒。一針一線都不馬虎。戴上這樣的罩如果穿著衣服上街實在是一種對美的欺侮。司馬糧一把揪下那罩,果然,那模特的脯上,只有兩個饅頭狀的鼓包而已。司馬糧怒道:“這簡直是胡鬧,沒有頭,算什麼女人?!一律換掉,重新制做。”一個店員畢恭畢敬地說:“司馬先生,模特…都是這樣的…”司馬糧說:“不行,重新給我做,要做得跟活人一樣,該有什麼就得有什麼!”他一巴掌扇倒了那個只穿著一條金黃繡花褲衩的模特,罵道“這他孃的算什麼?!——那個塑料模特輕飄飄地倒在地上——告訴他們,都給我做成實心的,不但要有頭,還要會眨巴眼,會笑,會說話。媽的,不就是多花點錢嗎?”
“小舅,”鑽進“卡迪拉克”後,他捅捅我的胳膊,悄悄地說“您可真是成了。”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說:“如果還忘不了獨老金,咱就把她買下來放在櫥窗裡。”
“我跟她已經恩盡情斷。”司馬糧拍了一下額頭,說:“啊呀,好!我怎麼把這事忘了呢?”他興奮地在車座上亂顛股。他說:“小舅,我有一個好主意!
啊哈…“他得意地大笑著,沉浸在他構想出來的美妙情景裡。
“獨角獸罩大世界”正式開業那天,門口擺滿了花籃,魯勝利的花籃與獨老金的花籃放在大門兩側。耿蓮蓮的花籃放在最不顯眼的位置上。鞭炮免放,司馬糧說,這是土老帽的把戲,土老帽子才放鞭炮。我們放氣球。我們放飛了一萬隻房狀的氣球。讓房滿天飛,向全人類傳達愛的信息。我們還放起了兩個巨大的氫氣球,氫氣球上掛著兩條紅布大標語,標語用金黃大字,每個字都像磨盤一樣大。
“抓住房就等於抓住女人”在空中輕輕地飄蕩著:“抓住女人就等於抓住世界”輕輕飄蕩在空中。這是一個邏輯學上的三段論,被省略掉的結論是:“抓住房也就等於抓住了世界”司馬糧導演的最彩的節目還在後頭。
他重金聘請了正在“伊甸園歌舞廳”跳舞的七個俄羅斯舞女,來當我們的活模特——這就是那天他坐在卡迪拉克裡興奮動的原因——這七個舞女,都是司馬糧的下之馬,只要給美金,沒有她們不幹的事情。這是七匹貨真價實的大洋馬,一律是亞麻的光滑頭髮,碧眼高鼻闊嘴,脖子像啤酒瓶頸,胳膊修長柔軟,好像沒有骨頭。大腿豐滿。小腿優美。股上翹,像噴氣式戰鬥機。肚子平展,像繃緊的鋼板。皮膚像凝固的脂油。當然,頂頂重要的是,她們都有自然天成的豐。遵照司馬糧的指示,七個舞女,穿著七套美的罩和褲衩,顏分成赤、橙、黃、綠、青、藍、紫。褲衩小得不能再小,而且是網狀的。罩造型優美,做工考究,是專門去法國訂做的。由於是表演的,罩的尺寸較小。那七個舞女的經紀人曾提出體表演,被司馬糧堅決回絕。司馬糧說,不是我捨不得錢,我們是罩店,要推銷罩,要讓人看到戴罩之美,七個光腚猴子去幹什麼?砸我們的牌子?再說,大欄市人現在正處在最文明也最野蠻的階段,有的人坐本茨,有的人騎驢。有的人吃孔雀,有的人喝稀粥。要考慮大欄人的心理承受能力。
俄羅斯舞女捧著綵綢,讓我和魯勝利,還有另外幾個領導人剪綵。綵球落在瓷盤裡。一片掌聲。閃光燈閃光。攝像機攝像。一片掌聲又一片掌聲。活潑的俄羅斯舞女把綵球拋向觀眾,然後便即興表演劈腿扭舞、搖頭擺尾舞、筋肚皮舞。她們的體在“獨角獸”門前炫耀著,賣地瓜的小販和用“摩絲”做成飛機頭的時髦青年因為擁擠打起架來。通堵。警察前來開道。混亂中魯勝利的轎車被人扎破了輪胎。有一個狡猾的少年——這小子大概是“神箭手”丁金鉤的後代——躲在人腿縫裡對準俄羅斯舞女的股了一隻製做美的羽箭。箭鏃是用青銅製做的、箭桿是用黃楊木製做的,箭羽使用的是孔雀翎。那個俄羅斯舞女帶著羽箭繼續舞蹈。為此,司馬糧獎給她一千美金。眼花繚亂。開業典禮結束,我躲在董事長辦公室裡三天沒有出門。
“可是,女人並不那麼馴服,她們的房,不會隨隨便便讓你抓住。”在“麗麗咖啡館”裡,市廣播電視局局長“獨角獸”用小銀匙子攪拌著杯子裡的雀巢咖啡,慢條斯理地說。他久經風霜的腦袋上,銀的髮絲往後梳著,一絲兒也不亂,他的臉很黑但洗得很乾淨,牙很黃但刷得很乾淨,手指蒼黃但皮膚很。他點燃了一枝中華牌高級香菸,斜眼瞥著我,說“你是不是認為只要有了司馬糧這個大富翁撐就可以為所為?”
“不,我不敢,”上官金童心裡憋著火,但還是習慣地做出謙恭的樣子,對這個在“文化大革命”中出盡了風頭至今依然風頭十足的人說“局長大人,有什麼話,您就直說吧。”
“哼哼,”他冷笑著“司馬庫——這個雙手沾滿高密東北鄉人民鮮血的反革命——的兒子,仗著有幾個臭錢,竟成了大欄市的最貴賓,真是‘有錢能讓鬼推磨’啊!上官金童,你,過去是個什麼東西?姦屍犯、神病,現在竟成了董事長!”階級的仇恨把“獨角獸”燒得兩眼通紅,他的手指把菸捲捏出了焦油,他冷酷地說:“但我今天不是來宣傳革命的,我是來爭名奪利的。”我靜靜地聽他說。上官金童受人欺負一輩子了,無所謂。他說,你知道,你也不會忘記,在大欄集上,押著你們母子游街示眾那次,我為革命身負重傷——是的,我沒有忘記,我沒有忘記您的耳光的滋味——我成立了“獨角獸”戰鬥隊,並在大欄鎮“革命委員會”廣播站開過“獨角獸”欄目,播放過許多對“文化大革命”有指導意義的文章。五十歲左右的人,誰也不會忘記“獨角獸”三十年來,我一直使用著“獨角獸”的筆名,在國家級的報刊發表過八十八篇署名文章,一提起“獨角獸”人們就會想起我。可是,你竟敢把我的名字跟女人的罩聯繫在一起。你跟司馬糧的狼子野心,何其毒也。你們這是瘋狂的階級報復,是公然地詆譭公民聲譽。我要寫文章揭你們。我要向法院起訴你們。我要雙管齊下,運用輿論和法律這兩種武器,跟你們進行殊死鬥爭。
我腦門子一熱,說:“隨你的便。”他說:“上官金童,別以為魯勝利當了市長,你就可以有恃無恐。我姐夫是省委的副部長,比她官還大。她的那些醜事,我全部掌握,‘獨角獸’要拱倒她很容易。”
“我與她沒有任何關係,你拱倒她好啦。”
“當然啦,”他說“‘獨角獸’也願意與人為善,我跟你,畢竟是鄉親,是真正的大欄人,只要你們讓我過得去——”
“局長大人,有話直說吧。”
“這件事,我們還是可以私了的。”
“你報個價吧。”他伸出三個指頭,說:“我不訛你們,三萬元,這對於司馬糧來說,是九牛身上三,另外,請轉告魯勝利,讓她安排我進市人大當常務副主任,否則,大家都完蛋。”我到渾身發冷,站起來,我說:“局長,錢的事,要跟司馬糧商量,罩店剛開張,一分錢還沒賺到呢。官的事,我不懂。我跟魯勝利說不上話。”
“他媽的,玩這一套?”司馬糧笑道“他也不去打聽打聽,司馬糧是幹什麼的!
小舅,讓我來收拾這個灰孫子,我讓他掉了牙嚥到肚子裡去。要說敲竹槓、宰冤大頭,我是這一行的祖師爺,哪輪得著他‘獨角獸’!
“幾天之後,司馬糧說:“小舅,安心做買賣,施展你的才能吧。‘獨角獸’那小子,我已把他擺平了。你不要問怎麼樣擺平的,反正從今之後,只許他老老實實,不許他亂說亂動。我們對他實行的是有產階級的專政。小舅,不要問賺錢還是賠錢,只要玩得痛快,讓上官家轟轟烈烈,揚眉吐氣。這輩子有我花的就有你花的。造吧!錢是王八蛋,錢是臭狗屎!姥姥那邊,我已安排好了,定期會有人送去柴米油鹽。我要去做一樁大買賣,一年後回來。我給你裝上了電話,有事我會打給你。就是這樣,不要問我從哪裡來,也不要問我到哪裡去。”
“獨角獸罩大世界”生意興隆。城市在快速膨脹,又一座大橋飛架在蛟龍河上。原蛟龍河農場舊址上,建起了兩座大型棉紡廠,一座化學纖維廠,一所合成纖維廠,那裡成了著名的紡織區。我讓那七個俄羅斯舞女,坐著馬車,去紡織區推銷罩。女人最重要的特徵是生著發達的房。房是人類進化的結果。
對房的愛護和關心程度,是衡量一個時期內社會文明程度的重要標誌。女人要為自己的房到自豪,男人要為女人的房到驕傲。房舒服了,女人才會舒服。女人舒服了,男人才會舒服。因此只有把房侍候舒服了,人類才會舒服。一個不關心房的社會,是野蠻的社會。一個不愛護房的社會,是不人道的社會。孩子們,省下零花錢,給媽媽買個罩,沒有天就沒有地,沒有媽哪有你?人們,不要忘本,忘記了母親們的房,就意味著喪失了人。丈夫們,已婚的和未婚的,無論送什麼樣的禮物,也比不上送一個美的罩更能討女人歡心。房是寶,是世界的本原,是人類真善美無私奉獻的集中體現。愛房就是愛女人。重複灌輸是廣告的基本特徵。要讓愛房的語言不絕於耳。要徹底消滅不戴罩的不文明行為。小小罩用處大,男人女人都離不開它。要讓罩滿天飛。把大欄市建成愛市、美市、豐市。把六月變成愛月,把農曆七月七變成房節,這一天要廣招海內外賓客,走出亞洲,衝向世界。在大欄市人民公園進行豐大賽,罩大展銷。豐大賽分等級,分年齡段。房節期間報紙出專號,刊物發專刊,電視臺闢專欄。還要遍請海內外專家圍繞著房做有關哲學、美學、心理學、醫學、社會學、人類學等等方面的專題報告。房搭臺,經濟唱戲。敞開你的懷,廣招四海賓朋。帶著投資來,帶著技術來,趕著四輪的馬車,載著你的妹妹、你的子,都到大欄來。誰英雄誰好漢,敞開懷比比看。
什麼國際蠍子節、國際螞蚱節、國際豆腐節、國際啤酒節…都比不上我們的國際房節,也可以叫國際頭節。這個節正人君子會認為很下。但其實很高尚。誰不是著頭長大的?見了美麗的房誰不想多看幾眼?
中國人談起來最不坦率,但中國人生小孩最多…明天是“三八婦女節”
“獨角獸愛中心”——對,改店名,不叫什麼“罩大世界”了,改,馬上改,我們“獨角獸愛中心”將獻給大欄市的姐妹們一份厚禮,推出最新式的罩,有少女型的、婦少型的、母親型的,為慶祝婦女的節,一律八折優惠,買一隻贈送一雙高筒襪,買兩隻贈送一條褲衩,買十隻贈送一隻“夏娃牌”豐器,此物經醫科大學鑑定為信得過產品,用微電刺房,能使小房變大,大房變得更大。
應該把有關國際房節的想法向魯勝利反映,她是賊大膽,瞎胡鬧,能修起摩天樓,也能拆毀摩天樓。只要能撈錢,她敢販賣原子彈。她在罵聲和讚揚聲中成長。因為司馬糧的大量捐資,市政協準備補選我為政協副主席。關於國際房節的想法可做成一個提案,“提案辦”研究。大欄市既無名山,又無名水,只有用奇招怪招提高知名度…
一九九一年三月七晚上,雨霏霏“獨角獸罩大世界”董事長上官金童心澎湃,浮想聯翩。他在熄了燈的店堂裡幸福地徘徊著,樓上不時傳下來女售貨員們的說笑聲。商店生意興隆,去紡織區的活人大推銷極為成功,他已在大欄市掀起一陣頭風,女人恨不得像那些俄羅斯舞女一樣,只戴著罩上大街遊行。副市長的公子與市茂腔劇團的女演員孟嬌嬌訂婚,一次就購買了美罩七百七十七隻。罩銷售量大增,金錢滾滾而來。店裡人手緊張,昨天剛在電視臺做了招聘店員廣告,今天就有二百多個姑娘前來報名…太讓人興奮了。他把頭抵在玻璃上,看著外邊的情景,也藉此使頭腦清醒,剎住瘋狂聯想的馬車。
大街兩邊的商店都已打烊,霓虹燈在銀亮的雨絲中閃爍。新開通的8路公共汽車,在沙樑子和八角井之間跑來跑去。百鳥餐廳外是一株法國梧桐,溼漉漉的枝條在昏黃的路燈下輕輕搖擺。去年的梧桐球兒還掛在枝頭,今年的新葉已經發育。樹下是8路汽車站牌。站牌下站著一個撐著花布雨傘等車的姑娘。天氣雖不甚暖和但她已穿上裙子。粉紅的半高塑料雨鞋閃閃發光。雨珠輕輕地從傘稜上滑下來。一團團如煙如霧的溼氣在街上滾動著。新修的柏油馬路平整光滑,被雨水淋溼,泛著霓虹燈的光,五顏六,亮晶晶的,十分美麗。幾個騎山地自行車的披頭青年弓著撅著,大幅度地晃動著身體,在馬路上追逐。他們對著等車的姑娘吹口哨,說髒話。姑娘把雨傘低垂,遮住了上半身。披頭青年呼嘯而去。8路汽車拖泥帶水地馳來了。在站牌前它似乎猶豫了一下,猛然煞住,車裡一陣混亂。一會兒工夫它就開走了。雨水被車輪濺起來,一片片的亮光。那個持雨傘的姑娘隨車而去。但8路車載走了一個姑娘卻卸下了一個婦少。它吐故納新。剛下車時她顯得有些憫,在細雨中她茫然四顧。很快她便徑直地對著“獨角獸罩大世界”對著站在幽暗店堂裡的上官金童走來。她穿著一件鴨蛋青風雨衣,著頭。似乎是藍的頭髮。藍的頭髮用力地往後梳過去,顯出寒光閃閃的額頭。她慘白的臉似乎被陰森森的霧籠罩著。上官金童斷定她是個剛死了男人的寡婦。後來證明他的覺完全準確。她對著玻璃櫥窗走過來時,上官金童到一陣莫名其妙的恐慌。他到這個女人陰森森的神已經穿透了厚厚的玻璃,瀰漫在店堂裡。她還未近玻璃就把店堂變成了靈堂。上官金童想躲,但他就像被癩蛤蟆盯住的蟲子,已經動彈不得。這個穿風雨衣的女人目光銳利。你必須承認她的眼睛很美麗,但她的眼睛的確非常駭人。她準確地站在了上官金童對面。按照自然的規律,他在暗處,她在明處,她不應該發現站在不鏽鋼貨架前的他,但毫無疑問她發現了,而且知道他是誰。她的目標非常明確,她適才在車站旁邊、梧桐樹下的茫然四顧完全是故意做出來的,是個惑人的假象。儘管後來她說:是上帝在黑暗中指給我一條道路,讓我走到你身邊。但上官金童始終認為,一切都是預謀,尤其當他得知這個女人就是廣播局長“獨角獸”孀居的大女兒時。他堅信“獨角獸”也參與了策劃。
就像情人約會一樣,她站在了他的面前,中間隔著一道淚珠滾滾的玻璃。她對著他微笑著。她的腮上有兩道深深的、由酒渦演變成的皺紋。隔著玻璃他就嗅到了她嘴巴里那股酸溜溜的寡婦氣味。一種深深的同情心湧上他的心頭。這同情心在淅淅瀝瀝的雨聲裡,在從玻璃縫裡透進來的腥鹹的泥土氣息中,很快地生發芽,變化成為同病相憐的覺。上官金童看著她,竟像看到了久別重逢的人,淚水從他眼裡湧出來。更多的淚水從她的眼裡湧出來,掛在她的慘白的腮上。他到沒有理由不開門了。他開了門。伴隨著突然放大了的雨聲,伴隨著溼清冽的空氣和濃重的泥土氣息,她非常自然地撲到他的懷裡。她的嘴主動地湊在了他的嘴上。他的手伸進了她的風雨衣,摸到了那兩個像用硬紙殼糊成的罩。她頭髮裡和衣領上那股腥冷的泥土氣息使上官金童清醒了。他急忙把手從她的罩裡出來,心中後悔莫及。但是,就像下金鉤的烏龜一樣,後悔也晚了。
他沒有理由不把她帶到自己房間裡去。
他上門,想想又到不合適,急忙去拔開。他給她倒了一杯水。請她坐。
她不坐。他慌亂地著手。他恨透了自己,恨自己無事生非,恨自己品行不端。
如果能剁掉一手指而免除罪過,讓生活回到半小時前,我會毫不猶豫,他想著。
但手指是剁不掉,掉了手也無濟於事,被你摸過了的、吻過了的姑娘正站在你的房間裡掩著臉哭泣,她是真哭,不是假哭,淚水從她的指縫裡滲出來“啪噠啪噠‘,地滴落在她被雨水淋溼了的風衣上。天吶,她已經不滿足於無聲的哭泣。她的肩膀顫動起來,她的手掌裡發出了呼嚕呼嚕的聲音,她馬上就要放聲大哭。上官金童遏制著對這個散發著皮獸味道的女人的厭惡之情,把她按坐在自己的大老闆團團轉高背真皮紅意大利羅馬城製造的沙發上。他又把她拉起來,為她脫下溼漉漉的風衣。脫風衣時你的手總木能繼續捂著臉吧?她的臉溼漉漉的,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汗水,哪是鼻涕,哪是眼淚。這時他才發現這是個醜陋的女人,塌鼻子,突嘴巴,下巴尖細,像黃鼠狼一樣。剛才隔著玻璃時,為什麼她很有風情?是誰欺騙了我?吃驚的還在後邊,一脫掉風衣,上官金童暗自叫了一聲親孃,這個皮膚上滿是黑痞子的女人,竟然沒穿內衣,只戴著兩隻”獨角獸罩大世界“賣出去的藍罩。罩上的標價條還沒揭掉。她像不好意思,又捂起臉來,天哪,兩撮黑的、梢兒是黃的腋出來,一股汗酸味從那裡放出。上官金童狼狽透頂,急忙用那件風雨衣去遮掩她,她一抖肩膀就讓風雨衣滑落下去。他上門,拉上厚窗簾,把桂花大樓美麗的燈光擋住,把清冷誘人的雨之夜擋住。他衝了一杯熱咖啡給她,說:姑娘,我該死,我老有少心活該死,您千萬別哭,我最怕女人哭,您只要不哭,趕明兒把我送到公安局裡去也行,您現在扇我七九六十三個耳光子也行,讓我跪下給您叩七九六十三個響頭也行,您一哭,我就到罪孽深重,我求求您了,求求您了…他拿來乾巾,笨手笨腳地為她擦臉,她像只小鳥一樣仰著臉等他來擦。他想,裝孫子吧,裝吧,上官金童,你這倒黴蛋,你這記吃不記打的豬。好好哄著,哄走了就去廟裡磕頭燒香謝菩薩,天老爺,我可不願再去勞改農場蹲上十五年了。
給她擦罷頭臉,勸她喝咖啡。雙手端起來,心裡想,我摸了你的子,你就是我,我就是你的孫子了。什麼“抓住房就等於抓住了女人”話,應該改成“你還沒抓住房就被女人抓住了”你往哪裡跑?喝吧,喝點,求求您了,好姑娘。她風情萬種地盯了上官金童一眼,上官金童卻到萬箭鑽心,鑽上一萬個眼又養上一萬隻蚯蚓。她裝出哭得頭暈眼花的樣子在上官金童的扶持下伸出長長的嘴喝了一口咖啡。終於不哭了。上官金童把咖啡遞到她手裡。她雙手捧著咖啡,像一個三歲左右的剛哭過的小女孩一樣還“歐歐”地響著嗓子把鼻子一一,太做作了,蹲過十五年勞改農場又蹲過三年神病院的上官金童想。想著想著,他的心有點狠起來。是你撲到我的懷裡來的,是你把嘴主動地湊到我的嘴上來的,我的惟一的錯誤是摸了你的房,但我做罩商店的大老闆天天和房打道,什麼樣的房沒摸過?這不過是工作需要職業習慣,不存在什麼道德問題。想到此他說:姑娘,夜深了,你該走了!他說著,拿起她的風雨衣,想給她披到肩上。她的嘴猛地咧開,手中的咖啡杯沿著她的脯,經過肚皮,掉在地上。
誰知道是真的如五雷轟頂還是故意表演呢?
該把你送到茂腔劇團裡去演戲。她“哇”地一聲哭起來。哭得那麼響,哭得那麼亮,在這寧靜的雨夜裡,偶爾才有一輛夜貓子汽車駛過,然後是更加的寧靜,她的哭聲那麼響亮,顯然是要讓全市人民群眾都聽到。他心中充滿怒火,但一個火星兒也不敢冒出來。正好桌子上有兩塊像小炸彈一樣的金紙果仁巧克力,他匆忙剝掉一塊金紙,把那個黑不溜丟的糖丸子到她嘴裡,用咬牙切齒的溫柔腔調勸說著:姑娘,姑娘,好姑娘,不要哭,吃塊糖…她把糖吐出來,巧克力糖丸子像屎殼郎蛋子一樣在地上滾,把羊地毯都滾髒了。她繼續大哭。上官金童急忙又剝開那塊巧克力,把糖丸子到她嘴裡,她當然不會乖乖吃糖,又要往外吐,他伸手去堵,她舉起拳頭,打著上官金童。上官金童一低頭,發現在那副藍的罩裡,她的雙白白的,在那裡邊跳動著。他心中的惱怒頓時變質,一股憐惜之情使他軟弱下來。他胡胡塗塗地抱住了她冰涼的肩頭。然後又是接吻什麼的,巧克力粘稠地把兩個人的嘴都糊住了。
好久好久過去了。他知道天亮之前不可能把這女人打發走了,何況又抱又吻了,情又深了一層,責任又大了許多。她眼淚汪汪地說:“我真的讓你這麼討厭嗎?”
“不不,”上官金童說“我討厭我自己,姑娘你不瞭解我,我蹲過牢,進過神病院,女人沾上我就要倒黴,姑娘,我不想害你…”
“什麼都不要說了,”她又捂起了臉,哭了“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但是,我愛你,我老早就偷偷地愛上你了…我不要你負什麼責任,我只求你讓我在你身邊待一會兒就行了,就心滿…意足了…”她就那麼赤著背往外走去,在門那兒她短暫地猶豫了一下,然後拉開了門。
上宮金童被深深地動了。他痛罵著自己,你這個卑鄙的傢伙,你把人想得太壞了,你怎麼能讓這樣一個純情的女人,一個遭遇了巨大不幸的小寡婦就這樣傷心地走了呢?你有什麼了不起?一個五十多歲的老東西,值得人家愛嗎?你是冷血的動物?是青蛙還是毒蛇?你就這樣讓她孤身一人,深更半夜裡,冒著冰涼的雨走了嗎?她淋了雨會冒的,她的身體已經不起折騰了。社會治安不好,氓很多,她這樣出去,碰上氓怎麼辦?
他衝上去,把在走廊裡哭泣的她抱了回來,她順從地摟著他的脖子。嗅著她頭髮的油膩氣味,他馬上又後悔了。但他還是堅持著把她抱到了自己上。
她用羊一樣的眼睛望著他說:“我是你的了,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了。”她一聳身就把房從罩裡脫了出來。這是兩隻距離很近的房。上官金童警告著自己,不能,決不能。但她已經把起的頭進他的嘴裡。小可憐兒,她摸著他的頭髮,如釋重負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