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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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抬鬥路過,趙寡婦將一張紙票貼在一個包子上,瞄了瞄我的臉,輕鬆地擲過來。我急忙低頭,那包子便打在了王公平的脯上。寡婦滿臉歉意,用一塊油布揩著手。她的灰白的臉上,有兩個深陷的眼窩,眼窩周圍,鑲著紫的眼圈。
一個又瘦又高的男人,從賣活雞的攤子上,斜刺裡走過來,母雞驚恐地鳴叫著,賣雞的老太太對著他頻頻點頭。他走路的姿勢奇特,硬一樣,身體有節奏地往上聳,每一步都像要在地上生。他是“活難教”的門徒張天賜,人送外號“天老爺”他從事著一種古怪的行業:引領死人還鄉。他有法子,能讓死人行走。高密東北鄉人客死他鄉,就請他去領回來。外地人有死在高密東北鄉的,也請他送回去。一個能讓死人乖乖行走,越過千山萬水的人,誰人敢不敬畏?他身上永遠散佈著一種古怪的氣味,最兇猛的狗見了他,也要把狂妄的尾巴夾在腿間,灰溜溜地逃跑。他坐在寡婦鍋前的板凳上,伸出了二手指。寡婦與他打手勢,很快明白他要吃兩爐五十個,而不是吃兩個或是二十個。寡婦匆忙地為他準備包子,因為這個大肚子食客的到來,她的臉上煥發了光彩,而她旁邊的攤主兒,眼睛裡放出了綠光。我企盼著他們開口,但嫉妒也難以撬開他們的嘴。
張天賜靜靜地坐著,眼睛盯看寡婦作。他的雙手平靜地順在膝益上,裡懸下來一黑的布袋。布袋裡裝著什麼,誰也不知道。深秋裡他攬了一起大活兒,把一個客死在高密東北鄉艾丘村的販賣撲灰年畫的關東商人吆回去。關東商人的兒子跟他談了價錢,給他留了地址,便先頭回去,準備接。此一路翻山越嶺,大家都估摸著張天賜回不來了。但是他回來了,看樣子剛剛回來。那黑布袋裡裝的是錢吧?他腳蹬著一雙破爛不堪的麻耳草鞋,出了他的像小地瓜一樣肥大腫脹的腳趾,還有他的像牛拐骨那麼大的踝關節。
瞌頭蟲的妹妹斜眼花抱著一棵雪白的大白菜,從抬鬥一側路過。她那風情萬種的黑眼睛斜瞟著我。她攬住大白菜的手凍得通紅。她路過趙寡婦的鍋前時,寡婦的手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她們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但連這樣的殺夫之仇也未能讓趙寡婦違背“雪集”不說話的契約。但我看到她被怒火燒沸了的血在加速循環。憤怒不誤做生意,這就是趙寡婦的長處。她把一爐熱氣騰騰的包子鏟到一個白的大瓷盤裡,端到張天賜面前。張天賜伸出手。趙寡婦有些茫然。但她馬上就明白。她用油膩的巴掌拍著額頭,表示對自己疏漏的譴責。她從一個罐子裡,選了兩頭肥大的紫皮蒜,放在張天賜手裡,並用一隻小黑碗,盛了一碗芝麻辣椒油,做為特別的奉獻,放在張天賜面前。賣席的男人們不滿地看看她,用青的目光批評著她巴結張天賜的態度。張天賜心安理得慢條斯理地剝著大蒜,等待著包子的冷卻。
他耐心地把白淨的蒜瓣兒按照大小次序,排列在飯桌上,擺成一個單列縱隊。他還不時地調整某兩瓣大小相仿的蒜瓣的位置,一直把它們調整到儘量合理的程度。後來,當我乘坐的抬鬥轉到白菜市上時,我遠遠地看到,奇人張天賜開始吃包子了。
他吃包子的速度快得驚人,與其說是吃,不如說他在往一個大口罈子裡裝填。
我巡視“雪集”的任務完成了。無聲的樂隊把我引導到塔前。王氏兄弟落下抬鬥,把我架出來。我到腿雙痠麻,腳疼得不敢沾地。抬鬥裡有十幾雙草鞋,還有一些骯髒的紙票,這些奉獻給“雪公子”的錢財,都歸我所有,是我扮演“雪公子”的酬勞。
現在回想起來“雪集”其實是女人的節,雪像被子遮蓋大地,讓大地滋潤,孕育生機,雪是生育之水,是冬天的象徵更是天的信息,雪來了,生機蓬的天就跨上了駿馬奔馳了。
塔下有一間小小的靜室,靜室裡沒供奉任何神仙,其實供奉的就是室外的塔。
靜室裡燒著味道淡雅的線香。香爐前有一個大木盆,盆裡是滿盈的、沒汙染的白雪。
盆後有一個方凳,這是“雪公子”的座位。我坐上去,馬上就想起了“雪公子”的最後一項最令我動的職責了。門老道掀起那道把靜室與外邊朦朧地隔開的白紗門簾,走進來。他用一塊白綢子,矇住了我的臉。遵照他事先的囑咐,我知道在履行職責的時候不能掀開這塊白綢。我聽到,他輕手輕腳走出去了。靜室內只餘下我的呼聲、心跳聲和線香燃燒的聲音,室外,人們踩雪的聲音也隱隱約約地傳來。
一個輕俏的女人走進來了。透過臉上的白綢,我模糊地看到她的身影長大。
她身上有一股燃燒豬鬃的味道。這不太可能是大欄村的女人,極有可能是沙樑子村的女人。那個村裡,有一家制做刷子的手工業作坊。不管是哪裡來的女人“雪公子”都應該一視同仁。我立即把雙手到面前的雪盆裡,讓聖潔的雪洗去我手上的汙穢。然後我把手舉起來,往前伸去,按照規矩,那些祈求來年生子的女人,那些祈求水旺盛、房健康的女人應該起衣襟,用她們的房來合“雪公子”的雙手。果然,兩團溫暖的、柔軟的,觸在了我冰涼的手裡。我到一陣眩暈,幸福的暖通過我的雙手,迅速傳遍我全身。我聽到面前的女人發出無法遏止的息聲。那兩隻房像熱鴿子在我手裡稍做停留便飛走了。
第一對房還沒摸夠就飛走了,我有些失望,更充滿希望,把手伸進雪裡,讓它們恢復乾淨和聖潔。我有些焦灼地等待著第二對房。第二對房上來了,這次可不能讓你們輕易飛走。我用僵硬的手,一下子就抓住了它們。它們小巧玲瓏,說軟不軟說硬也不硬,像剛出籠的小饅頭,我看不到它們但我知道它們很白,很光滑。它們的頭兒很小,像兩顆小蘑菇。我抓著它們,心裡默唸著最美好的祝願。捏一下,祝你一胎生三個胖孩子。捏兩下,祝你的水旺盛像噴泉。
捏三下,祝你的汁味道甜美如甘。她低聲地呻著,猛地掙脫了。我悵然若失,情緒受到沉重打擊,心裡到羞愧難當。為了懲罰自己,我把雙手深探地到雪裡,我的手指觸到了光滑的盆底,直到雙手和半截胳膊麻木了,失去知覺了,我才把它們出來。
“雪公子”舉著純潔的雙手,為高密東北鄉的女人祝福。我的情緒沮喪,兩隻晃晃蕩蕩的袋狀房碰到我的手。我摸了它們,它們像不馴服的母雞一樣咯咯地叫著,皮膚上起了一層細疙瘩。我用手指夾了一下那兩隻疲倦的大頭,便縮回了手。這個女人嘴巴里呼出的鐵鏽味噴到我蒙著面紗的臉上。
“雪公子”一視同仁,祝你實現願望,想生兒子就生兒子,想生女兒就生女兒,想要多少汁,就有多少汁。你的房可以永遠健康,但想恢復青“雪公子”卻無能為力。
第四對房像情暴烈的鵪鶉,羽黃褐,嘴巴堅硬。脖子短有力。它們堅硬的喙連連啄擊著我的掌心。
第五對房裡,好像藏著兩窩馬蜂,我的手一摸上去,那裡邊就響起嗡嗡嚶嚶之聲。因為馬蜂的衝撞,房的表面變得灼熱滾燙,我的手麻酥酥的,把很多美好的祝願獻給它們。
那天我撫摸了大概有一百二十對房,若干的關於房的覺和印象層層疊疊,像一本書,可以一頁頁翻閱。但這些清晰的印象最後都被一隻獨角獸給攪亂了。這傢伙像一隻犀牛,亂拱亂戳,在我的記憶庫裡搞了一次地震,也像一頭野牛,衝進了菜園子。
當時,我伸出因為腫脹覺變得遲鈍的雙手,完全是為了履行“雪公子”的職責而等待下一對。房沒來,我就聽到了極為悉的哧哧的笑聲。紅臉膛、紅嘴、黑豆眼…獨老金,這個年輕風的女人的臉突然浮現在我的腦海裡。
我的左手摸到了她肥大的右,右手卻摸了個空,於是我確鑿地知道獨老金來了。這個開香油鋪的風女寡婦險些在鬥爭會上被槍斃,後來,她嫁給了村裡最窮的人——房無一間、地無一壟的叫花子個眼方金,變成了赤貧農的子。
他丈夫一隻眼,她一隻,真是天生的一對。老金其實不老,關於她的獨特的愛方式,在村裡的男人口裡傳,我似懂非懂地聽到過多次。我左手握著她,她抬起左手,把我的右手也引導過去。我雙手捧著她的格外發達的獨,受著它沉甸甸的分量。她指揮著我的手摸遍了她房的每一寸皮膚。它是一座孤獨的山峰,橫生在她右上。上半部是舒緩的山坡,下半部是略微下垂的半球體。它是我摸過的房裡溫度最高的,像生痘的公雞一樣灼熱,嗤嗤地冒火星。它是那麼滑溜,如果不是灼熱它會更滑溜。在下垂的半球體的頂端,先是有一塊倒扣酒盅狀的突出,突出部的突出就是那微微上翹的頭了。它時而硬時而軟,像一顆橡皮子彈,幾滴涼涼的汁粘在我的手上。我突然想起村裡那個去遙遠的南方販賣過絲綢的小個子石賓在草鞋窨子裡說過的話,他說老金是個得像木瓜,一動就白水的女人。木瓜像老金的房嗎?
我至今未見過木瓜我憑覺知道木瓜太醜陋又太魅人了。
“雪公子”履行的神聖職責漸漸被金獨引入歧途。我的手像海綿,汲取著她獨上的溫暖,而她彷彿也在我的撫摸下獲得了極大的滿足。她像小豬一樣哼哼著,猛地把我的頭攬到她的懷裡,她的燃燒的房燙著我的臉。我聽到她低聲喃喃著:“親兒…我的親兒啊…”
“雪集”的規矩被破壞了。
一句話說出來就是禍。
在門老道門前的空地上,停著一輛草綠的吉普車,從車上跳下四個身穿黃軍裝、脯上佩戴白布標記的公安兵。他們動作捷,像豹子一樣躥進門老道的房子。
幾分鐘後,手腕上戴著銀手銬的門老道被推推搡搡地押出來。他悲哀地看看我,一句話也沒說,順從地鑽進了吉普車。
三個月後,反動道會門頭子、暗藏的、經常站在高坡上打信號彈的特務門聖武被槍斃在縣城斷魂橋邊。他的盲狗在雪地上追逐吉普車時被車上的神槍手打碎了頭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