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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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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呂氏自己爬進西廂房,大口食驢糞蛋兒。我的姐姐們脫下上衣撐在頭上,遮蔽著雨水和冰雹。上官來弟那兩隻青蘋果一樣的堅硬房第一次將它們優美的輪廓鮮明地凸現出來。只有她沒有脫上衣。她用雙手捂著頭,雨點打溼了她,面來的風,一下子把她的衣服吹緊了。

經過艱難的跋涉,我們終於抵達了公墓。這是一片方圓十畝的空地,處在麥田的包圍中。空地上有幾十個被野草覆蓋著的墳包,墳包前著腐朽的木牌。

陣雨過去了,破碎的雲團匆匆逃奔。雲縫中的天藍得炫目,陽光毒辣兇狠。

殘餘的冰雹瞬間變成水汽,重新升騰到空中。受傷的麥子,有的直起,有的永遠直不起。涼風很快變成熱風,小麥快速成,一分鐘比一分鐘更黃。

我們聚集在公墓邊上,看著司馬亭鎮長邁著方步在公墓地上走動。螞蚱從他腳下飛起來,綠的外翅裡閃爍著粉紅的內翅。司馬亭站在一叢盛開著黃小花朵的野‮花菊‬旁邊,用腳跟跺著地,大聲說:就是這裡了,就在這裡挖吧。

七個黑的男人,懶洋洋地聚攏過去,都拄著鐵鍬,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互相打量著,好像要牢牢記住對方的面孔。然後,他們的目光集中到司馬亭臉上。

你們看著我幹什麼?司馬亭怒吼著:挖呀!他把銅鑼和鑼棰往身後一撇。銅鑼落在一片輕揚著白纓兒的茅草裡,驚起一隻蜥蜴;鑼棰落在狗尾巴草的枝葉上。

他奪過一把鐵鍬,往地上一,腳踩著鍬的肩膀,搖晃著身體,紮下去。他吃力地把一團盤生著密密草的泥土掘起來,雙手平端著鍬柄,身體先往左轉了90度,然後猛地往右轉了180度,嚓啦一聲響,那團泥土像死公雞一樣翻滾著飛出去,落在一片盛開著淡黃的小花的蒲公英上。他把鐵鍬給那個人,氣吁吁地說:快挖,難道你們聞不到這氣味嗎?

男人們賣力地幹起來,一團團泥土飛出去,地上漸漸地出現一個坑,並且在逐漸加深。

時間已是正午,空氣熱得發燙,天地間一片白花花的亮,誰也不敢仰面尋找太陽。馬車上的氣味愈加強烈,儘管我們都避到上風頭,但臭味逆風而上,照樣讓人胃腸攪動,直想嘔吐。烏鴉們又來了。它們像剛剛洗浴過一樣,羽新鮮,閃爍著瓦藍的光芒。司馬亭撿起銅鑼和鑼棰,不避屍臭,跑到馬車跟前。扁畜生,看你們哪個敢下來!你們敢下來老子就撕碎你們!他敲著鑼,跳躍著,對著空中叫罵著。烏鴉們在離馬車十幾米的空中盤旋,聒噪,同時還把稀屎和破爛的羽灑下來。

“老山雀”拿著那頂端綁著紅布條的長竿,對著烏鴉們揮舞。三匹馬緊緊地閉著鼻孔,笨重的馬頭因為拼命低垂顯得更加笨重。烏鴉分批俯衝下來,發出尖利的嘯叫。幾十只烏鴉包圍著司馬亭和“老山雀”的頭顱。圓圓的小眼睛、堅硬有力的翅膀、骯髒醜陋的爪子,烏鴉的形象令人難忘。他們揮舞著胳膊和烏鴉搏鬥。烏鴉的硬嘴啄著他們的頭。他們用手中的鑼盤和鑼棰、綁布條的長竿打擊著烏鴉,發出砰砰啪啪的聲響。受傷的烏鴉仄著翅膀掉在綠茸茸的、鑲嵌著小白花的草地上,拖著翅子,搖搖晃晃地往麥田裡逃走。隱藏在麥田裡的瘋狗箭一般衝出來,把受傷的烏鴉撕得粉碎。轉眼之間,草地上只餘下一些粘糊糊的烏鴉。狗們蹲在麥田與墓地的邊緣,伸著鮮紅的舌頭,哈達哈達氣。烏鴉們分出兵力,糾纏住司馬亭和“老山雀”大批的烏鴉則擠在車上,呱呱叫,很興奮很醜惡,脖如彈簧嘴似鑽,啄食著腐屍,味道好極了,魔鬼的盛宴。司馬亭和“老山雀”累倒地上,直直地躺著,臉上蒙著厚厚的塵土,汗水在那層塵土上衝出一些道道,使他們的臉亂七八糟。

土坑已經齊著人頭深了,我們只能看到那些隱隱約約晃動著的人頭頂和一團團飛上來的白的、溼漉漉的泥巴,我們還能聞到新鮮的、沁涼的泥土氣息。

一個男人從土坑裡爬上來,走到司馬亭身旁,說:鎮長,已經挖出水了。司馬亭茫地望著他,緩緩地抬起一隻胳膊。那人又說:鎮長,您看看,深度差不多了。司馬亭對著他勾勾食指。那人不解其意。笨蛋!司馬亭說:把老子拉起來呀!那人慌忙彎下,拉起司馬亭。司馬亭呻著,用空心拳頭捶打著,在那人攙扶下,爬上新土的嶺。我的個娘,司馬亭說:孫子們,都給我爬上來吧,再挖就到黃泉了。

坑裡的男人們紛紛爬上來,一爬上來就被屍臭燻得擠鼻子眼。司馬亭踢了一腳車伕,說:起來,把車窩過來。車伕躺著不動,司馬亭喊:苟三姚四,把這老東西先扔到坑裡去!

苟三在那堆挖坑的男人中應了一聲。

姚四呢?司馬亭問。早腳底下抹油溜他孃的了。苟三憤憤地罵道。回去就砸這孫子的飯碗,司馬亭說著,又踢了車伕一腳,道:真死了?

車伕爬起來,哭喪著臉,畏難地望著停在墓地邊緣上的馬車。車上的烏鴉擠成一團,上下翻飛,一片喧囂。三匹馬都趴在地上,把嘴巴藏在草叢裡。它們的背上,站滿了烏鴉。馬車周圍的草地上,烏鴉們抻著脖子嚥著。有兩隻烏鴉扯著一截光溜溜的東西,像拔河一樣,一隻後退時另一隻極不情願地前進,一隻前進時,另一隻興奮地後退。有時它們力道相等便保持了短暫的僵持,它們的腿蹬著草地,拖著翅膀,脖子抻得很長,脖子上的羽蓬起,出青紫的皮膚,兩隻脖子好像隨時都會從腔子裡拔出來似的。一隻狗斜刺裡撲上來,搶走了腸子,烏鴉不肯鬆口,在草地上打滾。

鎮長,您開恩饒了我吧!車伕跪在司馬亭腳下。

司馬亭抓起泥土,對著烏鴉擲過去。烏鴉們全然不顧。他走到遇難者家屬面前,求情般地望著我們,喃喃著:就這樣吧,就這樣吧,我看大家都回去吧。

家屬們怔了怔,母親帶頭跪下,大家都跟著跪下,哀聲遍地。母親說:司馬大先生,讓他們入土為安吧!眾人七嘴八舌地說:求求了。入土為安啊!我的娘啊!我的爹呀!俺的孩呀…

司馬亭垂著頭,脖子上的汗水像小河一樣。他無可奈何地對著我們擺擺手,回到他的隨從們那兒,低沉地說:老少爺們,各位兄弟,你們跟著我司馬亭狐假虎威,偷雞摸狗,打架鬥毆,撬寡婦門,掘絕戶墳,做了多少傷天害理之事?養兵千,用兵一時,今就是被烏鴉啄瞎了眼珠子,啄出腦漿子,咱也得把這事辦利索了。我堂堂一鎮之長帶頭打衝鋒,誰敢偷懶磨滑我誰的十八輩子祖宗!幹完了這事,我請你們喝酒!你給我起來,他拽著車伕的耳朵,說,把車趕過來。夥計們,抄傢什,打!

這時,從金黃的麥裡游來了三個黑小子,近前才看清是孫大姑的三個啞巴孫子。他們都光著背,穿著同樣顏的短褲。最高的啞巴手裡,提著一柄柔軟的長刀,抖動起來嘩啦啦響;次高的啞巴手裡,持著一把木柄刀;最矮的那個啞巴,拖著一柄長把的大朴刀。他們瞪著眼,嘴裡啊啊手比劃,表演著痛心疾首。

司馬亭眼睛一亮,逐個拍拍他們的頭,說:好小子們,你們的,你們的兄弟,都在這車上,咱要把他們安葬,烏鴉霸道,欺負人,烏鴉就是小本啊,小子們,咱跟它們拼了!你們聽明白了嗎?姚四不知從何處鑽出,對著他們打啞語。眼淚和怒火從啞巴眼中噴出,他們舞著刀揮著刀拖著刀向烏鴉們衝去。

你這個滑頭鬼!司馬亭抓著姚四的肩膀搖撼著,你鑽到哪裡去了?

冤枉啊,鎮長,姚四說,我去請他們三兄弟了。

啞巴三兄弟跳上馬車,站在車杆上,刀光血影,破碎的烏鴉紛紛落地。都上去!司馬亭喊。眾人一擁而上,與烏鴉開戰,罵聲、打擊聲、烏鴉叫聲、翅膀扇動聲,混成一片。屍臭味、汗臭味、血腥味、淤泥味、麥子味、野花味,攪在一起。

破碎的屍首橫七豎八地堆在土坑裡。馬洛亞牧師站在高高拱起的新土上,唸叨著:主啊,拯救這些受苦受難的靈魂吧…眼淚從牧師湛藍的眼睛裡出來,經他臉上那幾道結著青紫血痂的鞭痕,滴到他破爛的黑長袍上,滴到他前那個沉甸甸的青銅十字架上。司馬亭鎮長把馬洛亞牧師從土堆上拉下來,說:老馬,您到邊上歇會兒吧,您也是死裡逃生。

男人們開始往土坑裡填土,馬洛亞牧師腳步踉蹌地對著我們走來,太陽已經偏西,他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長。望著馬牧師,母親的心臟在沉甸甸的左下不規則地跳動了。

太陽放出紅光時,一個巨大的墳頭出現在墓地中央。在司馬亭鎮長的指揮下,死難者家屬跪在墳前磕了頭,並履行義務似的有氣無力地啼哭了幾聲。母親提議死難者家屬向司馬亭和他的收屍隊磕頭,以示。司馬亭連聲說:免了吧,免了吧。

送葬的隊伍著血紅的落返程。母親和姐姐們落在後邊,馬洛亞晃動著高大的身體走在最後邊。斷斷續續的隊伍拖了足有一里長。人們濃厚的身影,傾斜著躺到金紅的麥田裡。在血紅黃昏的無邊寂靜裡,響著沉重的腳步聲,響著晚風從麥梢上掠過的聲音,響著我沙啞的啼哭聲,響著在墓地中央那棵華蓋般的大桑樹上昏睡一天的肥胖貓頭鷹睡眼乍睜時的第一聲哀怨的長鳴。它的嗚叫使人們心驚顫。母親停住腳,回望墓地,看到那裡升騰著紫紅的煙嵐。馬洛亞牧師彎下,把我的七姐上官求弟抱起來,說:可憐的孩子們…

一語末了,萬萬千千昆蟲合奏的夜曲便從四面八方漫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