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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千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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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虛山地方太大,雖然清玄宮上下加起來少說也有兩千來人,但散在這足能鎮守天地的一方大山之中,便像是把幾顆米撒在清水裡,連鍋像樣的粥都煮不出來。

再加上修行之人就算再沒什麼能耐,那點小法術至少還能用來伐木砌牆,自然也不缺房子,這麼一來,除了幾個側峰頂四象閣附近還算寸土寸金,其他地方簡直要一人佔百丈地皮。

便是尋常的外門弟子,也能兩個人一起分上個小院子住。

姜雲舒來得巧,她這間院子剛修葺好不久,此時就只住著個看起來彎駝背滿臉皺紋的老婦人,兩人站在一起活像祖孫。

而這老婦人果然還真有個孫子,也正在清玄宮外門修行,生得聰明伶俐卻頗有點頑劣,據說兩人是家裡早了難,走投無路,正好被路過的清玄宮修者搭救,發現居然祖孫倆居然都身具靈,於是好事做到底地把人帶回了門派。

姜雲舒沒搬來幾天,就已經連那叫溫衝的少年兩歲時過幾次、三歲做過什麼惡作劇都聽他那愛孫心切的祖母說了。

這天剛過午不久,姜雲舒正在一如既往地耳朵生繭,忽然聽外面擂鼓似的拍門聲。

一個個子高挑的黃衣小姑娘心急火燎地衝進來,往周圍一打量,不見意料中的人,便跺腳急道:“溫師姐,你孫子呢?!”老嫗入門年歲雖短,但當時年紀卻不小,早已過六旬、面貌蒼老,比內門不少結丹真人都大上許多,於是到哪裡都被稱一聲師姐,至於這稱呼究竟是出於尊敬還是憐憫,便不得而知了。

這閨名二丫的老溫師姐許是年紀太大了,行動也比旁人遲緩一些,連著被那黃衣小女修問了好幾遍,才茫然地站起來,在衣裳上擦了擦手:“我今天沒見到衝兒啊,你急著找他做什麼?是不是那孩子又惹什麼禍了?”黃衣少女狐疑地打量她幾眼,發覺不像騙人,便扭頭要走,口中憤憤道:“哎呀!跟你說不明白!你要是見到那個…見到溫衝就告訴他,趕緊去無際真人那裡請罪吧!他平時胡鬧就算了,這次可真是闖下大禍了!”溫老嫗和姜雲舒便同時一愣。

前者是憂心獨孫的前程,而姜雲舒則是覺得那個隔應人的陸無際怎麼無處不在。

那黃衣少女說完話,還沒出門,便見個十一二歲的少年灰頭土臉地鑽了進來,差點把她撞了個跟頭。

她“哎”了半聲,一細看發覺正是溫衝,便把剩下的半聲詫異硬給嚥了回去,換成了句冷哼,劈手抓住他的後領,怒道:“可算抓住你了!你還要往哪跑!犯了大錯不自己去認罪,還妄想藏起來嗎!”溫衝嚇了一跳,頓時下意識地掙扎起來。

姜雲舒這會兒正坐在門口小凳子上剝栗子,被他撲騰了一臉灰,覺得十分晦氣,只好把剛剝出來的栗子扔掉,拍拍手打算離這無妄之災遠點。

可溫衝正在這時候卻突然嚷道:“什麼大錯!你別以為巴上了那個什麼無際真人就可以血口噴人了!就是破草罷了,我就死了能怎麼著!”姜雲舒腳下便是一頓,奇道:“死棵藥草怎麼也算不上大罪——莫非是那棵將要化靈的千秋雪?

千秋雪是種常見的靈植,許多丹方中都能用到,好在很容易種活,隨手撒一把種子就能長出一大片。或許因為太普通了,所以不得老天的垂青,雖含靈力卻無靈,千八百年也不見一株能夠真正生出靈識、幻化形體的。

如今清玄宮的藥圃裡,偏偏就千載難逢地長出了這麼一集天地造化於一身的異乎尋常的獨苗。

門派中各位真人聞訊十分重視,連素來不問世事的懷淵長老都親自來看過一回。主掌外門許多事務的陸無際因此更是百般用心,一連分派了十來個外門弟子輪班,澆水的澆水、捉蟲的捉蟲,別的事情一概不管,就專職照看這一朵奇葩。

沒想到,小心翼翼地養了好幾年,眼看著千秋雪終於化靈在即,卻碰上了這麼個熊孩子。

而這熊孩子猶自覺得委屈,斜著眼睛對那黃衣少女冷笑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為了巴結那個無際真人,不知道偷偷給他徒弟挖了多少藥草!現在也好意思來說我!真不要臉——我呸!”黃衣少女沒料到讓人翻了舊賬,被他言語一堵,一時連耳都漲紅了,動作也跟著僵了僵,頓時讓他當機立斷地跑了。

溫衝幾步竄回門口,回頭扒著眼皮做了個鬼臉,剛要嘲笑幾句,突然覺得身後光線一暗,再想躲已來不及了,竟被人一腳踹了進去。

姜雲舒長得纖巧秀麗,比他還矮上幾分,一眼看上去像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似的,此時表情裡更是一絲煙火氣都不帶,抄著手問道:“你知道‘生靈靈植’四個字是什麼意思麼?”溫衝閉緊了嘴怒視著她。

姜雲舒便歪著頭笑了,聲音卻陰沉沉的:“意思就是,那株靈植就跟母體裡的胎兒一樣,已有靈魄正在孕育,已不單單是一塊無知無識的草葉或者木頭疙瘩,你以為你死了盆花,可實際上是殺了個人——沒有任何罪過的、無辜的人。這麼說的話,你懂了嗎?”他懂沒懂,誰也不知道,不過聽完這幾句話,溫衝的表情確實像是剛殺了個人似的,驚疑不定地看向黃衣少女的方向,待見她也認同了這番話,臉一下子變得煞白,手腳發軟地趴回了地上,全身抖得跟篩糠似的,便沒人踩著他,大概也爬不起來了。

他睜大了眼睛,張了張嘴,卻只發出了點誰也聽不明白的聲響。

而那位溫師姐好像比她孫子還驚恐,踉蹌撲到溫衝跟前,枯樹皮似的手撫著他的頭頸,溝壑分明的面頰不由自主地動了幾下,嘴哆嗦了半天,忽然抬頭道:“衝兒他…殺、殺人了?能不能…能不能和無際真人說,是我把仙草給…”姜雲舒忽而笑了聲,彎把老嫗扶住,頭也不回地對那黃衣少女說道:“嚇唬人也嚇唬得差不多了吧?那株千秋雪究竟怎麼樣了?”黃衣少女神情明顯一呆,脫口道:“你怎麼知道那株千秋雪沒死的?”姜雲舒還沒說話,一個聲音從門外接道:“不知多少人把那棵草寶貝得跟眼珠子似的,看那蠢貨的慫樣,有膽子把它拔了當柴火燒麼!只要不是特意把那千秋雪死,那種皮實的東西總不至於稍一疏忽就救不回來了。”那人接著似乎譏諷地笑了笑:“看你這拔雞當令箭的架勢,陸無際倒是不愁後繼無人了!”姜雲舒沒回頭也沒出聲,手上一用勁,把溫老嫗給拽了起來,然後提起腳尖踹了踹還跟死狗似的趴在地上的溫衝,讓他把自己收拾出幾分人樣來。

黃衣少女這時已見多識廣地驚叫了出來:“啊!見過含光真人!弟、弟子…”壞事傳千里,半個多月之前陸無際被一直默默無聞的含光真人給下了臉面的事情,在外門之中也不是秘密了。

葉清桓“嘖”了聲:“你破鑼投胎麼,吵死了!”他漫不經心地望向院子裡,卻驀地一怔。一抹纖細的身影背對著他,姿態平靜,明明身處數人之間,卻莫名地顯出一種奇異的孤絕來。

然後他就瞧見姜雲舒扶著猶在顫抖的老婦人一同轉過身來,白瓷似的臉上掛著妥帖卻分明沒有半分出自真心的淺笑,規規矩矩地行了個晚輩禮,連聲音都平靜得波瀾不驚。

就好像和他曾經那個會笑會鬧會耍貧嘴的鮮活的小徒弟是兩個不同的人似的。

葉清桓便半垂下眼,對溫衝說道:“跟我來,把你幹的事從頭說一遍。”又吩咐那被霜打蔫了似的黃衣少女:“去找懷淵長老,領個冰玉盆過來,我要把千秋雪帶回去養護。”那少女如逢大赦,趕緊一溜煙地跑了。

溫衝卻好像是被嚇懵了,結巴了半天,傻乎乎地問出來一句:“真人,你能救那棵草?”葉清桓嗤道:“少廢話!”便拎著心情大起大落之後連氣都不太敢的溫沖走了。

臨出門,終究忍不住回頭向姜雲舒說了句:“有空摻和這些破事,不如把心思放在你自己的修行上。”他剛說完便有些懊悔,覺得多半會被頂上一句“當初也沒管過我,現在更不用你多管閒事”之類的嘲諷。可等了半天,卻只見到姜雲舒眉目不動,平平淡淡地謝道:“弟子記住了,多謝真人教誨。”他心裡便更堵得慌了。

這麼個小曲就像是草葉上的朝似的,只要陽光一出來,就倏然消散無蹤了。

姜雲舒接下來的生活幾乎沒受到任何影響,若非要說些不同,便是溫老嫗自從溫衝被拎到了內門去之後,便漸沉默下來。除此之外,她依舊是每天上午去擔些靈泉水澆灌藥草,再將成可用的藥草靈植分門別類收好,準備送往內門供人煉製丹藥,午後便回自己的屋子,既無人約束,也如同姜雲顏所說的一樣,很少有人來指點。

外門弟子之間本來也有尋常的切磋和論道參悟,她卻從來不湊熱鬧——倒不是仗著境界比周圍一大群煉氣和凝元期的同門高而自矜,反倒更像是因為心灰意懶而漸漸地把修行之事給徹底放下了。

姜雲顏沒再來找過她,聽說被霜華真人看得很嚴,連住處內外都下了制,川穀和辛夷他們數前也傳來了最後一封消息,說是已決定一同離開姜家,此後無法再用姜家的傳訊法器,怕是難以聯絡,請她多加珍重。

姜雲舒站在海邊斷崖頂上看完消息,稍微沉默了一會,忽然一揚手把從家裡帶來的那個傳訊法器給扔了下去,從此便好像徹底地斬斷了六親七情似的,打定了主意開始混吃等死。

就是因為不想惹下叛逃下山遭人追捕的麻煩,所以沒法去親眼看看南海東荒、萬里山川,最多隻能在山下的小鎮裡打轉,偶爾想起來覺得有點可惜。

直到年末的一天,她正在小鎮外頭一間沿路的茶棚裡聽幾個往來客商胡侃,卻忽然遠遠瞧見兩個人。

正是和她同住的溫氏老嫗與她的孫子溫衝。

姜雲舒發覺兩人並未隨身攜帶乾坤囊,而是在背上揹著幾個包袱,也並沒有穿著清玄宮弟子的袍服,乍一看上去,和尋常人家趕路的祖孫倆沒有任何區別。

她覺著蹊蹺,便喊了茶棚老闆多上兩碗茶水,自己上前去。

溫老嫗見到她,也不躲不避,反而連忙把溫衝扯到前面來,催促道:“還不快謝謝人家!”一個多月不見,溫衝居然一點也看不出往的頑劣了,反倒像只被老貓嚇破了膽的小耗子,聞言老老實實地上來行了個禮,悶聲道:“多謝師…多謝你相助!”姜雲舒十分摸不著頭腦:“我助你什麼了?哎,不對,你們這副打扮是要做什麼去?”便聽溫老嫗訕訕笑了兩聲:“我們這就準備回家去了。”

“回家?”姜雲舒一愣,“你們家不是…”溫衝的頭垂得更低了,好像恨不得把腦袋按進腔裡似的。溫老嫗也笑不出來了,蒼老的臉上顯出幾分難言的悲涼,嘆道:“八年前一場大水,房倒屋塌,一大家子就剩下我們祖孫倆,被水衝了十幾裡遠,要不是清玄宮的真人路過搭救…可衝兒年紀小,不僅沒好好修行報答人家,還惹了禍,老婆子也沒臉再賴在山上!”姜雲舒一皺眉,打斷道:“師姐何出此言?本就是無心之失,且又不是你犯下的錯!何況當…含光真人不是說過那株千秋雪能救麼,他對養護靈植之事頗有心得,應當不至於錯判才對。”溫老嫗搖了搖頭:“話不是這麼說的。那天你也說了,那花就跟孃胎裡的小娃娃似的,眼看著就能出生了,就因為衝兒偷懶沒守好,差點被害死了。雖然說他不是成心的,可難道不是成心的就害不死人了麼?老婆子沒見識,糊里糊塗地跟著修行這麼些年也沒明白幾件事,但我知道,這要是在俗世裡頭,要是沒想殺人卻把人傷了,難道官府就不追究了麼——這不是這麼個理啊!”溫衝想來這陣子也沒少受擠兌,聞言眼圈又紅了,訥訥道:“說了,我子太浮躁,要是不修行,在凡世裡一輩子最多也就是和人打打架,也壞不了什麼大事,但要是…要是繼續修行下去,以後越厲害,只怕犯的錯就越大,現在師長還能給我收拾爛攤子,可以後,等誰也幫不了我的時候,就只能等著老天來收我了…”他幾乎帶上了哭音,使勁鼻子強忍住,又朝姜雲舒鞠了一躬,再次謝道:“還說,讓我好好謝謝你,那天幸虧你把我攔下來,還、還有,也沒讓劉師姐繼續騙我。”姜雲舒覺得自己那天就是攪屎子,雖然有點為千秋雪打抱不平的意思,但其他的卻本沒想那麼多,此時聽他這麼一說,倒不好意思起來,只得乾咳一聲,避開這個話題,又勸道:“溫師姐,你話雖沒說錯,但溫沖年紀還小,之前浮躁,但是經了這次的事之後,自然就改了…”溫老嫗卻握著茶碗,再一次搖頭苦笑起來:“我的孫子我還不知道麼。心,心是什麼樣的,這人的情就是什麼樣的。這孩子不壞,但是太浮,還愛耍小聰明,趁早和我回鄉下踏踏實實過一輩子,也是為了他好,不然以後惹出大禍來,我死了都不敢去見他爹孃!”她說得太過篤定,好像這本就是最理所當然的事情似的。

姜雲舒心裡莫名地一涼,像是被誰突然紮了個漏風的口子似的,便下意識地重複道:“可他才十來歲,難道心就不能改麼?”溫老嫗身上輕輕的顫了下,卻避開姜雲舒的攙扶。她那雙已有些混濁的眼睛好似更黯淡了些,半晌才說道:“也許能吧,可是…”她深深嘆了口氣:“老婆子害怕啊!這小孩子就跟樹苗似的,早看出長歪了,修一修就能正過來,可是修行路上,我兩眼一抹黑,什麼都不懂,像這次我就知道得晚了,還好有你們,有內門的真人指點,才把他掰正過來,可以後呢…他會每次都有這麼好的運氣麼?我是真害怕啊!”她的聲音微微發抖,雙手緊緊地攥著溫衝的胳膊,彷彿只要一撒手,他就會陷入歧路,再也無法回頭似的。

姜雲舒忽然就什麼勸解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溫氏祖孫大約也是見她沒話了,便都輕輕放下茶碗,溫老嫗從荷包裡摸出幾文錢來,擱到桌子上,又朝姜雲舒行了個禮,便相互扶持著走了出去。

姜雲舒像是沒看見似的,雖然愣愣地睜著眼睛,卻半天沒動靜,也不知是不是被哪一句話觸動了心腸,居然顯出一點少見的茫然。

良久,茶棚裡有客人不小心摔了個碗,發出聲脆響。

她才如夢初醒地一抬頭,慌忙追了出去。

然而時間已過了太久,連天都漸漸地暗了下來。在這荒郊野外的一條塵土路上,垂落的夕陽把往來旅人的背影拉得越來越長,卻已再找不到那悉的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