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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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碧輝煌的寬敞屋舍中只有三個人,侍從被遠遠遣開,隔著層層緊閉的門窗,連城中迴旋的尖叫和哀呼都飄渺得仿若乍起乍歇的風聲。
姜雲舒歪頭坐在榻上,肩上披著柔軟的輕裘,一副氣血虧虛的深閨弱女模樣,手裡卻漫不經心地把玩著盛藥的玉碗,等裡面澄碧的藥汁慢慢涼透了,才淺淺抿了一口,臉上的愜意笑容立刻被苦味打消了十之七八,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她對面的兩個人只是若有所思地盯著她看。
宛城掌事的大商人總共有三個,本是一起發家,也志同道合地一起白手創下了南宛碩大基業,在這亂世飄搖中開闢出了一小片遺世獨立的桃花源。可惜到頭來,桃源再富庶,也容不下人腔之中逐年膨脹的一顆野心,當初本以為能夠同歸之人,終究還是各自殊途。
正座之中的華服婦人目光微閃,像是透過姜雲舒年輕而緻的面容回憶起了塵埃堆積之下的什麼往事,眼尾細紋顫了顫,略略鬆弛的眼皮垂下來,將面容浸在了嫋嫋茶煙裡。
半時間倏忽而過,正午剛過,城中便逐漸安靜了下來,像是以往的每一個午後,卻又全然不同。
婦人放下茶盞,抬起頭來:“他們等會就會來此,到時你可有打算?”隨著她的話聲,倚在窗下看風景的年輕男人面容微微一頓,將視線從兩隻爭食的小麻雀身上收回來,也饒有興致地再度看向姜雲舒。
而姜雲舒只是笑地捧著早已空了的藥碗,抬到眉際,透過薄薄的白玉望一眼慘白的光,神情十足的不諳世事:“我的打算?我一個體弱多病、不知世事艱辛的深閨弱質,又能有什麼打算呢?”她想了想,放下碗,回頭對上年輕男人的目光,又嬌羞道:“我說的對不對——夫君?”男人一口茶水當即噴了出來,一雙桃花眼尾高高挑起,愕然道:“你、你說什麼!”姜雲舒大笑:“聽聞三城主後院裡多得是鶯鶯燕燕,少一個不少,多我一個,自然也不嫌多,怎麼,城主莫非還害羞起來了?”一入幽冥,前塵盡忘,縱是父子也對面不識,所謂親眷,說到底也不過只有幾場水姻緣罷了。
三城主驚漸收,認真地想了一想,果然覺得這個突發奇想的說法比之前說定的“大城主義女”要更靠譜三分,但即便如此,仍忍不住抿朝身旁的婦人看了一眼。
婦人四旬上下年紀,容貌平平,便是錦衣華服也難以令之增,但周身卻另有一種讓人信服的氣質在,她聞言略加思索,隨即笑了:“確實,老三平裡就好紅袖添香的雅趣,這般說辭當可服人。”但視線仍謹慎地在姜雲舒頭上掃過:“只是…”姜雲舒散漫起來,經常只是草草編一條髮辮了事,但偶爾也有正正經經梳頭的時候,眼下便是。她下意識抬手撫上鬢髮——已婚婦人的髮式,指尖蜷了蜷,搖頭笑道:“無妨,就算他知道我去給別人當媳婦,也只能自己生生悶氣罷了。”三城主便更加狐疑地看過來,咕噥道:“…那可真是好雅量!”周堇看起來剛過弱冠,雖然黃泉之下,人的實際年紀與外表往往差距甚大,七八歲的小童也可能是活了千百年的老鬼,但大多都還保有些身死時的心不改,也正因此,他這一點少年似的頑劣倒也不算太過突兀。
倒是大城主低低咳嗽了一聲,把快要跑歪了的氣氛拉了回來。
院中急促的腳步聲恰好響起。
緊接著便是叩門聲,訓練有素的僕從隔門低聲通報:“主人,禹王殿下的使者求見,已到院門外。”若真是“求見”便不會如入無人之境地直闖到人家院子外頭了。
大城主垂眸輕輕嘆了口氣,站起身來。
“嵐姐…”周堇也跟著起身,低喚了一聲,卻又頓住,像是不知該如何接續。
蔣嵐哂道:“該來的總會來。”揚聲吩咐:“請貴客到正廳奉茶!”她舉步繞過屏風,走向門口,可就在將要推門的那一刻,卻忽然回頭。繪著潑墨山水的屏風遮住了她的身形,但聲音卻低沉而清晰地傳過來:“當初妾身不過一無知婦人,顛沛離之下,乍一聽聞‘蒼生’‘山河’這般字眼,只覺慷慨昂,便不管不顧立下誓言,妄圖與眾位兄長開創一番偉業。”姜雲舒怔了下,面上輕佻斂去,認真聽下去。
只聽蔣嵐道:“數百年過去,昔一同立誓的故人紛紛離散,如今就連老二也耐不住寂寞,暗自投了禹王,可放眼看去,卻依舊山河殘破,蒼生飄零,妾身才知原來再好聽的字眼,也不過半幅紙、幾滴墨便道盡了,虛無縹緲得只能拿來哄哄一腔熱血、不諳世事的痴人而已。”周堇面上驀地變了顏,探手抓住屏風邊緣,可接下來卻又遲遲沒有了動作。
姜雲舒默然一息,輕聲說:“可你也說了,你是便是那種痴人。”許是沒料到這樣的回答,影影綽綽的山水畫幅背後,本就筆直的背影愈發直了幾分,蔣嵐頓了頓,而後灑然笑道:“是啊,怪就怪那幾個詞實在是好聽!”一旦紮於心間,便一生一世再也剜不去了。
姜雲舒抿看著門扉開了又關,忽然覺得世事難料,這位名動千里的南宛大城主,興許在世時僅僅是個官宦後院裡爭權奪寵的尋常女眷,又沒準是個秀才家為了兩文錢斤斤計較的婦人,但在拋去了枷鎖一般的身份和地位之後,單憑本心,卻能不悔不懼一往無前,做到如此地步,實在是讓人唏噓嘆。
她低眉沉思片刻,嘆了一聲,轉頭道:“三城主,想來你與那位投了敵的二城主都清楚,大城主情太過剛烈,此番涉也許會有意外,怕是還得由你從旁轉圜…”短暫的停頓之後,繼續補完了最後半句:“莫要爭一時之氣。”周堇蹙眉,剛想問一句“那你這裡怎麼辦”但立刻就從她的話裡品味出了幾分深意,頓時悚然而驚,嘴微動,似乎要說什麼,卻半個音也沒發出來,就匆匆循著蔣嵐的背影追了出去。
姜雲舒這才緩緩吐了口氣,面晦澀地按住了悶痛的口,垂頭勾出了一副小媳婦似的怯弱嬌媚。
奉命到處打探消息的來人與周堇擦身而過,光明正大地“誤入”了他剛剛走出的廂房,而在另一邊,蔣嵐已與登堂入室的惡客起了爭執。
剛打了一個照面,她心裡就一涼——昨夜與他們定下密會的兩人都不在,此時到訪的就只有那位端莊貌美的禹王客卿,而她旁邊垂手侍立的不是旁人,正是宛城原本的三位城主之一,數前還與她親如兄弟的二城主霍珧。
盡人皆知,南宛城主便是方圓數千裡最有名的三位大商人,但三個人裡,一為婦人,一似文士,就唯獨霍珧與世人心目中的商賈形象契合,約莫而立之年,身材敦實,頂著一張和氣的圓臉,慈眉善目裡又多了一絲令人生不出警惕的誠懇。
可這個時候,一直以來都和善實誠的男人終究還是出了隱藏多年的雄心。
即便這份雄心壯志要他去做別人家養的獵犬,再回過頭來狠狠咬上兄弟一口。
蔣嵐冷眼瞧著他這副低眉順眼的模樣,心中說不出的厭煩,只覺如同生吃了一勺子蒼蠅似的噁心。板著臉進門,徑直走向主座,但還沒落座,霍珧便握拳抵在邊咳嗽了聲,笑眯眯道:“嵐姐錯了——既然已將宛城獻予王上,這城主府,就是王上的私物了,當著王上的使者,咱們哪來的底氣上座呢?”蔣嵐步子一收,霍然轉頭。
良久,她面上浮起一抹冷笑:“果真是條好狗!”霍珧依舊帶著笑容,聲音不疾不徐:“彼此彼此。”蔣嵐眉頭揚起,正要說話,門外忽然傳來懶洋洋的一聲:“嘖,二哥這話可說錯了!”眾人皆不由望過去,只見周堇輕搖摺扇緩緩走進來,一雙常帶三分笑的桃花眼微微斂著,讓人看不清裡頭藏著的是散漫還是譏諷。到了人前,他才抬起眼,肆無忌憚地瞄了瞄禹王客卿,似乎被她的容貌取悅了,臉上的笑意也真切了幾分,摺扇“啪”地收起,漫聲道:“小弟不才,剛剛親手把城主府的牌子摘了,現在這兒就是我們姐弟倆的私宅,禹王殿下當初可是說好了要保咱們富貴榮華的,總不至於這就自打臉,連個住的地方都不給人留吧?”他笑微微地衝客卿一拱手:“這位就是芳名遠揚的千面玉卿吧?您放心,趕明兒禹王殿下看中了什麼地方做新的城主府,草民立即就差人備一份大禮,把這牌子敲鑼打鼓送過去!”霍珧一愣,讓他噎得說不出話來。
禹王客卿指間玉珠輪轉,須臾落定,一張驚詫的面容朝上。
她的臉上也緊接著顯出了絲絲恰到好處的訝異,讚歎道:“三公子果然名不虛傳,世人贈妾身千面之號,卻少有人知妾身真名玉卿,不想還是瞞不過三公子!”周堇將摺扇在手心頓了頓,不以為意地笑道:“男人嘛,見到美人自然要多動些心思。”又瞥向霍珧:“二哥,你說是不是?”成王敗寇,落敗之人縱使逞幾句口頭上的威風又有什麼大不了的。玉卿像是聽不懂這些於事無補的機鋒,十分大度地笑起來,但幾句談笑過後,又漸漸面不解:“按說這話不該問,但妾身實在是疑惑在心,不問不快,還請蔣姐姐和三公子莫怪…”蔣嵐垂在身側的手輕輕一動,但不待她開口,周堇便自然而然地笑道:“我知道,你想問的是,我們姐弟倆本來態度強硬,怎麼七天期限撐到了第六天,突然就改口服軟了呢?”他臉上笑容紋絲不動,目光半是輕蔑半是嘲地在霍珧臉上打轉,似乎他比玉卿這個大美人更好看似的,手裡摺扇搖了又搖,幾乎要讓人眼花,直到玉卿耐不住子,差點開口讓他收了扇子的時候,才低低笑道:“使者大人實在不必試探,與二哥這樣擇主而事的大丈夫不一樣,我們姐弟一向覺得若能自己當家,總好過向別人低頭,如果現在禹王讓旁的哪位王駕剿滅了,我自然興高采烈,不過,這不是沒影兒的事麼?”他像是沒瞧見玉卿突然冷凝下來的臉,懶洋洋繼續道:“民是真可憐,南宛這數百年基業也是真難捨,可惜啊…難捨也得舍!”方才還沒個正形,最後這半句話一出,周堇卻像是忽然換了個人似的,眼神驀地一閃,透出幽深而冰冷的目光:“舍了的話,禹王因為忌憚效忠我們的修家,會盡力避免無謂損傷,所以他只會將手伸到平民百姓身上,而不捨的話,不僅城池百姓保不住,還會多搭上我們姐弟加上滿府姬妾下人的命,除了沒人記得的美名,我們滿盤皆輸、一子不剩!呵,確實,我們是庇護一方的城主,但你別忘了,與此同時,我們也是商人,打細算的商人!”他生著一張文士般眉清目秀的臉,舉止像個鬥雞走狗的富家子,但在這個時候,猝不及防地除去了那些滿含著溫情和柔軟的偽裝,他卻只是毫不動容地陳述利害,神漠然得讓人心驚。
末了,周堇突然勾一笑,態度重又懶散下來:“玉娘子,我若是你,便回去如實稟報禹王殿下,咱們從此井水不犯河水,不然的話…”他又開始搖扇子,溫聲道:“雖然二哥手下那幾位修家跟著他另擇明主了,我們姐弟倆身邊可還隱著些‘朋友’呢,一旦兩廂撕破臉皮,又或者是有誰想替我們姐弟報仇,就算是螳臂當車,萬一不小心硌掉只車輪子,只怕禹王殿下免不了要心疼,而他的老對頭們可就要樂壞了,你說對不對?”這已是明目張膽的威脅!
玉卿眼皮一跳,手中珠子轉的慢了一瞬,臉上便有了絲短暫的空白,下一刻,她的臉上和手中玉珠上同時顯出了沉穩而慎重的表情,慢慢說道:“三公子若能想得開,自然最好,妾身會將公子的話一字不漏地帶給主上的。”說完,她從上到下地將周堇又打量了一番,彷彿剛剛認識這個人一般,而後偏過頭冷冷道:“霍大人,看來你對朝夕相處的兄弟所知甚少啊!”霍珧也不知道被封了個什麼官,此時看來恐怕官職並不高,只聽玉卿一句斥責,額上就即刻見了冷汗,正要弓解釋,卻見對方一言不發地拂袖而去。
周堇卻依舊笑眯眯的,展開扇子搖了兩下,走到門口,趁著檀香木帶起的香風,慢悠悠揚聲道:“來人,把二哥的東西一起打包送出去,他往後要靠禹王殿下發的俸祿過活了,只怕子清苦得很哪!”他說到做到,足足十輛車的細軟便果然跟著徵召來的壯丁一起上了路,奔向莫測的前途。
而姜雲舒這新來的嬌弱“小妾”則西子捧心似的站在大宅門口,久久凝視著車馬漸漸遠去的方向,誰也不知她究竟是在看其中的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