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三雄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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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秀才果然早就煮酒在等了。
為了套情,劉不才不但口稱“老伯”;而且行了大禮,然後獻上禮物,將張秀才喜得有些受寵若驚的模樣。
“不敢當,不敢當!劉三哥,”他指著小張說“我這個畜生從來不正經朋友;想不到上了你劉三哥。真是我家門之幸。”
“老伯說得我不曾吃酒,臉就要紅了。”
“對了,吃酒,吃酒!朋友情,吃酒越吃越厚,賭錢越賭越薄。”他又指罵著小張說“我這個畜生,就是喜歡賭;我到賭場裡去,十次倒有九次遇見他。”
“你也不要說人家。”小張反相譏“你去十次,九次遇見我;總還比你少一次!”
“你看看,你看看!”張秀才氣得兩撇黃鬍子亂動“我這個畜生說的話,強詞奪理。”劉不才看他們父不父,子不子,實在好笑;“老伯膝下,大概就是我這位老弟一個。”他說“從小寵慣了。”
“都是他娘寵的。家門不幸,叫你劉三哥見笑。”
“說哪裡話!我倒看我這位老弟,著實能幹、漂亮。絕好的外場人物。”一句話說到張秀才得意的地方,斂容答道:“劉三哥,玉不琢,不成器;我這個畜生,鬼聰明是有的,不過要好好跟人去磨練。回頭我們細談,先吃酒。”於是賓主三人,圍爐小飲;少不得先有些不著邊際的閒話。
談到差不多,張秀才向他兒子努一努嘴:小張便起身出堂屋,四面看了一下,大聲吩咐他家的男僕:“貴生,你去告訴門上;老爺今天身子不舒服,不見客。問到我,說不在家,如果有公事,下午到局子裡去說。”這便是摒絕閒雜,傾心談秘密的先聲,劉不才心裡就有了預備,只等張秀才發話。
“劉三哥,你跟大器至親?”
“是的。我們是親戚。”
“怎麼稱呼?”
“他算是比我晚一輩。”
“啊呀呀,你是大器的長親:我該稱你老世叔才是。”張秀才說“你又跟小兒敘朋友,這樣算起來,輩分排不清楚了。劉三哥。我們大家平敘最好!”
“不敢,不敢!我叫張大爺吧。”劉不才不願在禮節上頭,多費功夫,急轉直下地說:“大器也跟我提過,說有張大爺那麼一位患難之;囑咐我這趟回杭州,一定要來看看張大爺,替他說聲好。”
“說患難之,倒是一點不錯。當初大器不曾得發的時候,我們在茶店裡是每天見面的。後來他平步青雲,眼孔就高了。一班窮朋友不大在他眼裡;我們也高攀不上。患難之,變成了‘點頭朋友’。”這是一番牢騷,劉不才靜靜聽他發完,自然要作解釋;“大器後來忙了,禮節疏漏的地方難免;不過說到待朋友,我不是迴護親戚,大器無論如何‘不傷道’這三個字,總還做到了的。”
“是啊,他外場是漂亮的。”張秀才說:“承蒙他不棄,時世又是這個樣子;過去有些難過,也該一筆勾銷,大家重新做個朋友。”
“是!”劉不才答說“大器也是這個意思。說來說去,大家都是本鄉本土的人;葉落歸,將來總要在一起。大器現在就是處處在留相見的餘地。”這番話說得很動聽,是勸張秀才留個相見的餘地,卻一點不著痕跡:使得內心原為幫長做事而惶惑不安的張秀才,越發覺得該跟朱大器“重新做個朋友”了。
“我也是這麼想,年紀也都差不多了;時世又是如此。說真的,現在大家都是再世做人;想想過去,看看將來,不能再糊塗了。我有幾句話!”張秀才毅然說了出來:“要跟劉三哥請教。”聽這一說,劉不才將自己的椅子拉一拉,湊近了張秀才;兩眼緊緊望著,是極其鄭重、也極其誠懇的傾聽之態。
“明人不說暗話,大器的靠山如今已不在人世。另外一座靠山是何制軍,聽說‘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既然這樣子,我倒要請教劉三哥,大器還憑啥來混?”這話問在要害上,劉不才不敢隨便:心裡第一個念頭是:寧慢勿錯。所以一面點頭,一面細想;如果隨意編上一段關係,說朱大器跟京裡某大老如何如何;跟某省督撫又如何如何?謊話也可以編得很圓,無奈張秀才決不會相信;所以這是個很笨的法子。
劉不才認為話說得超脫些,反而動聽,因而這樣答道:“靠山都是假的,本事跟朋友才是真的。有本事、有朋友,自然尋得著靠山。”他又補上一句:“張大爺,我這兩句話說得很狂。你老不要見氣。”
“好!”張秀才倒是頗為傾心“劉三哥,聽你這兩句話,也是好角。”
“不敢,我亂說。”
“劉三哥,我再請教你,”張秀才將聲音放得極低:“你看大局怎麼樣?”這話就不好輕易回答了;劉不才拿眼看一看小張——小張會意,重重點頭;表示但說不妨。
“我從前也跟張大洋一樣,人好像悶在罈子裡,黑漆一團;這趟在上海住了幾天,夷場上五方雜處,消息靈通。稍為聽到些,大家都在說:‘這個’不長的。”一面說,一面做了個手勢,指一指頭髮,意示“這個”是指長。張秀才聽罷不響,拿起水菸袋,噗嚕、噗嚕嚕,了好一會方始開口。
“你倒說說看,為啥不長?”
“這不是三言兩語說得盡的——”於是劉不才從京裡的政變談起,談到曾國藩的穩紮穩打;以及長的內鬨。雖無結論,消長之勢,卻是很明白的。
張秀才很用心地聽完,隨又問道:“浙江呢?歸哪個來打?”
“也是湖南人,叫左宗棠;曾制軍保的他浙江巡撫。聽說此人的才氣大,脾氣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