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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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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早上我來上班時,看到我的辦公室門敞開著。在我的辦公桌──也就是那張香案──上,放著我的工作計劃。除此之外,還有一股馬的氣味──這是領導身上的味,他總最便宜的菸捲,把這種氣味留在一切他到過的地方。我記得自己把計劃認真地修改過,上去了,現在它又跑了回來,使我大吃一驚,生怕現存不多的記憶也出了問題。打開那個白紙冊子,看到我在那頁上打的補丁還在,這是個好現象。但有一個更壞的現象:我心擬定、體現了高尚情的三個題目上,被人打上了大紅叉子。這三個題目是:《老佛爺事考》、《歷史臍帶考》、《萬壽寺考》。在這三個大叉子邊上,還有四個字的批語:“一派胡言!”這使我到莫名的委屈。雖然這三個題目可能還不夠崇高,但已是我能想到的最崇高的題目了。再說,就是這樣的題目我也可能做不了。我真不知道領導的意圖是什麼,也許,他們想要我的命?我儘量達觀地看待這件事,但還是難免憤恨。整整一上午都在憤恨中過去了。

將近中午時,白衣女人走進我的房子,見到我的樣子,就把眉頭挑了起來:怎麼了你?我儘量心平氣和地答道:沒怎麼。沒怎麼。她掏出個小鏡來,說道:自己照照吧。鏡子裡是一張憤怒的灰人臉,除了咬牙切齒,還是鬥雞眼──我還不知道自己有內斜視的病,在心情不好時尤為顯著。這下可糟了,別人可以一目瞭然地看到我的內心──看來我該戴副墨鏡。然後她在屋裡走動,看到了桌上的表格,就大笑起來:原來是因為這個!你這傢伙呀,沒氣就不要耍無賴,氣不了別人,老是氣著你自己。現在我知道了自己是個鼠肚雞腸的人,這使我很傷心,但又到冤枉。我擬這三個題目不是想耍無賴、氣領導,而是一本正經的。

我的故事重新開始時,一切如前所述。那個小女的房前,是一片綠的世界。綠竹封鎖了天空,門前長滿了綠草,就是那片空地上,也長滿了青苔。時而有般落的筍殼、枯萎的竹葉飄落在地,在地上破碎地陳列著,老女馬上就把它們掃掉。因為這個緣故,天黑以後,門前就會變成一片純藍的世界,這個女孩討厭藍。她常在空地上走來走去,把每棵竹子都搖一搖,不但搖下了枯萎的葉子,連半枯萎的也搖了下來。她覺得這沒有什麼,葉子可以在地下繼續枯萎。但等她剛一走回房子,拉上拉門,老女就走了出來,提著木板釘成的簸箕,拿著竹枝編成的短條帚,在空地上走上一圈,把所有的葉子(包括全枯萎的和半枯萎的)通通掃掉,然後嘟嘟囔囔地走回去。在做這件事時,老女赤著身體、躬著,在綠之中留下白的反差,所以像一隻四肢著地的北極熊。然後,小女又跑出去搖竹子,老女又跑出去掃地,並且嘟囔得越來越厲害。這個小女因為年輕,而且天快樂,所以把這當做一種遊戲,沒有想到這會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

在我新寫的故事裡,也有一幫刺客受老女的僱傭,來到了鳳凰寨裡。但老女請他們來,不是要殺薛嵩,而是要殺死紅線。這個故事的正確之處在於:同相斥,異。老女既是女人,就不該要殺男人,應該是想殺女人才對。她給刺客先生們的任務是:紅線必須殺死,薛嵩務必生擒。假如你說,刺客先生是男人不是女人,他們有自己的主見,會以為薛嵩必須殺死,紅線務必生擒;那麼你就是站在了正確的一面。更正確的意見是:老女請人殺紅線,應該請女人來殺,女人更可靠。你說得對。老女這樣幹了一次,那個正確的刺客的腦袋已經被掛起來了。這說明請刺客時,不僅要找可靠的人,還要注意對方的業務水平。起初,老女想請一個可靠的人,就請來了那位漂亮的女刺客,但她業務水平低,沒有殺著紅線,只砍掉了薛嵩半個耳朵,還把自己的命送掉了。後來,她又請來了聲譽最高的刺客,但這些人卻很不可靠。

因為這個緣故,等到漫長的一天過去,藍降臨時,就會有一個純藍的男人從空地上走過。此人頭很大,還打著纏頭,像一個深海里的水母,飄飄搖搖地過去,走進老女的屋子。從門縫裡看到這個景象以後,那女孩明白了老女為什麼要掃地──倘若地上有枯枝敗葉,人腳踩上就會有很大的響動,小女聽到之後,就知道隔壁來了不明身份的男人,而老女不願意讓人知道──這是女孩的理解。實際上來的不是嫖客而是刺客頭子,來和老女商討殺薛嵩的事;所以這是一個很大的誤解。因為老去搖葉子,老太太覺得她是薛嵩的眼線,所以決定在殺薛嵩的同時把她也殺掉。因為這個緣故,這個小女也落到了死定了的地步,這使她覺很壞。

那天晚上她睡在門口,把拉門留了一個縫,把一隻眼睛留在門縫裡。這樣,就是睡著了也能看見。夜裡她在睡夢中看到有二十多個藍的人經過,醒來時很是吃驚,自己扳指頭算了一遍,不脫口驚歎道:我的媽呀,這老太太不要命了!她爬起來,想去看看熱鬧,就溜出了門,溜上了人家的走廊。在她面前的是一個從裡面被照亮的紙拉門。當她伸出舌頭,想要破窗戶紙時,被一隻大手捂住了嘴,另有一隻大手,箍住了她的脖子,更多的手正在她身上摸著,這些手又冷又溼,掌心似有些粘。這女孩最怕這個。雖然如此,她還掙扎著回了一下頭,看清了身後那些藍的人影,小聲嘀咕了一句:全是那老東西害的!,才無可奈何地暈過去了。

中午吃飯時,我對那白衣女人發起了牢騷:領導在我新擬的題目上打叉,叉掉《老佛爺事考》我無話可說;為什麼把《歷史臍帶考》也叉掉?他本就不知我在說什麼!前面所引的舊稿裡已經提到,歷史的臍帶是一條軟掉的雞巴,這是很隱晦的暗語,從字面上看不出來的…那白衣女人沉下臉來說:這就要怪你自己長了一張驢嘴,什麼話都到處去說!這話讓我機靈:原來我這麼沒城府,與直腸子驢相仿。我連忙壓低嗓音問:我對領導也說了歷史的臍帶啦?她哼了一聲說:還用和他說!別人就不會打小報告了?說起來就該咬你一口,只要能招女孩笑一笑,你能把自己家祖墳都揭開…此時我出了一身冷汗:我不但是直腸子驢,還是好之徒!等我問起是誰出賣了我時,她卻不肯說:我不來挑撥離間,你自己打聽去吧…我不需要去打聽了,因為我已經下定了決心,今後除她之外,什麼女人我都絕不多看一眼,更不會和她們說話。但我還有一個問題:《萬壽寺考》是我順筆寫上的,寫時覺得逗,但不知逗在哪裡。我把這問題也提了出來,那白衣女人不回答,只是用筷子敲碗,厲聲喝道:討厭!討厭!我在吃飯!我也不敢再問了。但我知道“萬壽寺”也是個典故,這典故是我發明的,人人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

在我新寫的故事裡,我決心把線索集中在那小女的身上。從外表看,她和紅線很像,都長著棕的身體,遠看帶點綠,近看才不綠;但從內心來看就很不一樣。主要的區別是,她還沒被某一個男人盤算住,天真爛漫,心在所有的男人身上;當然,藍的男人例外。這種顏的人她都送給了老女。這就是說,除了反對藍,她的內心是一片空白。

這個女孩子最怕冷和粘,因為她害怕蛇和青蛙。但是紅線卻不怕冷血動物,她常用左手拿住青蛙的腿,右手捏住一條蛇的脖子,讓右手的蛇掉左手的青蛙。再把蛇嘴捏開,把青蛙拖出來。這樣折騰上十幾次,再把他們放開。以後蛇一見青蛙就倒胃;而青蛙見到了蛇,就狂怒起來,跳到它頭上去撒。所以,假如用冷冰冰的手去摸紅線,不僅不能嚇暈紅線,還會被她在睪丸上踢上一腳。但紅線也並非無懈可擊:她最怕耗子。用熱烘烘、扎扎的手去摸她,就能把她嚇暈。但小女卻不怕耗子。她把耗子視為一種美味,尤其是活著的。她養了一箱小白鼠,常常抓出一隻,用抹遍它的全身,然後拎著尾巴把這可憐的小動物放到嘴裡,作為每餐前的開胃菜。假如用熱烘烘的手去摸小女,她不僅不怕,還會轉身咬掉你的鼻子。這兩個女孩有時拿同戀作為一種遊戲,但她們互相不信任。紅線總要問:你今天吃沒吃耗子?小女撒謊道:好久沒吃了,我的嘴是乾淨的。她也問紅線:你今天有沒有用手去拿蛇?紅線說:拿過,可我洗手了。我的手也是乾淨的。其實她本就沒洗手。她們互相欺騙,像一對真正的戀人一樣。不知為什麼,那些刺客做好了一切準備,要用涼手去摸小(已經得逞了),還要用熱手去摸紅線(尚未得逞)。這就是說,他們在寨子裡有內線,知道些內幕消息。

每個女孩都有弱點,當男人不知道這個弱點時,她才是安全的。但假如她的弱點為男人所知,必是因為另一個女人的出賣。小女在暈過去之前,認為自己是被老女出賣了。這種想法當然是很有道理。被人摸暈以後,她就被人捆了起來,嘴裡了一隻臭襪子,抬進萊女的屋裡。醒來以後,她就在心裡嘮叨道:媽的,怎麼會死在她手裡?真是討厭死了!

在我的記憶中,夜有不同的顏。有些夜是紫的,星星和月亮就變得慘白。有的夜是透明的淡綠,星星和月亮都是玫瑰的。最慘不忍睹的夜才是如煙的藍,星星和月亮像一些塗上去的黃油漆。在這樣的夜裡摸上別人家的走廊去偷聽,本身就是個荒唐的主意;因此喪命更是荒誕不經。自從到了湘西,小女就沒有穿過衣服。現在她覺得穿著衣服死掉比較有尊嚴。她有一件白的晨衣,長度只及大腿,鑲著紅邊,還配有一條細細的紅帶,她要穿著這件衣服死去。她還有一個乾淨的木棉枕頭,從來沒有用過,她想要被這個枕頭悶死。具體的方法是這樣的:由一個強壯的男人躺在地上,她再躺在此人身上。此人緊緊抱住她,箍住她的雙手,另一人手持枕頭來悶死她,而且這兩個男人都不能是藍的。就是這樣的死法,她也不覺得太有意思。

在我自己的故事裡,我剛剛遭人出賣,被領導用紅筆打了三個大叉子,雖然沒有被人捆倒,沒有被人往嘴裡上臭襪子,更談不到死的問題,但心情很沮喪。按那白衣女人的說法,我是被女孩出賣的。這使我更加痛苦。這種痛苦不在小女的痛苦之下。逮住了小女,那些刺客就出發去殺紅線。在他們出發前,老女特別提醒他們,這個小賊婆很有點厲害。那些人聽了哈哈大笑,說道:一個小賊婆有什麼了不起?嘻嘻哈哈地走了出去,未加註意,結果是吃了大虧。此後,只剩下小女和老女呆在一個房子裡,那個女孩就開始起雞皮疙瘩,心裡想著:糟了,這回落到貞節女人的手裡啦。

女這種職業似乎談不上貞節,這種看法只在一般情況下是對的。有些女最講貞節,老女就是這種女中的一個。她從來不看著男人的眼睛說話,總是看著他的腳說話;而且在他面前總是四肢著地的爬。據她自己說,幹了這麼多年,從來沒見過男人的生殖器官。當然,她也承認,有時免不了用手去拿。但她還說:用手拿和用眼看,就是貞節不貞節的區別。老女說,她有一位師姐,因為看到了那個東西,就上吊自殺了。上吊之前還把自己的眼睛挖掉了。有眼睛的人在拿東西時總不住要看看,但拿這樣東西時又要扼殺這種衝動。所以還不如戴個墨鏡。順便說一句,老女就有這麼一副墨鏡,是煙水晶製成的,鑲在銀框子上。假如把鏡片磨磨就好了,但是沒有磨,因為水晶太硬,難以加工。所謂鏡片,只是兩塊六稜的晶體。這墨鏡戴在鼻子上,整個人看上去像穿山甲。當然,她本人的修為很深,已經用不著這副眼睛,所以也不用再裝成穿山甲了。

另一件重要的事是決不要吃豆子,也不要喝涼水,以免在男人面前放。她還有一位師妹,在男人面前放了一次響,也上吊而死,上吊之前還用個木子把自己釘住。總而言之,老女有很多師姐妹,都已經上吊自殺了。她有很多經驗教訓,還有很多規矩,執行起來堅定不移。按照她的說法,女這個行業,簡直像畢達哥拉斯學派一樣,有很多清規戒律。順便說一句,畢達哥拉斯學派也不準吃豆子,也不知是不是為了防止放。但我必須補充說,只要沒有男人在場,老女就任何規矩都不遵循。她赤身體,打響嗝、放響;用長長的指甲抓搔自己的身體來解癢,與此同時,側著頭,閉著眼,從下面的嘴角出口水──也就是俗稱哈喇子的那種東西。更難看的是她拿把剃頭刀,岔開腿坐在走廊上,看似要剖腹自殺,其實在刮陰。那女孩把這些事講給男人們聽,自然招致那老女最深的仇恨。其實她本心是善良的,也尊敬前輩,只是想和老太太開個玩笑。但從結果來看,這個玩笑不開更好。

綜上所述不難看出,在唐朝,女這個行業分為兩派。老女所屬的那一派是學院派,嚴謹、認真,有很多清規戒律,努力追求著真善美。這不是什麼壞事,人生在世,不管做著什麼事,總該有所追求。另一派則是小女所屬的自由派,主張自由奔放、迴歸自然,率而行。我覺得迴歸自然也不是壞事。身為作者,對筆下的人物應該做到不偏不倚。但我偏向自由派,假如有自由派的史學,一定會認為,《老佛爺事考》、《歷史臍帶考》都是史學成就。不管怎麼說吧,這段說明總算解釋了老女為什麼要收拾小女──這是一種門派之爭。那位白衣女人看到這裡,微微一笑道:瞎扯什麼呀!就把稿子放下來,說道:走吧,你表弟在等我們呢。對這些故事,她沒說好,也沒說不好,我也不知該因此而滿意呢,還是該失望。

白衣女人後來指出,我有措辭不當的病。凡我指為學院派者,都是一些很不像我的人。凡我指為自由派者,都是氣質上像我的人。她說得很有道理,但對我毫無幫助。因為我對自己的氣質一無所知。古人雖說人貴有自知之明,但這種要求對一個只保有兩天記憶的人來說,未免太過分。所以,我只好請求讀者原諒我辭不達意的病。

在談我表弟的事之前,我想把小女的故事講完。如前所述,小女在男人面前很隨便。她屬於那種沒有貞節的自由派女,和有貞節的學院派女住在一起多有不便。她和薛嵩說了好幾次,想要搬家。但薛嵩總說:湊合湊合罷,沒時間給你造房子。

那個老女也說過,她不想看到小女,要薛嵩在兩座房子之間造個板障。薛嵩也說,湊合湊合吧,我忙不過來呀!以前薛嵩可不是這個樣子,本不需要別人說話,他自己就會找上門去,問對方有什麼活要做;他會心地給小女設計新家,陶土和木頭造成模型,幾經修改,直到用戶滿意,然後動工製作;他還會用上等的楠木造出老女要的板障,再用膩子勾縫,打磨得光,在上面用彩繪出樹木和風景,使人在撞上以前本看不出有板障。不但是女,寨子裡每一個人都發現少了一臺永動機,整個寨子少了心臟──因為薛嵩上了紅線,不再工作,所以沒有人建造住房、修築水道、建造運送柴火的索道。作為沒有貞節的女人,小女還能湊合著過;而老女則活得一點體面都沒有了。原來薛嵩造了一臺抓癢癢的機器,用風力驅動四十個木頭牙輪,背上癢了可以往上蹭蹭,現在壞了,薛嵩也不來修。原來薛嵩造了一架可以自由轉動的聚光燈,燈架上還有一面鏡子,供老女在室內修飾自己之用。現在也轉不動了,老女的一切隱私活動只好到光天化下來進行。這就使老女的貞節幾乎淪為笑柄。

假如不趕緊想點辦法,那就只有自殺一途了。

寨子裡沒有了薛嵩的服務,就顯出學院派的不利之處。這個派只擅長琴棋書畫,對於謀生的知識一向少學。舉例來說,風力搔癢機壞了,那個小女就全不顧體面,拿擦腳的浮石去擦背。這種不優雅的舉動把老女幾乎氣到兩眼翻白;而她自己也癢得要發瘋,卻找不到地方蹭。供水的管道壞了,小女自會去提水,而那個老女則只會把水桶放在屋簷下面,然後默默祈禱,指望天上下雨,送下一些水來。至於送柴的索道損壞,對小女毫無影響。隨便揀些枯枝敗葉就是柴火。就是這樣的事,老女也不會,她只會從園子裡割下一棵新鮮蔬菜,拿到走廊上去,希望能把一頭到處遊蕩的老水牛招來。把它招來不是目的,目的是希望它在門前屙屎。牛糞在乾燥之後,是一種絕妙的燃料。很不幸的是,那些水牛中有良心的不多,往往吃了菜卻不肯屙屎。當老女指著水牛股破口大罵時,小女就在走廊上笑得打滾──像這樣幸災樂禍,自然會招來殺身之禍…

我和我表弟媳是初次見面。那女孩長得圓頭圓臉,鼻子上也有幾粒斑點。和我說話時,她一刻不停地扭著身體。這是一種異域風情,並不討厭。她很可能屬於不拘小節的自由派。她不會說中國話,我不會說泰國話,互相講了幾句英文。她和我表弟講汕話,而我表弟卻不是汕人。她自己也不是汕人,但泰國汕人多,大家都會講幾句汕話。小女和薛嵩相識之處,也遇到了這個問題。他不會講廣東話,她不會講陝西話。於是大家都去學習苗語,以便溝通。雖然會說英語,我也想學幾句汕話。只可惜這種語言除了和表弟媳攀談,再沒有什麼用處了。

我表弟現在很有錢,衣冠楚楚,隱隱透著點暴發戶的氣焰。從表面上看,他很尊敬我,站在飯店門口等我們,還短著舌頭叫道:表嫂,很漂亮啦!接下來的話就招人討厭:他問我們怎麼來的。混帳東西,我們當然是擠公共汽車來的!我覺得自己身為表哥,有罵表弟的資格。但白衣女人不等我開口就說:bus上不擠,很快就到了。我表弟對我們很客氣,但對我的表弟媳就很壞,朝她大吼大叫,那女孩靜靜地聽著,不和他吵。我能理解她的心情:今天請你的親戚,只好讓你一些,讓你作一回一家之主。等把我們往包廂裡讓時,我表弟卻管不住自己的門,放了個響。那女孩朝我伸伸舌頭,微微一笑。我很喜歡她的這個笑容,但又怕她因此招來殺身之禍。

在鳳凰寨裡,等到刺客們走遠,那個老女想要動手殺掉小女。所以等到現在,是因為她覺得不在男人面前殺人,似乎也是貞節的一部分。她要除掉本行裡的一個敗類,女隊伍中的一個害群之馬。幹這件事時,她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只是有點不在行。她找出了自己的匕首,笨手笨腳地在人家身上比劃開了。她雖不常殺人,對此事也有點概念,知道應該一刀捅進對方心窩裡。問題是:哪兒是心窩。開頭她以為口的正中是心窩,拿手指按了以後,才知道那裡是骨,恐怕扎不動。後來她想到心臟是長在左邊,用手去推女孩的左房;把它按到一邊去,發現下面是肋骨。這骨頭雖然軟些,但她也怕扎不動。然後她又想從肚子上下手,從下面挑近心臟的所在。就這樣摸摸,女孩的皮膚上小米似的斑點越來越密了。後來,她猛地坐了起來,把臭襪子吐了出來,說道:別摸好嗎!我腸子裡都長雞皮疙瘩了!老女吃了一驚,匕首掉在地上。過了很久,才問了一句:腸子裡能起雞皮疙瘩嗎?那女孩毅然答道:當然能!等我屙出屎來你就看到了!老女聞言又吃一驚,暗自說道:好鄙的語言啊。這小‮子婊‬看來真是不能不殺。她的決心很大,而且是越來越大。但怎麼殺始終是個問題。

別的不說,怎麼把臭襪子回女孩嘴裡就是個很大的難題。她試了好幾次,每次都被對方咬了手。那女孩還說:慢著,我有話問你。為什麼要殺我?老女說道:因為你不守婦道,是我們這行的敗類。女孩沉道:果然是為這個。但是你呢?勾結男人殺害同行姐妹,難道你不是敗類?這話很有力量,足以使老女瞠目結舌。但那老女人及時地丟下刀子,把耳朵堵上了。

我知道把老女要殺小女的事和我表弟請我們吃飯的事混在一起講不夠妥當,但又沒有別的辦法,因為這些故事是我在餐桌上想出來的。小女的樣子就像我的表弟媳,老女就像我表弟。那個老女和一切道德衛道士一樣,慣於訓斥人,但不慣於和人說理。我表弟就常對錶弟媳嚷嚷。而那女孩和一切反道德的人一樣,慣於和人說理,卻不慣於訓斥別人。表弟媳總是和顏悅地回答表弟的喝斥。

女和小女常有衝突,每次都是老女發起,卻無法收場。舉例來說,只要她們同時出現在兩個不同的迴廊上,那老女就會注視著地面,用宏亮的嗓音漫聲哦道:陰該刮刮了,在男人面前,總要像個樣子啊。老女就這樣挑起了道德爭論,她卻不知如何來收場。那女孩馬上反相譏道:請教大姐,為什麼刮掉陰就像樣子?她馬上就無話可答。其實明路就在眼前,只消說,這是講衛生啊,小女就會被折服;除非她願意承認自己就是不講衛生。但老女只是想:這小‮子婊‬竟敢反駁我!就此氣得發抖,轉身就回屋去了。相反,假如是小女在走廊上說:別刮那些,在男人面前總要像個樣子啊;那老女也會收起剃刀、蓄起陰。她們之間的衝突其實與陰無關,只與對待道德訓誡的態度有關。順便說一句,我表弟和表弟媳在爭些什麼,我一句也沒聽懂,好像不是爭論陰的問題。但從表弟的樣子來看,只要我們一走,他就要把表弟媳殺死。

不管怎麼說吧,老女已經決定殺小女,而且決心不可動搖。但小女還不甘心,她把反駁老女的話說了好幾遍,還故意一字一字,鼓作勢,想讓她聽不見也能看見。但老女只做沒聽見也沒看見,心裡卻在想反駁的道理,終於想好了,就把手從耳朵上放下來,說道:小‮子婊‬;你既是敗類,就不是同行姐妹。我殺你也不是敗類。說畢,把刀搶到手裡,上前來殺小女。要不是小女嘴快,就被她殺掉了。她馬上想到一句反駁的話:不對,不對,我既不是同行姐妹,就和你不是一類,如何能算是敗類。所以和你還是一類。老女一聽話頭不對,趕緊丟下刀子,把耳朵又捂上了。我老婆後來評論道,這一段像金庸小說裡的某種俗套,但我不這樣想。學院派總是拘泥於俗套,這是他們的弱點,可供利用。可惜自由派和學院派鬥嘴,雖然可以佔到一些口舌上的便宜,但無法改善自己的地位,因為刀把子捏在人家的手裡。

這故事還有另一種講法,沒有這麼複雜。在這種講法裡,老女沒有和小女廢話,小女也沒有把臭襪子吐出來。前者只想把後者拖出房子去殺,以防血汙了地板;她可沒想到這件事辦起來這麼難。起初她想從小女上半身下手來拖,沒想到那女孩像條剛釣出水面的魚一樣狂翻亂滾,一頭撞在她鼻子上;撞得她覺得油鹽醬醋一起從口鼻裡往外淌──這當然是個比方,她嘴裡沒有淌出醬油和醋,實際上,淌出來的是血。後來,她又打算從腳的方向下手。這回女孩比較文靜,仰臥在地板上,把腳往天上舉,等老女走近了,猛一腳把她從房間裡蹬出去。天明時,刺客們吃了敗仗從薛嵩那裡回來時,發現老女的房子外觀有很大的改變;紙窗、紙門、紙牆壁上,到處留下人形的窟窿。說話之間,老女又一次從房子裡摔了出來,栽倒在地下。這使那些刺客很是驚訝,讚歎道:你這是幹嘛呢?她答道:我要把那小‮子婊‬拖出去殺掉;他們就說:是嗎?看不出是你拖她呀。那些人都被土蜂螫得紅腫,在藍顏的烘托下,變成紫的了。

我應該從頭說起這個小女。在我心中,這個女孩是這個樣子:在她棕的臉中央,鼻頭上有幾粒細碎的斑點,眼睛大得驚人。當你見到她時,心情會很好,分手後很快就會忘記了。如果你說像這樣的人很適合被殺死,我就要聲明,這不是我的本意。總而言之,她和老女一起跟薛嵩來到湘西,同為鳳凰寨的創始人,地位沒有尊卑之分。從老女的立場出發,殺掉一位創始人,逮住另一位創始人,剩下一個創始人,就是她自己。此後她就是鳳凰寨的當然主人。現在這種寫法比前無疑更為正確。

天明時分,小女被老女和一群藍的刺客圍在鳳凰寨的中心。那些人既沒殺掉紅線,也沒逮住薛嵩,就想把她殺掉充數。那女孩聽到了他們的打算,嘆了一口氣說:好吧,我同意。看來我想不同意也不行了。可你們也該讓我知道知道,薛嵩和紅線到底怎麼樣了。從昨天晚上開始,她既沒有見到紅線,又沒見到薛嵩;而前者是她的朋友,後者是她的戀人。關心他們的下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連老女帶刺客頭子,都以為這種要求是合情合理的。但他們也不知紅線和薛嵩到底怎樣了。既然不知道,也就不能殺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