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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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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在萬壽寺裡,我讀到這樣的故事:過去有一天,薛嵩到山坡上去擔柴,回寨的道路卻不止一條。他的寨子是一片亞熱帶的林藪,盤踞在紅土山坡上,如果從高空看去,這地方像個大旋渦,一圈圈長著大青樹、木菠蘿、山梨樹,這些樹呈現出成的紫;在竹叢之間長滿了仙人掌、霸王鞭、龍舌蘭,這些林蔭中的植物呈現出藍。在仙人掌之間長滿了茅草,在茅草下面是青的苔蘚,在苔蘚下面是黴菌生長的所在。至於還有什麼在黴菌下面生長,它們是什麼顏,我就看不到了。在林帶裡,盤旋著可供大隊人馬通行的紅土大路,上面鋪著米黃的砂石。在大路兩邊,岔出無數單人行走的小路,這些小路跨溝越坎,穿進了林蔭。小路兩面有豬崽子走的路,有時是一道印滿了蹄印的泥溝,有時是灌木叢上的缺口。在豬崽子走的路邊,有蛇行的小道──在壓彎的茅草上面蜿蜒的痕跡。在蛇行的小道邊上,有螞蟻的小道──蟻道繞開了綿密的草。在蟻道的兩側,理當還有更細微的小道,但不是人眼可以看到的。薛嵩像一串活動的柴捆一樣從大路上走過,越走近旋渦的中心,道路就越窄,兩邊的林蔭也越近。最後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道真正的壕溝,溝壁有卵石砌的護坡。在壕溝對面,有一道真正的營柵,是一排無頭樹組成的,樹幹上長出了密密層層的枝條。壕溝正面是一道吊橋。這道吊橋是十六梨樹紮成的木排做成,由碗口的青藤吊著。不幸的是它吊不起來,因為梨樹在壕溝兩端都生了。這些樹還結了一些梨,但都結在了橋下面,不下到溝裡就摘不到。

我也不記得這片亞熱帶的林藪。但這不是別人告訴我的事情。這是我自己告訴我的事情。比之別樣的事情,這件事更可相信,所以,我寧可相信以前有一個薛嵩擔著柴捆從兩面生的吊橋上走過,也不相信我騎在自行車上被汽車撞倒了──雖然我頭上有個很大的傷疤,但它也可以是被人打出來的──假如大夫受了打人兇手的好處,就會這樣來騙我,幫他開脫罪責。這樣一想,我有覺得自己還不夠詐。詐這件事,只要開了頭,就不會有夠。

薛嵩挑著柴捆從吊橋上走了過去,在大青樹的環抱之下,眼前是個小小的圓形廣場。在陰暗的光線下,有座草棚,草棚下面,有個黑大漆的案子,兩端木架上放著薛嵩的鎧甲、弓箭、儀仗等等破爛發黴的東西。這裡是薛嵩心中的聖地。廣場的側面有夯土而成的臺子,臺上有木板房,這是薛嵩心目中的另一個聖地。這兩個地方都是軍隊凝聚力的源泉,是鳳凰寨的中樞。

他把柴捆卸在木板房的屋簷下,拉開紙糊的拉門,走了進去,坐在木頭地板上,解開拴住龜頭的竹篾,等了一會兒,不見有人來,就用手掌拍擊起地板來了。假如我的故事如此開始,那天下午薛嵩沒有回到自己家裡,而是走到寨心去了。需要說明的是,這座木板房住了一個營。看到此處,我也恍然大悟:原來,薛嵩手下是一幫無賴。沒有女人的地方,無賴們怎麼肯來呢。

薛嵩坐在寨中心的木板房子裡,用手叩著地板,從屏風後面跑出一個女人來。她描眉畫目,頭上有一個歪歪倒倒的髮髻,身上穿著紫花的麻紗褂子,匆匆忙忙束著帶,腳下踏著木屐,跑到薛嵩面前匍匐在地,細聲叫道:“大人。”她願意給薛嵩用黃泥的小爐子燒一點茶,但他拒絕了。她還願意為薛嵩打扇,陪他坐一會兒,他也拒絕了。如前所述,薛嵩赤身體,像個野蠻人──雖然他已經把龜頭從竹篾條上解下來了。這種裝束使他決定使事情簡單一些,所以他做了一個堅決的手勢:左掌舉平,掌心向下,朝前平伸著。這個女人平躺下來,岔開兩腿,兩手平攤,躺成一個大字形。於是薛嵩膝行前進,進到那女人的兩腿之間,幫她除去腳上的木屐和襪子──她的腳因為總穿木屐,所以足趾變成了蟹爪形──並且解開她的帶,讓她身體的前半面袒出來。她的身體當然像粉雕玉琢一樣的白。至於模樣,可能是這樣:大腿有點過,腹部的皮有點鬆懈,頭尖尖的,整個部是個w形,但也可能不是這樣。薛嵩憋住一口氣,了進去,這彷彿是打開了語言的忌。那個女人開始和他聊起來:你怎麼老不來呀?這麼熱的天,怎麼還出來?等等。但薛嵩憋著氣,一聲都不吭。

這位女十分白皙:不但臉白,連嘴都白。眉幾近透明,只帶有一點點淡黃,渾身上下到處可以見到藍的血管。只是這些血管全都很,全都曲張著,好像打著滾。她好像籠罩在一團白霧裡,顯得比較年輕,實際上是個老太太。在鳳凰寨的中心,一切都是綠的:首先,一切都籠罩在一片綠蔭之下;其次,到處長滿了綠的青苔;就是呆在白的紙門後面,濃綠的光線還是透過了窗紙,沁到房子裡來。在這間房子裡,薛嵩黝黑的身體變成了青銅,而女蒼白的身體上好像佈滿了細碎的綠點,好像某一種磁磚──當然,這只是一種錯覺,假如湊近了去看,卻看不到任何的綠點。除此之外,空氣也溼得像油一樣,這使薛嵩覺自己懸浮在綠油當中,一切都變得緩慢,甚至就要停止了。在這綠的一團裡,有一股濃郁的水草氣。一切都歸於沉寂,但真正沉寂下來時,又聽到遠處水牛在“哞哞”地叫,那種聲音很沉重,很拖沓;近處的青蛙在“哇哇”地叫,這種聲音很明亮,很緊湊。而那女人確一聲不吭了。她還閉上了眼睛,好像一個死人。

整個鳳凰寨泡在一片綠蔭裡,此地又是綠蔭的中心。就是呆在屋裡,也到了綠迫。薛嵩鷹勾鼻子鬥雞眼,披著一頭長髮,正在奮發有為的年紀。在做愛時他也想要有所作為──他在努力做著,想給對方一點好的覺。所謂努力,就是忘掉了自己在幹什麼,只顧去做;與此同時,聽著青蛙叫和水牛叫;但對方覺任何,他一點都不知道。這就使他覺自己像個姦屍犯。那女人長了一張刀一樣的長臉,閉上眼以後,連一都不動,我想,這應該可以叫做冷漠了。後來,她在鋪板上挪動了一下頭,整個髮髻就一下滾落下來。原來這是個假頭套。在假髮下面她把頭髮剃光,留下了一頭烏青的發茬。她急忙睜開眼睛,等到她從薛嵩的眼裡看出髮髻掉了,這件事已經不可挽救。她伸出手去,把頭套抓在手裡,對薛嵩負疚地說道:沒辦法,天氣熱嘛。這話大有道理,在旱季裡,氣溫總在三十七八度以上,總頂著個大發髻是要長痱子的。頭套的好處是有人時戴上,沒人的時候可以摘下來。薛嵩看到了一個既青又亮的和尚頭,這種頭有涼的好處。除此之外,他還發現她的小腿和身上的膚不同,是古銅的,而且有光澤。這說明她經常跑出去,光著腿在草叢裡走過。這兩件事使薛嵩到沮喪,這樣一個女人叫他覺不習慣。他很快地疲軟下來。那個老娼啞的嗓子講起話來:完了嗎?快點起來吧,熱死了!於是薛嵩說道:我就不熱嗎?然後就爬到一邊去,傻愣愣地不知道自己幹了些什麼。與此同時,他到心底在刺痛。

如果用灰的眼光來看鳳凰寨,它應該是座死氣沉沉的兵營。在寨柵後面,是死氣沉沉的寨牆,在寨牆後面,是棋盤似的道路和四四方方的帳篷,裡面住著僱傭兵。在營盤的正中,住著那個老女,她像一個紙糊沒胎的人形,既白,又幹癟。在她臉上,有兩道犛牛尾巴做的假眉,尾梢從兩鬢垂了下來。一開始,鳳凰寨就是這樣的,像一張灰的棋盤上有一個孤零零的白棋子。只可惜那些僱傭兵不滿意,一切就發生了變化;這個故事除了紅,又帶上了灰以外的彩。手稿的作者就這樣橫生起枝節來…

那個老營當初和這些僱傭兵一起來到鳳凰寨,在前往湘西的行列裡,她橫騎在一匹瘦驢身上,頭上束了一條三角巾,戴了一頂斗笠,腳下穿著束著褲腳的褲子,臉上敷了很厚的粉,一聲不吭,也毫無表情。這女人長了一個尖下巴,眉心還有一顆痣。在行軍的道路上,那些士兵輪出列,跑到隊尾去看她,然後就哈哈大笑,對她出言不遜,但她始終一聲也不吭,保持了尊嚴。據說,薛嵩買下了湘西節度使的差事之後,也動了一番腦子,還向內行請教過。所有當過節度使的人一致認為,在邊遠地方統率僱傭軍,必需有個好的營,她會是最重要的助手。為此薛嵩花重金禮聘了最有經驗營,就是這個老婆子。當然,走到路上聽到那些僱傭兵起鬨,薛嵩又懷疑自己被人騙了,錢花得不值。但那個女人什麼都不說,她對自己很有信心。任憑塵土在她周圍飛揚──假如有隻蒼蠅飛過來要落在她臉上,她才抬起一隻手去攆它;一直來到紅土山坡底下,她才從驢背上下來,坐在自己的行李上,看男人工作,自己一把手都不幫。順便說一句,她做生意,也就是和男人幹事時,也是這樣:不該幫忙時絕不幫忙,需要幫忙時才幫忙。

後來,薛嵩率領著手下的士兵修好了寨子,也給她修好了房子,這女人就開始工作:按照營規,她要和節度使做愛,並且要接待全寨每一個出得起十文銅錢的人,不管他是官佐還是士兵,是癩痢還是禿子,都不能拒絕。一開始那幫無賴都不肯到她那裡去,還都說自己不願冒犯老太太。但後來發現再無別處可去,也就去了,這個女人埋頭苦幹,恪守營規,贏得了大家的尊敬。開頭她每五天就要和全寨所有的人一次,這是十分繁重的工作,但她也賺了不少銅錢。順便說一句,這種工作的繁重是文化意義上的,從身體意義上說就滿不是這樣,因為幹那事時,她只是用頭枕著雙手躺著。雖然她也要用這些銅錢向士兵們買柴買米,但總是賺得多,花得少。後來事情就到了這種地步,全寨子裡的銅錢全被她賺了來,堆在自己的廂房裡,這寨子裡的銅錢又沒有新的來源,所以她就過得十足舒服:白天她躺在家裡睡大覺,到了傍晚,她數出十文銅錢,找出寨裡最強壯、最英俊的士兵,朝他買些柴或米;當夜就可以和他同共枕,像神仙一樣快活,並且把那十文錢又賺了回來。就如邱吉爾①所說,這是她最美好的時刻,並且整個鳳凰寨也因此變得井然有序。這位營從來不剪頭髮,也不到外面去。不管天氣是多麼炎熱,屋裡是多麼乏味。由於她的努力,整個鳳凰寨變成了長安城一樣的灰

薛嵩和他的人在鳳凰寨裡住了好幾年了,所以這裡什麼都有,有樹木和荒草、竹林、水渠等等,有男人和女人,到處遊逛的豬崽子、老水牛,還有一座座彼此遠離的竹樓,這一點和一座苗寨沒有什麼區別;還有節度使、士兵、營,這一點又像座大軍的營寨,或者說保留了一點營寨的殘餘。這就是說,老女營造的灰已經散去,秩序已經蕩然無存了。

在這個時刻,鳳凰寨是一個樹木、竹林、茅草組成的大旋渦,在它的中心,有座唐式的木板房子,裡面住了一個女──這是合乎道理的:大軍常駐的地方就該有女。在木板房子的周圍,有營柵、吊橋等等。所以,只有在這個女身上時,薛嵩才覺得自己是大唐的節度使,這種覺在別的地方是體會不到的。而這個女,如我所說,是個子尖尖的半老徐娘,假如真是這樣的話,等到薛嵩坐起來時,她也坐了起來,戴好了假頭套,拉攏了衣襟,就走到薛嵩身邊坐下,幫他肩膀、擦汗,然後取過那竹篾條,拴在他上,並且把他的龜頭吊了起來;然後把紙拉門拉開,跪在門邊,低下頭去。薛嵩從屋子裡走出去,默不作聲地擔起了柴擔走開了。此時他的柴擔已經輕了不少──有半數柴捆放在女的屋簷下了。

我寫過,這個女人很可能不是半老徐娘。她是一個‮腿雙‬修長、身纖細、房高聳的年輕姑娘,在這種情況下,她會不戴假髮、穿上衣服,更不會給薛嵩肩膀。用她自己的話來說:我這麼年輕漂亮,何必要拍男人的馬?她站起身來,遛遛達達地走到門口,從桑皮紙破了的地方往外看,與此同時,她還光著身子、禿著頭;這顆頭雖然剃出了青,但在耳畔和腦後的髮際,還留了好幾縷長長的頭髮。這就使她看起來像個孩子…後來她猛地轉過身來,用雙手捧住自己的房,對薛嵩沒頭沒腦地說,還能風好幾年,不是嗎?然後就自顧自地走到屏風後面去了。與此同時,那件麻紗的褂子、假髮、襪子和木屐等等,都委頓在地上,像是蛇蛻下的皮。薛嵩自己拴好了竹篾條,心中充滿了憤懣,惡狠狠地走出去,把那擔柴全部挑走了。這個女的年齡不同,故事後來的發展也不同。在後一種情況下,薛嵩深恨這個女,老想找機會整她一頓;在前一個故事裡就不是這樣。如果打個比方的話,前一個故事就像一張或是一疊白紙,像紙一樣單調、肅穆,了無生氣;而後一個故事就像一個半生不的桃子。在世間各種水果中,我只對桃子有興趣。而桃子的樣子我還記得,那是一種顏鮮豔的心形水果…

①邱吉爾的戰時演說。

必須說明“邱吉爾的戰時演說”是原稿上的注。我現在不記得誰是邱吉爾,並且並不到羞愧,我也不知道該不該為此到羞愧──鳳凰寨裡原來只有一個子尖尖的老女。現在多出一個年輕姑娘,這說明情況有了一些變化。現在鳳凰寨裡不但有一個老營,又來了一個新營。理由很簡單,那些二子兵對薛嵩說:老和一個老太太做愛沒說明味道。薛嵩覺得這些兵說得對,就掏出最後的積蓄,又去請了一個女。這樣一來,就背叛了原來的營,也背叛了自己。因為這個新來的女孩一下就摧毀了老女建立的經濟學秩序。除此之外,她還常在暮時分坐在走廊下面,左邊房在一個士兵手裡,右邊房在另一個士兵手裡,自己左右開弓吻著兩個不同的男人,完全不守營規。這樣一來,寨子裡就變得亂糟糟。那些二子常為了她爭風吃醋打架,紀律蕩然無存。就連薛嵩自己,也按捺不住要去找這個年輕的姑娘。因為在做愛時,她總是津津有味地吃著野李子,有時會猛然抱住他,用舌頭把一粒李子送到她嘴裡,然後又躺下來,小聲說:“吃吧,甜的!”當然,這粒李子她已吃掉一半了。總之,這女孩很可愛。但薛嵩覺得找她對自己的道德修養有害。每次走過那裡,他都有一種內疚、自責的心情。這就是他要揍她的原因。

在後一個故事裡,那天晚上薛嵩擊鼓招集他的士兵,在寨子中心升起一堆火來,把一個燒黑了的鍋子吊到火焰上。秩序兵披散著頭髮,是一些高高矮矮的漢子,有的腿短、有的頭大、有的臉上有刀疤、有的上腹部高高地凸起來,聚在一起喝了一點淡淡的米酒,就借酒撒瘋,把木板房裡的姑娘拖出來,綁在大樹上,輪她的背,據說是懲罰她未經許可就剃去了頭髮。揍完以後又把她解下來,讓她在火堆邊上坐下,用新鮮的芭蕉樹敷她的背,還騙她說:揍她是為她好。這個姑娘在火邊坐得筆直──這是因為如果躬著身子,背上的傷口就會更疼──小聲啜泣著,用手裡攥著的麻紗手絹,輪揩去左眼或右眼的淚。這塊手絹她早就攥在手心裡,這說明她早就知道用得著它。這個女孩跪在一捆幹茅草上,雪白的腳掌朝外,足趾向前伸著,觸到了地面,背上一條紅、一條綠。紅就無須解釋,綠是因為他們用樹條來她的脊樑,有些樹條上的葉子沒有摘去。如前所述,她身子得筆直,頭頂一片烏青,但是髮際的軟發很難剃掉,所以就一縷縷地留在那裡,好像一種特別的髮式。從身後看去,除了部稍過豐滿之外,她像個男孩子,當然,從身前看來,就大不一樣。最主要的區別有兩個,其一是她下沒有用竹篾條擰起來的一束茅草、樹條,如薛嵩所說,用“就便器材”吊起來的龜頭,其二就是她前長了兩個飽滿的房,在心情緊張時,它們在前並緊,好像並排的兩個拳頭,就是現在這個樣子。在疲憊或者神渙散時,就向兩側散開;就如別人的眉頭會在緊張時緊皺,在渙散時鬆開。這個女孩除了擦眼淚,還不時瞪薛嵩一眼,這說明她知道捱揍是因為薛嵩,更說明她一點也不相信捱揍是為了自己好。而薛嵩迴避著她的目光,就像小孩子做錯了事情後迴避父母。後來,小女從別人手裡接過那個小漆碗,喝了碗裡的茶──茶水裡有火味,碗底還有茶葉,連葉帶梗,像個表示和平的橄欖枝。喝下了這碗水,她的心情平靜一點了。

到目前為止,我的故事裡有一個長安來的紈絝子弟,有一夥僱傭兵,有一個老女,有一個小女,還有一個叫作紅線的女孩,但她還沒有出現。我隱約到這個故事開頭拖沓、線索紛亂,很難說它隱喻著些什麼。這個故事就這樣放在這裡吧。

3我終於走出房子,站在院子中央,和進來的人打招呼。有很多人進來,我都不認識──我總得認識一些別人才對。在醫院裡,常從電視上看到有人這樣做:站在大廳的門口,微笑著和進來的人握手──但病友們說這個樣子是傻帽,所以我控制了自己,沒把手伸出去,而是把它夾在腋下,就這樣和別人打招呼,有點像在電視上見過的希特勒。不用別人說,我自己也覺得這樣子有點怪。

現在似乎是上班的時節,每隔幾分鐘就有一個人進來。我沒有手錶,不知道是幾點。但從太陽的高度來看,大概是十點鐘。看來我是來得太早了。我對他們說:你早。他們也說:你早。多數人顯得很冷淡,但不是對我有什麼惡意,是因為這院子裡的臭氣。假如你正用手絹捂住口鼻,或者正屏住呼,大概也難以對別人表示好意。最後進來一個穿黃連衣裙的女孩。她一見到我,就把白紗手絹從嘴上拿了下來,瞪大了眼睛說:你怎麼出來了,你?這使我覺得自己是個炸屍的死人。這個姑娘圓臉,眼睛不瞪就很大,瞪了以後,連眼眶都快沒有了。我覺得她很漂亮,又這樣關心我,所以全部內臟都蠢蠢動。但她馬上又轉身朝門口看去,然後又回過頭來說:她到醫院去看你了,一會兒就來。我不問道:誰?她嬌嗔地看了我一眼說:小黃嘛,還有誰。我謹慎地答道:是嘛…但是,小黃是誰?她馬上答道:討厭,又來這一套了;然後用手絹罩住鼻子,從我身邊走開。

我也轉過身去,背對著惡臭,帶著很多不解之謎走回自己屋裡。有一位小黃就要來看我,這使我深為動。遺憾的是,我不知道她是誰。那位黃衣姑娘說我“討厭,又來這一套”不知是什麼意思。這是不是說,我經常失去記憶?如果真是這樣,那就是說,那輛麵包車老來撞我的腦袋──不知它和我有何仇恨。這隻能說那輛車討厭,怎麼能說是我討厭呢?

坐在凳子上,我又開始讀舊的手稿,同時把我的處境往好處想。在《暗店街》裡,主人公費盡一生的力來找自己的故事,這是多麼不幸的遭遇。而我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這是多麼幸運的遭遇。從已經讀過的部分判斷,我是個不壞的作者,我很能讀得進去。但我也希望小黃早點到來…雖然我還不知小黃是誰,是男還是女。

在鳳凰寨裡,這個小女經常捱揍,因為此地是一所軍營,駐了一些僱傭兵。為此應該經常懲辦一些人,來建立節度使的權威。他對別人進行過一些嘗試,但總是不成功。比方說,薛嵩在紅土山坡上紮寨,雖然開了一小片荒,但還是難以保障大家的口糧。好在大唐朝實行鹽鐵專賣,這樣他就有了一些辦法。每個月初,他都要開箱取出官印,寫一紙公文,然後打發一個軍吏、一個士兵,到山下的鹽鐵專賣點領軍用鹽,然後再用鹽來和苗人換糧食。等到這兩個人回來,薛嵩馬上就擊鼓升帳,親自給食鹽過磅,檢查他們帶回來的收據,然後就會發現軍吏貪汙。順便說一句,軍吏就是現在的司務長,由有威信的年長士兵擔任。在理論上,他該是薛嵩的助手,實際上遠不是這樣。

等到查實了軍吏貪汙有據,薛嵩到很興奮,因為他總算有了機會去處置一個人。他跳了起來,大叫道:來人啊!給我把這貪汙犯推出去,斬首示眾!然後帳上帳下的士兵就鬨堂大笑起來。薛嵩面紅耳赤地說:你們笑什麼?難道貪汙犯不該殺頭嗎?那些人還接著笑。那個軍吏本人說:節度使大人,我來告訴你吧。軍吏不貪汙,還叫作軍吏嗎。那些士兵隨聲附和道:是啊,是啊。薛嵩沒有辦法,只好說:不殺頭,打五十軍吧。那個軍吏問:打誰?薛嵩答道:打你。軍吏斬釘截鐵地說:放!說完自顧自地走開了。薛嵩只好不打那個軍吏,轉過頭去要打那個同去的士兵。那個兵也斬釘截鐵地回答道:放!說完也轉身走了。這使薛嵩很是痛哭,他只好問手下的士兵:現在打誰?那些兵一齊指向小女的房子,說道:打她!那個小女坐在自己家裡,隔著紙拉門聽外面升帳,聽到這裡,就連忙抓住麻紗手絹,嘴裡嘟囔道:又要打我,真他媽的倒黴!後來她就被拖出去,扔在寨心的地下,然後又坐起來,從嘴裡吐出個野李子的核來,問道:打幾下?別人說,要打她五十軍。她就高叫了起來:太多了!士兵們安她道:沒關係,反正不真打;說完就把她拖翻在滿是青苔的地面上,用藤打起來了。雖然薛嵩很重視禮儀,但他總是中途退場,因為他看不下去。這已經不是懲罰人的儀式,成了某種嬉戲。總而言之,自從到了鳳凰寨,薛嵩沒有殺過一個手下人,他只殺了一個刺客。他也沒打過一個手下的人,除了那個小女,她每隔一段時間就要被從草房裡拖出去打一頓,雖然不是真打。這使薛嵩到自己的軍務活動成了一種有組織的待狂,而且每次都是針對同一個對象。這讓他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了。

後來,有一些人在我門前探頭探腦,問我怎麼出院了;說完這些話,就一個個地走了。最後,有一個穿藍布制服、戴藍布制帽的人走到我房子裡來,迴避著我的注視,把一份白紙表格放在我桌子上,說道:小王,有空時把這表格再填一填;然後他就溜走了。這個人有點娘娘腔,長了一臉白鬍子茬,有點面…稍一回憶,就想到今天早上在院子裡見過他三四次。他總是溜著牆走路。但據我的經驗,牆角比院子中間臭得更厲害。所以這個人大概嗅覺不靈。雖然剛剛認識,但我覺得他是我們的領導。我的記憶沒有了,直覺卻很強烈。由這次直覺的爆發,我還知道了有領導這種角。你看,我還不知道自己是誰,就知道了領導;不管多麼苛刻的領導,對此也該滿意了…

這份表格已經填過了,是用黑墨水填的,是我的筆跡。但不知為什麼還有再填。經過仔細判讀,我發現了他們為什麼要把這表格給我送回來。在某一欄裡,我寫下了今年計劃完成的三部書稿。其一是《中華冷兵器考》,有人在書名背後用紅墨水打了一個問號;其二是《中華男子器考》,後面有兩個紅墨水打上的問號;其三是《紅線盜盒》(小說),下面被紅墨水打了雙線,後面還有四個字的評語:“豈有此理!”這說明這樣寫報告是很不像話的,所以需要重寫。但到底為什麼這是很不像話的,我還有點不明白。這當然要加重我的焦慮…

有關我的辦公室,需要仔細說明一下:這間房子用方磚漫地,但這些磚磨損得很厲害,出了磚糙的土塊。我的辦公桌是個古老的香案,由四疊方磚支撐著。案面上漆皮剝落之處出了麻絮──在案子正中有一塊裁得四四方方黑膠墊。案上還有一瓶中華牌的繪圖墨水,是黑的。旁邊的筆筒裡了一大把蘸水筆;還有個四四方方、笨頭笨腦的木凳子放在案前,凳子上放了一個草編的墊子。桌上堆了很多舊稿紙,有些寫滿了字,有些還是空白。雖然有這些零亂之處,但這間房子尚稱整潔,因為每件傢俱都放得甚正,地面也清掃得甚為乾淨。可以看出使用這間房子的人有點古板、有點過於勤儉,又有點怪癖。此人填了一份很不像話的報告,這份報告又回到了我手裡。我該怎麼辦,是個大問題。我急切地需要有個人來商量一下,所以就盼著小黃快來。我不知小黃是誰,所以又不知能和他(或她)商量些什麼。

我忽然發現,我對自己所修的專業不是一無所知,這就是說,記憶沒有完全失去──我所在的地方,是在長河邊上。這條河是聯繫頤和園和北京內城的水道,老佛爺常常乘著畫舫到頤和園去消夏。所謂老佛爺,不過是個黃臉老婆子。她之所以尊貴,是因為過去有一天有個男人,也就是皇帝本人,拖著一條,疲軟的雞巴從她身上爬開。我們所說的就是歷史,這疲軟的雞巴,就是歷史的臍帶。皇帝在老佛爺時和老佛爺在挨時,肯定都沒有平常心:這不是男女做愛,而是在創造歷史。我對這件事很有興趣,有機會要好好論它一論…因為那個老婆子需要有條河載她到頤和園遊玩,在中途又要有個寺院歇腳,因此就有了這條河、這個寺院。在一百年後,這座寺院作為古建築,歸文物部門管理;而我們作為文史單位,憑了一點老關係,借了這個院子,賴在裡面。這一切都和那疲軟了的雞巴有某種關係。老佛爺對那雞巴,有過一種使之疲軟的貢獻,故而名垂青史。作為一個學歷史的人,這條處處壅的黑水河,河上漂著的垃圾,寺院門上那暗淡、釉面剝落的黃琉璃瓦,那屋簷上垂落的荒草,都叫我想起了老佛爺,想到了歷史那條疲軟了的臍帶。誠然,這條河有過剛剛疏浚完畢的時刻;這座寺院有過煥然一新的時刻;老佛爺也有過青年少的時刻;那臍帶有過直愣愣、緊繃繃的時刻。但這些時刻都不是歷史。歷史疲憊、癱軟,而且面焦黃,黃得就像那些陳舊的紙張一樣。很顯然,我現在說到的這些,絕不是今天才有的想法,但現在想起來依舊到新奇。

現在總算說到了鳳凰寨的男人為什麼要把龜頭吊起來:這是一種禮節,就如十七世紀那些帆纜戰艦鳴禮炮。一條船向另一條船表示友好,把裝好的炮都放掉,含義是:我不會用這些炮來打你。紅土山坡上的男人把自己的龜頭吊了起來,意在向對方表示,我不會用這東西來侵犯你。當然,放掉的炮可以再裝上,吊起的龜頭業可以放下來,但總是在表示了禮節之後。因為此地有一種上古的氣氛,所以男人們對自己的龜頭也是潦草行事,隨便的一吊;它也就死氣沉沉地呆在那裡,像一條死掉多年、泡在福爾馬林裡的老鯰魚。

因為是大地方來的人,薛嵩對“就便器材”甚是考究,每天晚上都要砍一節竹,把它破成一束竹條浸到水塘裡,使之更加柔軟。這東西是一次使用,撒或做愛時解下來,就要換一新的。在家裡時,薛嵩總是拿著那捆竹條,行坐皆不離手。出門時,他把它掛在鐵槍上。用這種篾條吊著,它顯得多少有點生氣,雖然依然像條老鯰魚,但死後的時間短了一些。後來他就用這束竹條了那小女的脊背。經過漫長的一天,竹條只剩了三四起人來特別疼。那女孩捱了一下,搐著從樹幹上揚起頭來,說道:薛嵩!真狠哪你。這使薛嵩到不好意思,差點把竹條扔掉,去揀別人用過的柳條。但轉念一想:我是為了她好,就繼續用竹條下去。又了三四下,才走到一旁,把她讓給別人。

這個女孩子面朝大樹站著,雙臂環抱著大樹,手腕用就便器材捆在一起。這個就便器材是一把青蘆葦,擰成繩子狀;捆婦女兒童可以,捆男人就把不牢。在大樹底下,有出地面的樹,還有青苔細泥。那女孩在樹和青苔上踱步,裝似在健身自行車上或跑步機上鍛鍊身體。薛嵩看著這一切,沉思著,忽然用竹條在自己腿上了一下──這種疼痛雖然厲害,但還不是無法忍受。然後他放了心,覺得自己還不算過分。如果我說,薛嵩在構思一篇名為“以就便器材刑責違紀人員的若干體會”的軍事論文,就未免過分;但他的確是在想著一些什麼;這如我也在考慮《中華男子器考》應該怎麼寫…

後來有個兵報告說:打完了!還乾點啥?薛嵩說:放了她!人們把她放開,她的手腕上有兩條綠的環形。她想到山澗裡洗去,但別人勸止到:別去。著了水,傷口要化膿。其實也沒有什麼傷口,但總要這麼一說來表示關心。所以她就用麻紗手絹蘸了樹葉上的水,揩去了手腕上的綠印。此時她的大腿、腹部還有房上滿是青苔和樹皮;有個兵從地下拔了一把羊鬍子草,幫她把這些擦去。她很快接過了那把草,說道:謝謝。自己來。總而言之,在她走到火堆邊上自己座位上之前,很是忙碌了一陣,這個女孩是忙碌的中心。這種忙碌帶有一點駕輕就的意味。此時薛嵩孤零零地坐在火堆邊上,體會到了作為將帥和領袖的寂寞,心裡默默地想道:我又把她揍了一頓。這樣,這一章就有了一個灰的開始。接下去她還要灰得更厲害。那天晚上,薛嵩揍著小女,心裡卻在想著老女。每一下,他都把頭轉向老女的木板房,想要看出她是否坐在紙門後面,透過門縫看這件事;單因為天已暗,那房子裡又沒有點燈,所以他瞪得眼睛都要瞎了,還是什麼都沒看見。

如前所述,在鳳凰寨的中心,有座夯土而成的平臺。需要說明的是,這座高臺的四周有卵石砌成的護坡,以防它被雨水淋垮;臺上有座木板房,用樹皮做房頂。樹皮上早已生了青苔,正在長出青草來,在木板房子裡住了一個女,或年老或年輕,或敬業或不敬業,或把男人叫作“官人”、“大人”或叫作“喂,你!”這是個矛盾,所以在鳳凰寨裡,實際上有兩個女──這麼大的寨子,只有一個營是不夠的。這就是說,寨裡有兩座木板房子、兩個夯土的平臺,並肩而立。這樣解決矛盾,可稱為高明。在這兩座房子後面,有兩個不同的花園,前一個女的園子裡,有碎石鋪成的小路,有一座小小的圓形水池,裡面栽了一蓬印度睡蓮。在長安城裡,可以買到印度睡蓮的種子,但要把它遙迢地帶來。除了小徑和水池,所有的地面都鋪上了砂子,以抑制雜草。特別要指出的是,花園的一角有一口深不可測的枯井,為了防止井壁坍塌,還用石塊砌住了,枯井上鋪了一塊有的厚木板,厚木板四面是個薄板釘成的小亭子。

你可能已經想到,這是一種衛生設備,直言不諱地說,這是一個廁所。那位老女在其中便溺之時,可以聽到地下遙遠的回聲。花園裡當然還種了些花草,但已經不重要,總之,那老女得暇時,就收拾這座花園。而那位年輕姑娘的後園里長滿了野芭蕉、高過頭頂的茅草、亂麻桿、旱蘆葦等等,有時她興之所至,就拿刀來砍一砍,砍得東一片、西一片,亂七八糟。更可怕的是她在這後園亂草裡屙野屎。離後園較遠處,有一棵筆直的木菠蘿樹,看來有三五十歲,長得非常之高。有一藤子,或者是樹皮繩,橫跨荒園,一頭拴在樹幹分岔處,另一頭拴在屋柱上。樹上有個藤兜,只要沒有人來,那女孩就順著藤子爬到藤兜裡睡懶覺。

對於這種區別,手稿裡有種合理的解釋:老女是先來的,在她到來之前,寨中並無女。薛嵩督率手下人等修好了房子,並且認真建了一座花園,接她的到來。小女是後來的,此時薛嵩等人已修了一座花園,有點怠倦。除此之外,他們是在老女的監視之下修築房舍,太用心會有喜新厭舊的罪名。總而言之,先到或後到鳳凰寨,待遇就會有些區別。當然,你若說我在影先到或後到人世上,待遇會有區別,我也沒有意見,因為一部小說在影什麼,作者並不知道。那天晚上因為不敬業而受責的是小女,但是薛嵩執意要把她綁到老女門前的樹上。這說明,薛嵩還有更深的用意。

手稿中說,薛嵩他們打那女孩子的原因是:她剃了頭,裝了假頭套。在這座寨子裡,隨便剃頭是犯了營規。但那個老女也剃了頭,就沒人打她。他們打過了那女孩,又把她放開,讓她坐在火堆邊上。過了一些時候,她疼也疼過了、哭也哭過了,心情有所好轉,就說:喂,你們!誰想玩玩?在座的有不少人有這種心情,就把目光投向薛嵩。薛嵩想,我沒有理由反對,就點了點頭。於是一個大兵轉過身來,把後上竹篾條的扣對準她,說道:“解開!”那女孩伸手去解,忽而又把手撤回來,在她背上猛擊一下道:你剛還打過我哪!我幹嘛要給你“解開”!薛嵩暗暗搖頭,從火堆邊上走開,心裡想著:這女孩被打得還遠遠不夠;但他對打她已經厭煩了。

不久之前,我在醫院裡從電視上看到一部舊紀錄片。裡面演到二戰結束後。法國人怎麼懲辦和德國兵來往的法國姑娘──你可能已經知道了,他們把她們的頭髮剃光──在屋簷下有一把椅子,那些女孩子輪坐上去,低下頭來。坐上去之前是一些少女,站起來時就變成了成年的婦人。颳得發青的頭皮比如雲的烏髮顯得更成,帶有更深的蕩之意──那些女孩子全都很沉著地面對理髮師的推子和攝影機,那樣子彷彿是說:既然需要剃我們的頭髮,那就剃吧。

那個小女對受鞭責也是這樣一種態度:既然需要打我的脊樑,那就打吧。她自己面對著一棵長滿了青苔的樹,那棵樹又冷又滑,因為天氣太熱,卻不討厭。有些人打起來並不疼,只是麻酥酥的,很煽情。這時她把背伸向那鞭打者。有些人打起火辣辣地疼,此時她抱緊這棵清涼的樹…她喜歡這種區別。假如沒有區別,生活也就沒意思。雖然如此,被打時她還是要哭。這主要是因為她覺得,被打時不哭,是不對的。我很欣賞她的達觀態度。但要問我什麼叫做“對”什麼叫“不對”我就一點也答不上來了。

我的故事又重新開始道:晚唐時節,薛嵩是個紈絝子弟,住在灰、窒息的長安城裡。後來,他聽了一個老娼婦的蠱惑,到湘西去當節度使,打算在當地建立自己的絕對權威。但是權威這種東西,花錢是買不到的。薛嵩雖然花錢僱了很多兵,但他自己也知道,這些兵都不能指望。他覺得那個老女是可以指望的,但對這個看法的信心又不足。說來說去,他只能指望那個小女。這位小女提供了股和脊背,讓他可以在上面打,同時自欺欺人地想著:這就是建功立業了。

我該講一講那位老娼婦的事。她曾經漂泊四海,最後在長安城裡定居,住在一座四方形的磚亭子裡。那座亭子雖然龐大,但只有四個小小的拱門,而且都像狗那樣大小。人們說:她並不是出賣體,而是供給男人一種文化享受。因為不管誰進到那個亭子裡,都會受到最隆重的接待、最恭敬的跪拜,她總要說嫖客不是尋常人,可以建功立業。至於她自己,也有一番建功立業的決心。所有跟著薛嵩來到了這不之地。打算在鳳凰寨裡做一番前無古人的事業。但是薛嵩什麼功業也沒有建立,只是經常在她門前鞭打一位小女。這個老女人坐在紙門後面聽著,心裡恨的癢癢的,磨著牙齒小聲嘮叨著:姓薛的混蛋!我知道你想打誰!早晚要叫你知道我的厲害…這就是說,老女提供高檔次的文化服務,這種服務不包括捱打。薛嵩敢對她作這種檔次很低的暗示,自然要招致憤怒。

現在我又回到生活裡。我在一座寺院裡,更準確地說,是在這座寺院的東廂房裡,面前是一座被磚頭墊高了的香案。在香案底下是一捆捆黃的紙。時逢盛夏,可以聞到黴味、鹼味,還有稻草味;而稻草正是發黃的紙的主要成分。透過打開的窗子,可以看到院子裡的白皮松。當你走進這所院子,會看到青的磚牆,牆上長滿了青苔;油灰開裂的庭住、肥大無比的白皮松──總而言之,是一座古老的庭院。相信你可以從中覺到一種文化氣氛。這就如在一千多年前,你走進那位老娼婦在長安城裡的四角亭子。不管你從哪面進去,都要穿過一個又矮又長的門,然後直起身,仰望頭頂深不可測的磚砌的穹頂。此時整個世界都壓在你的頭上,所以你也到了這種文化氣氛。在這個四方形的房間裡,一共有四股低矮的自然光,照著人的下半截。後來,那個老娼婦匍匐著出現在光線裡──她有一張塗得雪白的臉,臉上還有兩條犛牛尾巴做的眉──聲音低沉地說道:官人。不知你覺怎樣,反正薛嵩很動。他到那個亭子裡去過,到自己變成了一個莊嚴肅穆的死人。我也不知那個老娼婦對他做了什麼,反正從那亭子裡出來,他就鬼心竅地想要建功立業,到荒蠻地方去做節度使,為大唐朝開闢疆土。考慮到當時薛嵩尚未長大成人,情況可能是這樣的:那個老娼婦把他那個童稚型的男握在手裡,輕聲說道:官人,你不是個等閒之人…等等。因為我從沒有被動過,可能想得不對。但我以為,從來就不會動。是我的一項大資本。不管什麼樣的老娼婦拿著我的男說我不同凡響,我都不會相信:但我也承認。有很多人確實需要有個老娼婦拿著他的男說這些話。這也是薛嵩戀她的原因。我影影綽綽記得有一回領導忘了史料的出處,偏巧我記得,順嘴提示了一下。他很高興,說道:小王是人才嘛。我也振奮樂一小下,但馬上就蔫掉了。

對於薛嵩被拿住男的事,需要詳加解釋:當時他躺在了亭子的中心,此地陰暗、溼,與亭子這個名稱不符。薛嵩攤開雙手呈十字形,躺在亭子的中央,頭、腳和兩臂的方向,都通向有個門,薛嵩好像躺在了十字路口。你也可以說,他自己就是那個十字路口。而這個路口所連接的四條路都很長,那些路的頂端,各有有個洩入天光的門,好像針孔一樣,彷彿通往無盡的天涯。無論他往哪邊看,都能看到遙遠的天光,而且聽到水滴單調地從穹頂滴落,有一些滴到了遠處,還有一些滴到了他身上。假如他往天頂上看,在一片黑暗之中,可以看到幾隻大得駭人的壁虎在頂上爬動,並能聽到遙遠的風聲和車馬聲。就在這一片黑暗和寂靜中,出現了那老娼婦的臉,那張臉像牆皮一樣刷得雪白,上面有漆黑的兩道掃帚眉。她用像墓一樣冰涼的手拿住了薛嵩的男,開始說話(“官人,你不是個等閒之人”等等)。薛嵩不起如堅鐵,並在那一瞬間長大成人了。我讀著自己舊的手稿,同時在腦子裡進行批判。做這件事有何意義,我自己都不明白。我很不喜歡現在這個寫法,主要是因為,我很不喜歡有個老女用冷冰冰的手來拿我的男,這地方不是誰都能來碰的──雖然在這種情況下,我也會起如堅鐵,但我還是不喜歡。真不知以前那個我是怎麼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