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見沒人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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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燈時分,花瓣兒和翠蛾都有些醉了,兩個女人喝酒,桌上那隻大盤子裡的滷豬耳朵和鹹鴨蛋沒動幾口,一瓶松醪反倒見了底。花瓣兒覺得腔子熱,小腹裡燒成一團。
想起身下炕口涼水喝,欠了半天
股,身形只是來回搖晃,沒有挪動一寸。她曉得喝多了,突然莫名其妙地歡喜起來,她還沒有過這種騰雲駕霧的暈勁兒,眨巴眨巴眼睛,彷彿一下子天寬地闊得沒了邊沿,自己在一個偏遠的地方站著。
像把守了一輩子宮闕的天兵,孤獨而且神聖,想到宮闕,花瓣兒便把盤中切摞整齊的紅滷豬耳朵想成了火燒雲,把一切兩半的鹹鴨蛋想成了二郎神的第三隻眼,把好喝的松醪想成了御酒甘霖。想著想著,花瓣兒輕聲細笑起來。
“笑啥?”翠蛾正自發愣,嚇了一跳。
“俺…這會兒在天上玩兒哩!”花瓣兒搖晃著腦袋說。翠蛾心裡一翻,覺得她可憐,不由隔著桌子攥了她的手,眼裡模糊一片。
想想有多少個辰景,桌子對面坐著的是那個讓她心裡“撲通通”亂跳的花五魁哩!儘管那些子少而短暫,可總比沒有強。
一個七歲紅,一個小七歲紅,還有自己這個被男人休過的身子,哪個不是過幾天舒坦
子就變了天光?
人這輩子算和苦酸斷不了咧!都說唱戲的整天價樂呵,那是假的,還不是哄臺下的傻子們歡喜?自己腔子裡的難受,誰又曉得幾分?
若不是李紅兒看上花五魁,花五魁偏看上蘭芝,李紅兒一氣之下按誓言把蘭芝毒死,花五魁咋會剁了五顆人頭?沒有花、李兩家的仇怨,她早就和花五魁挑明關係,說不定已經正大光明地睡在一起咧!
誰都是誰惹的禍。誰都是誰造下的孽源。誰都是誰對了眼的親人。誰都是誰不敢揭穿的仇敵。
“瓣兒,你奇怪姨為啥還跟你…你們家來往不?”翠蛾心裡翻騰得厲害,險些說了捂蓋多年的實話。
“咱…又沒仇,仇是他們的。”花瓣兒說。
“你…錯咧!仇有,俺心裡沒裝,俺心裡裝的是別的!”
“啥?”
“跟你…你家這輩子揪扯不斷的緣分唄!俺…蠢傻,把親和仇反咧!”
“俺…不明白,你說清楚哩!”
“怕這輩子沒機會說咧,俺只恨生在一個唱戲的人家裡,只恨有滋有味地學咧幾年戲!”
“你也學過?俺…咋不曉得?”
“俺學戲的辰景,你還吃你孃的酒酒哩!”
“真的?還會唱不?”
“還能忘?張口就來。今兒趁著酒勁兒,姨給你顯擺顯擺,來段苦戲。”花瓣兒不曉得翠蛾學過秧歌,見她清嗓子又咽唾沫,濛濛的眼裡真有些唱戲的神魂,不由塌了
身,準備仔細聽一回。
翠蛾左手捏起酒杯一飲而盡,撂杯的辰景打了一個叫板的咳聲,放著嗓子唱起來,正是那折《蔣世憧休》。念休書心驚顫魂飛出天外,淚珠兒似潑雨溼了衣懷,上寫著蔣世憧休
名叫龐氏,下綴著三娘俺是個不孝的人,一不嫌腳大二不嫌醜,都只因婆母娘面前沒有孝敬的心,出門去你別說蔣世憧是你的夫,蔣家門沒有你這不良的人,休書上畫了雙十字,蔣世憧休
是真心,他休嘍俺本該起身就走,與蔣郎恩愛的夫
咋能離分,俺有心跟蔣郎說句知心話,婆母娘在上邊看得真,望望這蔣郎就要分手,走上前拉住了俺的夫君,蔣郎,俺的夫啊---翠蛾唱著唱著突然閉了嘴
,愣怔半晌,再張嘴的辰景,嗓子里居然是
咽咽的哭聲。
“瓣兒,姨唱…唱不下去咧!”
“姨,你唱得好聽,接著唱哩!”
“再唱…再唱俺的心就死咧!”
“俺…來,俺不死,俺讓沒良心的人們死去!”
“瓣兒,你的心好硬哩!唱吧!”拉住了蔣郎叫聲丈夫,你聽俺說一說咱們的恩與福,你十七俺十七把婚訂下,你十八俺十八抬進了蔣家,進門來咱的娘待俺如同親生,俺見嘍咱的娘如同孃親,這嬸子大娘誰不誇為好,誰不說為
俺是個大賢人,不曉得咱的娘聽了何人閒話,將為
休出去沒有要緊,有三件事俺放不下心,第一件,咱的娘今年七十多歲,有今年沒明年活不了幾
,到以後咱的娘下世前去,誰是她陪靈戴孝的人,打發的咱娘抹金入土,再休為
也算俺盡了孝心,第二件,與蔣郎是好夫
難捨難分,蔣郎夫你要有個好和歹,誰是你捧茶端藥的人,蔣郎夫到晚間誰給你說句知心話,誰給你鋪
疊被暖著你的身,第三件不提還罷了。
提起來好似鋼刀剜心,咱們兒今年剛剛七歲,他到南學堂裡唸書文,小嬌兒放學回到家裡,叫咧一聲孃親哪裡能尋。***花瓣兒閉著眼唱,翠蛾閉著眼聽。
顫顫的腔兒在嗓子和耳朵底子裡清淨下來,倆人相約好了樣樣地睜開眼睛,互視半晌,都被對方的面容嚇了一跳。翠蛾清淚橫。花瓣兒笑容瀰漫。
“天爺,你真醉咧!這戲苦得沒法兒,你咋笑著唱哩?”翠蛾抹著淚說。
“姨,俺突然明白咧,唱戲和聽戲不是一回事體哩!戲詞咋唱都一樣,是聽戲的聽到心裡難受咧!”
“胡說,唱不悲咋能聽悲哩?你醉咧!”
“俺沒醉,俺清楚咧!唱戲的都騙人,聽戲的才被糊哩。苦戲鬧戲都是一個樣樣,沒多少真的,俺剛才笑著唱不也把你唱哭咧!”
“唉!那是姨想多咧!咱秧歌班裡的人,生下來就註定是戲裡的命。你看看,咱倆就是這戲裡的龐氏女哩!”
“不是,你沒生下戲裡那個七歲的娃娃,俺沒戲裡那個不是東西的婆婆,是你偏往戲文裡貼靠哩!”
“命不一樣樣?滋味相同哩!龐氏女被婆婆冤枉成不孝的兒媳婦,俺被男人罵成只開花不結果的漂子,你…你不也是讓人家硬說成身子有病?咱就是那圈裡的豬,天生挨刀子的命,說啥也晚咧!”
“俺原先信命,現在讓它欺負得不信咧!你就沒人願意再娶?俺就不能把芒種再搶回來?死閨女變不成活小子,誰的就是誰的!”
“瓣兒,你…你真想搶回芒種?悠著點勁兒,別再…出了大事體!”
“出啥事體?他是俺的,俺不能讓白玉蓮吃著鍋裡的還霸佔著碗裡的!”花瓣兒說得生氣,腿一蹬勁下了炕。翠蛾連忙問:“幹啥去?”
“俺回鐵獅子衚衕。”
“喝成這個樣樣咋走哩?”
“玉亭不見俺,肯定東找西找的。”花瓣兒說著。
從甕裡舀出一瓢涼水灌進肚裡,走出屋門。翠蛾不放心,卷著舌頭說了一筐囑咐的話。直到花瓣兒深一腳淺一腳地出了院門,才閉上不是滋味的嘴。唱了半天戲,又喝了一瓢涼水,花瓣兒覺得肚裡亂糟得難受,腳步總也踏不實著。
像踩在棉花堆裡一樣樣,前勁大後勁兒小,再抬腿的辰景有些費力。街筒子裡有風,頭上的樹葉“嘩嘩”響得急碎。
花瓣兒腦門兒和身上溼粘,用手扯著小褂下襬忽扇幾下,皮兒倒是乾
了,肚子裡卻“嗖”地竄頂上一股膩歪,腦袋“嗡”地又暈上來。她曉得喝多了。
停住身子想勻勻氣息,哪知一口氣進去,再呼出來的辰景竟張了大嘴,把肚裡的酒水吐成一股噴泉。
花瓣兒覺得嗓子和肚子一陣奇疼,大腿也跟著抖顫起來,心裡慌得不著邊際,急忙抱住一棵臭椿樹,不敢再挪動腳步。
“嚓嚓嚓嚓---”突然,她耳朵底子裡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而且離她越來越近。花瓣兒想看清是誰,可是眼前糊塗一片,眼珠子越想定在哪兒,哪兒越飄忽得厲害。
她以為是過路的人回家,索不言不語。腳步聲偏偏在她幾步遠的地方停住。
“你…幹啥?走你的!”半晌,花瓣兒控制住害怕,嘴裡一聲呵斥,那人不說話,反向她一步一步走來。
“滾!滾遠點兒!俺正想出氣殺人哩!”花瓣兒死命抱著臭椿樹,兩腳胡亂踢蹬。
“你殺?俺還想殺人哩!”那人淡淡地說。花瓣兒聽了他的話,抱著臭椿樹的手一下子鬆開,軟軟的身子也一層層往下垂耷,最後疊折在地上。
“姐夫,你…你咋在這兒哩?”
“找你半天半宿咧,咋抱著樹哩?”
“走…走不動咧…”***花瓣兒趴在王秉漢的背上,一路像在雲上飄浮。
等到了胡大套家躺在炕上,她的全身已癱得像盆稀泥,要沒緊繃繃的皮兒包裹著,連血管裡的水水也得吐個乾乾淨淨。王秉漢脫下髒臭的褂子,看看睜著醉眼的花瓣兒,心裡打個
靈,轉身到堂屋裡洗涮起來。
那盞棉籽油燈忽躥著火苗,燈有些乏,上面綻開的三瓣燈花,像極了一朵小巧的靈芝。花瓣兒雖然醉著,心裡還清楚玉亭為她著急,於是,衝著堂屋大了嗓子嚷叫。
“玉亭---”
“玉亭---”王秉漢並不曉得兔子和玉亭藏在地
裡,以為她醉著發癔症,在外屋笑著說:“別發酒瘋咧,吵醒街坊鄰居哩。”花瓣兒曉得院裡有氣眼,平時有人走動,地
裡聽得真真切切,她見沒人應聲,斷想玉亭和兔子
已經睡著,王秉漢洗涮乾淨,回東屋把手巾遞到花瓣兒手裡說:“擦把臉,清
清
就不難受咧。”花瓣兒咧嘴一笑,把手巾扔到一邊,眼珠子直直地看著他,卷著舌頭說:“俺…俺才不難受哩,醉嘍好,暈暈忽忽老在天上飄,想上哪兒就上哪兒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