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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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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位女同學,叫梅麗。她留著跟碧月同樣同樣長的辮子,她有著一副非常苗條非常可愛的身材,她的動作既悠閒又大方,她的容貌雖然不及碧月,但完全可以說在許多女孩子當中屬於出類拔萃的美麗。毋庸置疑,她的身姿剛剛出現在臺上,就引了眾多男孩子的眼睛。然而最讓碧月妒忌的倒不是她的身材,也不是她的容貌,而是她的眼睛。剛剛入座的時候,她似乎還有些怯生生的意味,可是隨著場面的不斷活躍,她的眼神老是有意或無意地瞟向學智,而且每一次的眼神運動都會使得兩腮紅潤好長一陣子,紅潤過後滿面又綻放出笑容。

這些微小的動作在別的同學看來,也許並沒什麼,或者說他們本就沒有注意到。可碧月就不同,她恨呀,她把嘴都咬破了,她的眼裡閃著火花,她兩隻手不停地撕拽著自己的衣角。她真希望有人揪著那女孩子的頭髮一把把她拽下臺來。她盼望著這場轟轟烈烈的活動早點兒結束。她簡直就不知道高校長是什麼時候叫的學智的名字,她也不知道自己正規規矩矩地坐在地上卻為什麼莫名其妙地跟著同學們站了起來。直到她親眼看見學智走到麥克風前,向觀眾深深地鞠了一個躬,她才如夢方醒地跟著鼓起掌來。

為了使這場活動突放異彩,學區負責人有意將學智的表演安排在節目的最後。果然像他們預料的那樣,鮑學智的名字剛剛唸到,同學們就呼啦啦地站了起來。

今天為學智伴奏的是汪清賢老師。不知為什麼,兩人走到一塊,都覺得彆扭,大概是因為他們第一次合作的緣故吧!

學智的演唱,碧月連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似乎沒過多久,演唱就結束了。

在散會以前,按照慣例高校長還要安排幾個具體事兒。這時已經臨近中午了,同學們早已疲憊不堪了,要不是為了看到鮑學智的表演,恐怕能堅持到現在的不會太多。現在同學們開始走散了,儘管高校長還站在那裡反覆強調著:“請同學們再堅持幾分鐘。”高校長的講話莫說臺下,就是臺上真正聽著的人也幾乎沒有了。這時大家議論的話題只有一個,那就是鮑學智:“唱得真不賴,跟真的似的。過去我只是聽說,這回真正看見了,沒算白來。”

“我簡直就鬧不明白,那女聲他怎麼也摹仿得那麼像?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還真以為那就是劉長瑜唱的呢。”

“同樣是在唱,你聽人家那音量,就是沒有麥克風,我們照樣能聽得清。”

“你看人家那動作,那表情,那身段;再看看其他人,能在一個臺上站嗎?”同學們已經走散得差不多了,高校長的講話也準備收尾了,而碧月仍然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她正用一種仇視的目光衝瞄刺著臺上的那張令她反透頂的臉。

梅麗當然不會知道臺下還有一種仇視的目光是專門衝著她的,她只知道此時此刻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然而她唯一遺憾的是,這時間太短暫了,這麼快就結束了,豈不太可惜了!況且她還沒有來得及跟他說上一句話呢,下一次的相聚又會是什麼時間呢?她還能再跟他坐在一起嗎?她的心裡一陣陣慌亂。她不知道在這即將分別的時刻,她應該對他說點兒什麼才好,她如何才能給他留下一個最美好的印象?她忽然發現他的水杯已經空了,她覺得這是跟他心的最好時機。她再也顧不得滿臉的羞澀了,她索地把自己用過的水杯推到他的面前:“你口渴了吧?把我的喝掉吧。”她覺得心裡還有許多話要說,於是又加了一句:“你唱得極了!”他很客氣地衝她笑笑,回絕了她的好意。她雖然有點兒失望,但是她畢竟看到他的笑了,他笑得是多麼的燦爛,多麼的溫暖啊,而且又是單獨給她的,她忽然又滿足起來。心裡一高興,臉上也跟著風光起來了,她覺得那臉龐肯定比過去任何時候都好看。

碧月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反正覺得他們倆投緣的,她很想哭出來。

高校長的話已經結束了。臺下的人已經走得所剩無幾了。碧月仍傻站在那裡。學智走到她的跟前,笑道:“咱們走吧?”碧月苦笑道:“走唄。”口裡說著,身子仍然不動。

“瞧你,還傻愣著幹什麼?天多熱!還等誰呀?”

“神經病,我還會等誰呀?走就走。”說完,她頭也不回地就走了。學智緊走幾步趕上她,兩人肩並肩地往前走…

梅麗站在太陽下,遠遠地望著他們的背影,直到消逝。她的眼裡噙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淚水,她拿出手絹狠狠地把它擦去…

一路上,碧月始終都是冷漠的。學智不知道她在想什麼,總想讓她活躍起來。

“怎麼樣,今兒我唱得還行吧?”學智故意走在她的前面,然後迴轉身倒走著同她說話。

“行,行。”碧月賭氣似的回答。

“你知道今天我為什麼選唱這兩段戲不?”

“廢話,你是咋想的,我怎麼知道?”學智一看這個話題她不興趣,於是又換了一個:“下個星期我就要走了,到那天你會不會去送送我呀?”

“你不是說去省裡還要再過十多天嗎?”碧月忽然站住了。

“在縣裡總得彩排幾天吧!”碧月看看已經到了學校南面的小路了,她準備就在這裡跟學智分手,於是冷冷地說:“到時候再說罷。”幾天時間轉眼就過去了,學校已經放了暑假。在一個雄雞報曉的早晨,村北沿著斷腸河岸的一條蜿蜒曲折的小路上,學智和碧月默默地向前走著,這時候社員還不到上工時間。

在此之前,桂晴一再張羅著讓鮑福把孩子送到城裡去。她的理由很簡單,孩子還小,又是第一次出遠門,大人不送送他,實在放心不下。鮑福卻說:“再小也已經十四歲了,想當年我出去闖蕩的時候還不到這個年齡。”話雖這麼說,其實他何嘗不想著把孩子直接送到城裡去。送送有什麼不好?既可以親眼看看兒子是怎樣彩排的,又能在大街上轉悠轉悠,順便買些平常所需要的東西。然而他有他的難處:其一,他怕見到郭團長不好應付,郭團長這人好,夠朋友,也跟黃組長一樣,可是一見到人家,人家肯定又會動員小聖當演員,這當演員在別人看來是件兒天大的好事兒,可他鮑福就是不稀罕,他已經錯過一次了,決不能讓孩子再繼續錯下去了;其二,這幾天霍、黃兩位組長正準備動身,整個村子都人心惶惶的,村子裡的事兒他可以不管,個人的事兒卻不能不問,特別是他跟黃組長這一分手,不知幾時才能再見面,有很多話才剛剛開了個頭,因此他很不願意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離開村子一步。

“別送了,你還是回去吧。”學智停住腳步。他這已經是第二次說這話了。

“我這就回去。”她雖然也停住了腳步,但仍然望著前面的路,彷彿她多往前邁進一步路,就會減輕他邁一步路的力氣。

“我已經跟你說了,用不了幾天我就回來了,到那時我會把在城市裡看到的聽到的各種各樣的新鮮事兒都講給你聽。”他儘可能地把心裡的話都掏給她。

“誰稀罕聽那些‘新鮮事兒’呢?你只要別…”她覺得後面的話不好出口,只好把臉扭向一邊,用手絹輕輕地抹眼淚。

“瞧你,怎麼又哭了?”他轉到她的前面,替她把眼淚擦乾淨“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也知道你那天為什麼不高興,你要相信我,我…我…,怎麼對你說呢?”他也淚了,而且大把大把地。然而他始終沒有低下頭去哭,他望著天空,望著從很遠的地方飄來的那片白雲,他要讓眼淚把身心洗個痛快,他要借眼淚把心裡要說的話全部放出來。

“你怎麼也會哭啊?還男子漢呢,沒出息!”她紅著眼皮,臉上掛著笑。大概在她的記憶中她還是第一次看見他眼淚,於是她又轉過來為他擦淚。

他真想把她抱起來,嘴對嘴地跟她說:“碧月,你等著,總有一天,我要娶你。”也許這樣說了,她心裡立刻會好起來;也許她聽了這種話會哭得更傷心;也許不等他說完,她就會罵他,甚至打他,然後不顧一切地瘋跑;也許…不管有多少個也許,反正她等待的就是這句話。他很想現在就說,可他就是沒有這種勇氣。

“這難道比赴湯蹈火還難嗎?”他又一次給自己鼓起勁來,卻又一次失敗了。他反而不敢離得她太近了,彷彿她的身體是用烈火做成的,稍微靠近一點兒就會立即被熔化了似的。他望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也望著他,兩人雖然近在咫尺,卻像遠隔千山萬水。

他們倆誰也不願意說話,只願意默默地注視著對方。兩種目光,一種情,相互纏繞著、融匯著、推拒著、納著、離合著、織著…

他終於收回目光,狠很地說了三個字:“你走罷!”說完,他轉身走了,頭都不回。

她卻像木瓜一樣傻站著。她站了很久很久…

從返回家裡的那一刻起,她就開始用倒計時的辦法默默地計算著學智歸來的期。學智臨走時告訴她,再過十天他就會回來的。於是她盼啊盼,每天從夢中醒來,她都要認真地回憶一下剛剛做過的夢。如果她夢到的是喜鵲在枝頭鳴叫的情景,不用說她會猜想不久就會傳來學智歸來的好消息;如果她夢到的是一條毒蛇纏繞在樹上,她決不會認為這是不好的預兆,相反她會認為這正是學智對她魂牽夢繞的象徵;如果她夢到自己跟夥伴們玩耍結果被人家拋棄了,她也決不會傷心,因為她的母親曾經告訴她,被人拋棄正是兩人和好的意思,這正說明學智一刻都不想離開她。…總之,她無論夢到什麼東西或者什麼事兒,都會生拉硬扯地跟學智聯繫在一起。她不知道這十天怎麼過得這麼緩慢?她更不清楚當她要牽掛一個人的時候,心情怎麼會這麼焦灼?她記得父親曾經一出門就是半個月,她也每時每刻地想念過,可那時的心情哪有現在這樣撕心裂肺?她記得母親要照顧臥病在的姥姥一走就是十幾天,她每天傍晚站在村口不等候到星星出齊決不回家,可那時的心情也完全不像現在這樣坐臥不寧。她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力量支使得她如此神魂顛倒,她無論怎樣努力地告誡自己不去想它,都做不到。

正當她苦苦等待的時候,一個驚天動地的壞消息傳到了她的耳朵裡:唐山發生了強烈的地震,死傷人員不計其數。天哪,這可如何是好啊?她馬上找來地圖冊,查查省城離唐山究竟有多遠?還好,遠著呢。然而她還是不放心,省城會不會也有災難降臨呢?因為這些天來,父親不止一遍地嘟囔,今年肯定是個動盪不安的年歲,遇事一定要小心,最好不要有大的舉動。她問:“為什麼?”父親告訴她:“我也說不清,不過不要對外人講,大概每逢閏八月,國家必有大難降臨。遠的不說,就上一個閏八月的年頭…一九五七年…回想起來就讓人怕得要命。這一年,農村有些地方颳起了鬧社、退社風,後來在全國範圍內又掀起了反右派鬥爭。鬥爭轟轟烈烈,搞得人們暈頭轉向,簡直不過氣來。”父親的話乍聽起來有些駭人聽聞,但仔細一想,不無道理。今年年初周總理病逝,十幾天前朱委員長也病逝,四月初**事件,緊接著鄧小*平倒臺,近唐山地震。一年僅僅過了七個月,天災**層出不窮,後來的子還會有什麼災禍降臨呢?她再也不敢往下想了。

幾天來,她除了下地割草,到西院裡找桂晴嬸說說話,其餘時間她哪兒也不去,天再熱她也不到院子裡的梧桐樹底下去乘涼,她就知道坐在廣播前聽新聞,聽完新聞就去翻看《紅樓夢》。她聽新聞有她的目的,她一不關心國家大事,二不關心縣裡動態,只一股腦兒地傾聽省裡新聞。她每一次收聽完畢,心裡就會得到一次安神就會受到一次振奮。因為省臺每天都在向她傳播著最好的消息,而本就不像父親說得那麼嚇人。

第十天終於盼來了,從太陽昇起到太陽落山,她的心就一直懸著。一整天,她不知道往西院跑了多少趟,有好幾次因為找不到藉口,本就沒好意思進去。巴巴地等到天黑,一點兒消息都沒有,她顯得比任何時候都沮喪。

眼看黑夜拉開了帷幕,西北方向卻捲來一片濃濃的雲層。很快一陣狂風吹來,把一天的悶熱驅趕得一乾二淨。不好,要下雨了,爹爹常說:“早看東南,晚看西北。”如果晚間從西北方向上來雲層可不是好兆頭。想到這些,她心裡一陣陣著急。可著急也沒有用啊!這麼多天都等過來了,還差這一個晚上嗎?再說了,這麼火急火燎地讓別人看出來也實在難為情呀!這樣一想,她不由得又自嘲起來。她賴洋洋地挪回家裡,頭剛一觸到枕頭,又猛地坐起來。不行,假如這陣子學智來了,豈不正好趕在雨裡?要是被雨淋壞了怎麼辦?她不容多想,找了把雨傘就往外跑。

這時頭頂已響起了隆隆的雷聲,閃電接連不斷。張氏追著她喊:“瘋丫頭,天就要下雨了,你又要幹啥去?”是啊,我要幹啥去?她靈機一動,隨口謅了個瞎話:“剛才我看見翠蓮姐姐在村口站著,我給她送把雨傘去。”張氏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剛出院門,又一個閃電把大街照得如同白晝,接著一聲驚雷震得房簷瑟瑟作響。她剛剛拐向公路,山洪似的暴雨就來了。她一時被雨注擋住了雙眼。

她正想找個地方避避雨,卻隱隱約約地聽到前面一片聲地喊:“不好啦,汽車軋死人啦。”那叫喊聲分明就發自學智家的那個衚衕口。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嚨眼兒裡,她發瘋似的往前趕,有幾次都硬生生地撞到牆壁上了。她不顧額頭上烈烈的疼痛,繼續往前趕。當走到出事地點時,人已經被送往醫院了。在風雨和雷電的互聲中,她聽不見人們相互之間在說些什麼,只見人越來越少。她問在場的每一個人,被送的人是誰。有的說不知道,有的本就不理會她。她一口氣跑到西院裡,桂晴嬸告訴她:“小聖剛來,還沒有坐下就出去了。”她什麼也沒說,哭著就往外跑,轉眼便消逝在雨中。

其實,出事的並不是學智,而是一個姓文的中年人,那人被車撞倒了,身上受了點傷,估計不會有生命危險。學智剛回到家裡,母親笑著對他說:“碧月已來過好幾趟了,說不定現在又在路上呢。”可話還沒說完,就聽到外面有人叫喊,他急忙跑出去,跟碧月一樣,沒問出個子醜寅卯來,只好往東院裡跑,在東院子裡撲了個空,便哭著往回趕。

就這樣,兩個人懷著同樣的悲傷,踏著同樣的泥濘,一路哭著、喊著、尋找著、絕望著…

又一個閃電把他們兩個同時照亮。

那不是學智嗎?

那不是碧月嗎?

兩人在同一時刻裡呼喊著對方的名字,又分別像傻子一樣任風雨吹打著…

一陣懵懂過後,碧月一頭撲過去,用拳頭瘋狂地捶打著他的脯,用額頭拼命地撞擊著他的肩膀…

痛哭和喜悅,怒罵和親暱,誰也無法分辨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