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蝶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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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允子和小連子竭盡全力才在冬寒到來前找到了為數不多的二十幾只蝴蝶,那全是些澤豔麗悅目的蝴蝶,粉紅、淺紫、寶藍、明翠和檸黃。我自然是滿意的,道:天冷了。內務府這兩就要送來冬裡要用的炭。你去告訴姜忠,一應的綢緞衣料咱們都不要,全換了炭火和炭盆來,再讓他多送水仙和梅花。
幸好當我在內務府提拔了姜忠,即便今門庭冷落,皇恩稀薄,卻不至於如剛入宮時一應的份例都有人敢剋扣,以至到了冬若非眉莊接濟,用的全都是有刺鼻濃煙的黑炭。也總算他還曉得要知恩圖報,我宮裡要些什麼,但凡他能做主的,都會送來。
我吩咐了小允子去,又對槿汐道:瑩心殿現如今空著,把捕來的蝴蝶全放到暖閣的大琉璃罩子裡去養著,暖閣裡要多用炭火,務必使溫暖如。每三次你親自送鮮花入暖閣供蝴蝶採食花粉。我囑咐完,又加了一句:你定要親歷親為,別人我都不放心。
槿汐見我面鄭重,又受我如此重託,雖不明白我的用意,卻也是加倍細心照料那些蝴蝶。
眉莊有一來,見我饒有興致的命人為自己裁製新裝,不由面些微喜。因我自再度病倒,便再無了調脂粉的閒情,終素面朝天,種種華麗貴重的顏衣裳和珠釵明環,一併收入了衣櫃,既無悅己者可使我為之容,也算是為我胎死腹中的孩子服喪,盡一盡我為孃的心意。眉莊半含了笑意試探著道:可是想通了麼?
我拿著天水碧的雲雁細錦在身上比一比,微微一笑,道:多謝姐姐教導,今之我已非昨。眉莊眸光明亮,只瞧著我,道:既有此心,事不宜遲啊。
我捲起袖子,親自取了剪刀裁製新衣的身,低著頭道:姐姐別急,來方長。
我並沒有閒著。
對鏡自照。長久的抑鬱和病痛使我瘦得與從前判若兩人,睡前換寢衣時,抬眼瞥見鏡子裡自己的鎖骨,突兀的三排橫亙在前。自己幾乎也驚駭。心裡還不信。舉起右手臂,臂上的鑲碎祖母綠銀釧幾乎能套至手肘,這副銀釧做的時候便是小巧而合身,不過數月前,只能進一條手絹,現在看著倒是空蕩蕩的樣子了。很久沒有注視自己,沒想到瘦成這樣,彷彿一朵秋風裡在枝頭寒顫的花,形銷骨立。雖然瘦下來,也是憔悴,皮膚倒顯出隱隱的青玉,半透明的輕青的玉,只是沒有了玉的潤潔光澤,倒像是蒙了一層塵灰似的。下巴越發的尖了,顯得過去一雙神采嫵然的清水妙目似燃盡了火的餘灰,失了靈動之氣。這樣的我,即使願意出現在玄凌面前,不過是得他幾分同情,見他多了,反叫他厭惡,又有多少勝算呢。
當懷孕時溫實初給我的幾張美容方子重又找了出來,去太醫院擇選出端午時節折下的健壯、旺盛的全棵益母草,須得乾淨草上不能有塵土的。經過曝曬之後,溫實初親自動手研成細末過篩,加入適量的水和麵粉,調和成團曬乾。選用一個密封好的三層樣式的黃泥爐子,最底下的一層鋪炭,中間的一層放曬乾的藥丸,上面的一層再蓋一層炭,點上火,旺火煅燒。大火煅燒大約小半個時辰後,改用文火慢慢煨制,大約一一夜之後,取出藥丸待完全涼透,而只有藥丸顏潔白細膩的才是上佳之作。再以玉錘在瓷缽將藥丸研成細末,過篩之後,再研再篩,越細越好,最後用上好的瓷瓶裝好備用。
煅製藥丸的過程十分複雜,略有差池藥就會失去效力。這種藥優良的益母草,一定要在端午節收採,一定要全株的益母草,不能一點稍帶泥土,否則就完全無效;煅燒的時候,切忌火力過猛,若是過猛藥丸就會變黃變黑,幾乎無效;研錘也很講究,以玉錘最佳,鹿角錘次之——玉、鹿角都有滋潤肌膚、祛鎪除瘢之功效,研磨時自然入藥,正好起輔助作用。而這種藥丸磨成的細粉,每六十錢加入滑石六錢、胭脂六錢後調勻,每天早晚適量擦洗臉面和雙手可治皯黯,退皴皺,令人皮膚光澤如玉。溫實初事後見我容煥發,頗為自得道:這張方子相傳為唐朝則天女皇所創,號神仙玉女粉,女皇以此物雖八十而面若十八。
這話聽來是有些誇張的,而是否為則天女皇所用也是傳說,只是我的面容的確因此而嬌白皙。
有次眉莊正好進來探我,見溫實初盡心盡力為我煅制物藥,於是坐在一旁默默觀看,我對她道:這個神仙玉女粉效用很好,我正想命人送去給姐姐呢。
眉莊神情淡淡的,似乎是夜間沒睡好的樣子,道:不用了。此物對你後之事大有助益,我有天成之貌,不用再妝飾了。她忽然粲然一笑:何況我修飾成美麗面容,又要給誰去看呢?
眉莊的話有些像和誰賭氣,她的子漸漸有些古怪了,有些時候我並不明白她在想什麼,她也不和我說,偶然一次去她宮裡,竟瞧她一人臥在上,睡夢之中愁眉未展,臉頰上猶帶晶瑩淚珠。
那一句話,不知怎的,我便記在了心上。她的笑粲然的美,語氣卻是蕭索失意,似是自問,又似問我:何況我修飾成美麗面容,又要給誰去看呢?
槿汐取了珍珠粉灌入玉簪花中蒸,又和了水為我敷面,我忽然想起眉莊那句話,心裡不耐煩起來。在我心底,已是瞭然玄凌並非我的良人,而女為悅己者容,他這樣冷心絕情,何曾又是我的悅己者?這樣費心使自己的容顏美好,又有何意義。
況且,明明知道他對我不過是愛重容,我卻只能以容引他,何其悲涼!
這樣躁亂著,宮外忽然聞得整齊而急促的腳步聲,我看一眼小允子,他出去了一會兒,進來回稟道:嗨!奴才還當是什麼要緊事——原來是安小媛前些子說想起幼時跟隨姨娘養植蠶桑的事,皇上便命人去南地取了新鮮桑葉來給小媛小主,聽說快馬加鞭送來,桑葉都還沒有枯萎哪。
朱嘴快,口道:皇上如今可真寵愛安小媛啊。
浣碧皺了皺眉頭,覷著我的神輕聲道:這個情形,倒讓奴婢想起唐明皇給楊貴妃送荔枝的故事來了。
我寥落一笑,在意的並非是玄凌對陵容有多麼寵愛,只是輾轉憶起《詩經》中的一篇桑之未落,其葉沃若。于嗟鳩兮,無食桑葚。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尤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1)我微微嘆息,前人之言,原來也是有而發的,是多麼慘痛的經歷,才讓這個女子發出無與士耽的呼喚。平民的男子的愛情尚且不能依靠,何況是君王呢。我惘然一笑,從前種種,不過是我天真的一點痴心而已。罷了!罷了!皆去了罷!
於是,依舊振作了神,讓小廚房燉了赤棗烏雞來滋養補氣。
虧得年輕,又是一意圖強,身體很快復原過來。待得容貌如前,已經是立冬時分了。
聽說前幾,慕容妃再度上表請罪,言辭懇切,玄凌看後頗為動容,只是暫時未置可否。我暗暗心焦,前朝汝南王權勢似有再盛之勢,若長此下去,慕容世蘭有重回君側那一也未可知,那可就棘手了。
我抬頭看看鉛雲密佈壓城的陰沉天,深深一口氣,安撫自己略慌亂的的心。萬事俱備,只欠一場大雪了。
眼角斜斜掃過,側頭見銅鏡昏黃而冰冷的光澤中,我的如水眼波已經帶上了一抹從未有過的凌厲機鋒。
這一天很快來了。十二月十二,大雪初停。整整三三月的大雪,整個後宮都成了白茫茫一片真乾淨。玄凌與眾妃在上林苑飲酒賞雪,我早早告了身體不適沒有前去。
新制的衣裳是天水碧的雲雁細錦,極清冷的淺綠,似水染就。刻意選這樣的顏,最簡單的款式,只是做得合身,略顯身量纖瘦。繡黃蕊白花的梅花和水仙,和真花一般大小顏,再拿真花蒸了暖氣燻一夜,披在身上,花香侵骨,仿若自己也成了那千百朵花中的一朵。
化的是他所中意的遠山黛,先薄施胭脂,再抹一層雪白英粉修面,作飛霞妝,淡淡姿容,惹人愛憐,恰到好處的點綴我的輕愁,宜喜宜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