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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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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因為她揹著的政治上的黑鍋,影響馬駒哥提拔人民解放軍汽車排排長的大事;為了親愛的馬駒哥的遠大前程,彩彩甘願作出一切犧牲。她不怨恨景藩大叔,那本來是沒有辦法的事。為了解除大叔的思想顧慮,她答應了馮文生父母幾次三番託劉紅眼登門撮合的婚事…

馬駒那年從部隊回家探親的時候,她已經是文生的未婚了。她沒有向他作任何解釋,他也沒有問她…馬駒隨後和薛家寺的民辦教員薛淑賢訂婚了。

這一切因為主觀和客觀、有意和無意、必然和偶然諸種因素造成的彩彩婚姻問題上的歷史和現狀,現在都要結束了。她將按照自己的意志,去進行新的選擇。過去的種種不合理的東西儘管使人痛苦,畢竟已經過去了。唯其如此,彩彩姑娘面對今後的新生活才如此心情動。她騎著自行車,在白楊夾道的公路上飛馳,從麥梢上空掠過的小鳥啾啾嗚叫著,飛到河川深處去了。她準備向馬駒哥說明過去的一切:她喜歡他,無論他是軍人,無論他是農民,她都喜歡。她喜歡他這個人,而不是象那個勢利眼的民辦教員,只喜歡他的軍官頭銜。

彩彩騎車走進河西鎮,賣糧食、蔬菜、豬羊的攤販已經在鎮子兩邊的公路上排得擁擁擠擠。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她跳下自行車,推車走到郵政代辦所的門口,從提兜裡取出那封給文生的回信,遲疑一下,就折身走到牆角,倚著車子,再看了一遍。沒有問題,信寫得很得體,她沒有罵文生的背叛行為,也沒有乞憐他回心轉意。她對自己昨晚寫下的信中的這一段話特別滿意:“你不必自己譴責自己是‘忘恩負義’,我對你本來沒有什麼大恩,你無恩可負,你也不必擔心我不能接受解除婚約的痛苦,因為我沒有痛苦。你從此可以自由選擇能與你(大夫)在生活上便於安排的人,我也同樣獲得了選擇能與我(農民)在生活上便於安排的人的自由。你擔心我會罵你,這你錯了,說明你還不瞭解我…”她重新把信紙裝進信封,從小郵局的營業員手裡接過一枚郵票,貼在信封上,轉身出去,最後看一眼那寫著馮文生名字的信封,就毫不猶豫地進小郵箱裡去了。

彩彩推起車子,在擁擠的街道上走。耳朵充溢著小攤販們和顧客為一隻雞、一顆蛋、一斤或一斤菜的價值爭來爭去的吵鬧聲,她心裡卻到從未有過的輕鬆。她從人窩裡好容易擠過去,就來到百貨商店門口,她選擇了幾種顏的綵線,好用心用意給馬駒哥扎納鞋墊兒。

彩彩走出百貨商店,跨上車子,就趕往位於街道西頭的公社衛生院,去那裡購買‮物藥‬。她要很快趕回去,有幾位病人等她回去打針呢,後晌還要給馬駒哥的腳傷換藥…

儘管景藩老漢小心謹慎,甚至行動有點神秘詭譎,卻無法封住大隊會計馮三門那張向來不掛鎖子的嘴。於是,一個嘴巴對著一隻耳朵,眨著驚奇、眼饞的眼睛,傳佈著這條自馮安國家規模浩大的婚禮之後的最重大新聞。彩彩姑娘是在給一位老爺爺打針時,聽服侍老人的兒媳婦說的。

這個消息太突兀了,也太叫人意料不到了。看著那媳婦壓低聲兒說給她這個消息時的神秘的樣子,彩彩姑娘心裡轟然爆響一聲,連回問一句的力氣也沒有,就拎起藥包走出人家的屋院了。

太陽已經轉到西塬的平頂上,村巷裡的柴禾堆,羊欄豬圈,塗著一層金紅的夕照的光,這是落前小河川道極其絢麗的一瞬。彩彩走過村巷,看見在半邊明亮半邊灰暗的麥秸堆前撕扯柴草,一低頭走過去了。

“彩娃,你的臉不好。”在她身後說“是不是染上冒了?”她搖搖頭,匆匆走進小院,跨進自己的小屋,就支撐不住有點癱軟的身體,躺在炕上了。

彩彩的命太苦了。她的尚未成年的幼的肩膀,她的尚不懂得人生的無的心靈,過早地承擔起生活強加給父親的災難,悄無聲響地在馮家灘長大成人了,在她最富於青活力的年齡,不能象別的姑娘一樣跟男青年們開會,說笑甚至串門也得看看門樓…她要排除農家漫長而寂寞的冬夜的苦悶,自覺不自覺地把書抱到懷裡了。她沒有崇高的讀書目的,純粹是為了消磨時光。什麼樣的書,凡能到手的,她都能耐著兒讀完。馮家灘男女青年手裡,偷偷傳遞著不少小說、劇本和其他書籍,那是趁造反時機從學校圖書館裡偷出來的。無意間,那些中國或外國的書籍中的人物,美的和醜的靈魂,照亮了鄉村姑娘馮彩彩一雙憂鬱的眼睛。她頑強地忍受著無法躲避的災難,冷漠甚至傲慢地蔑視那些惡人的醜行,理智地處理自己和這個兩口之家的內務和外,勇敢地活到了做夢也無法預料的那一天——父親的冤魂得於昭雪了。她那些書。

她和文生的婚約,是理智驅使的結果,而不是情的自然結果。這最後一件使她心裡痛苦的壓力,今天也隨著那封給文生的回信而掀掉了。她自由了,神上自由了,情上也自由了。她的心剛剛舒展了一天,開始編織和親愛的馬駒哥的愛情花環的時候,他卻要離開馮家灘了…

時風變化了,鄉村人也開化了。過去,馮家灘在西安或縣城裡工作的男人,一般都習慣在老家娶個媳婦,好照顧父母,現在,首先考慮的是將來有了兒女能不能報上城鎮戶口哩,沒有哪一個傻瓜還要在農村娶生子了。馬駒一旦有了工作,薛淑賢肯定會改變態度的,自己怎好意思從中足呢?再說,在馬駒要出去工作的時候,怎麼好意思說自己喜歡人家呢?

彩彩沉靜下來,逐漸恢復理智,經受過許多折磨的姑娘,總是能很快地在打擊當中恢復理智。現在不能向馬駒哥有任何明顯的表示,鞋墊兒也得緩一緩再納扎。現在必須證實,馬駒出去工作的消息,是實的還是謠言?馬駒的態度如何?一切都得在證實了這個消息之後來決定。

彩彩從暖水瓶裡倒了水,洗了臉,免得眼淚在臉上留下痕跡;用化學梳子攏一攏散亂了的短髮,再用小鏡子照一照,好,眼睛裡依然是平靜而理智的神。她背上小藥包,走出門,給馬駒哥的腳傷換藥去。

太陽已經沉下西塬,天邊只留下一抹淡淡的紅雲。彩彩朝那個悉的小院走去,心裡複雜極了。過去,她常常串到這個小院來,把給馬駒哥納扎的鞋墊兒給大嬸,坐一坐,聊一聊,聽得大叔大嬸關照的幾句溫暖的話,她就心滿意足了。現在到那個小院去,心裡矛盾得很哪!

小院裡有一股清淡幽微的香氣,那是香椿樹的枝葉在傍晚的時候散發出來的。馬駒坐在樹下,雙手叉進濃密的頭髮裡,低著頭,沒有察覺有人走進小院。他大約在想著要去縣上工作了吧?彩彩咳嗽一聲,打招呼給他。

“唔!彩彩。”馬駒揚起頭,有點愣呆,顯然是從專注的思索中醒悟過來。

“該換藥了。”彩彩說,完全是醫生對病人履行義務的聲調。她早已提醒自己,不能帶任何彩,不能有任何心思的

彩彩蹲下來,輕輕撕開已經發黑變髒的膠布和棉紗,用棉球擦洗。怎麼開口問他呢?

“嗨呀,彩彩,給你說吧——”馬駒說“馮大先生晌午來尋我了。”

“尋你做啥?”彩彩淡淡的口氣。

“叫我去勸解文生哩!”馬駒說“老先生在我面前愣罵文生,說他兒子忘恩負義,簡直不是東西。老先生還說他一家都喜歡你,決不能做出讓鄉黨們指脊背的事,他說他叫大女兒也去勸弟弟…看來,老先生還算有良心,正在動員一切家庭和社會力量…”

“那…好麼!”彩彩應酬著說,心想,我自己已經把回信寄給文生了,還勸解什麼呢!

“我腳傷好了,馬上去找文生。”馬駒說“我想很好地跟他談談,你放心。”

“我昨黑給你說過了,不必再找了。”彩彩有點不耐煩“你愛跑路,由你!”馬駒的熱誠和好心得不到回報,就閉了口,看著彩彩在自己的腳上敷藥。他看不見她的臉,只能看見姑娘撲落下去的黑烏烏的頭髮,那頭髮裡散發出一種奇異的好聞的氣味;姑娘低頭時出的脖頸是白晳的,被頭髮覆蓋著的耳朵也是白晳的,可以看見細細的淡藍的血管。這個猜不透的姑娘,心裡到底打的啥主意呢?

“你看見牛娃了沒有?”馬駒揚起頭,不好意思再看彩彩白哲細膩的脖頸了“一天沒見,不知他從外村回來沒有?”

“你尋牛娃做啥?”彩彩給傷口蓋上紗布,仍然沒有抬頭,她已經抓住了話茬:“還心那些牛嗎?你不是要走了嗎?”

“你聽誰說?”馬駒忙問。

“還保密呀?”彩彩笑著說。

“嘿!保啥密呢?”馬駒笑了,坦率地承認了“有這事,我還主意不定哩。你說,去好呢,還是不去好呢?”

“去了當然好呀!”彩彩故意用無庸置疑的口氣說“當工人,開汽車,吃公糧,掙工資,不去才是傻瓜哩!”她想探一探馬駒的心。

“嗬呀!你說得這麼好哇!我就去了。”馬駒笑著說,拍了一下膝蓋,下定了決心的樣子。

彩彩的心猛地一沉,頓然覺得脯裡壓抑得透不過氣來,她終於證實了從那家媳婦嘴裡聽到的消息,他要走了。可笑的是自己從昨晚到今天還在做好夢哩。現在還能說什麼呢?什麼也不能說。她壓好最後一條膠布,站起來,強裝出滿不在乎的口氣問:“啥時候走呀?”馬駒皺一下眉,揚起頭,說:“明天或是後天,腳傷好了,就去。”彩彩勉強笑笑,點點頭,算是告別,提起藥包,轉過身,走出了這個夜令人回味的小院。腳下的路面像是在抖動,她的腳下絆了一個趔趄。最後的一絲僥倖的希望破滅了,她努力剋制住自己,不能在村巷裡出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