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小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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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說的?”
“還用誰說?東西都給抄走了,連那家的大人也給帶走了。”
“真的?”
“騙你是孫子。還從一家抄出了解放前的地契呢!那家的老頭老太太跪在院子裡讓紅衛兵了一頓皮帶,還說要送他們回原籍勞改去呢。”小恆的彙報轟轟烈烈,我聽得膽戰心驚。
那天晚上,母親跟商量,讓不如先回老家躲一躲。悄然落淚。母親說:“先躲過這陣子再說,等沒事了就接您回來。”我真正是躲在角落裡發抖了,不敢再聽,溜出家門,心裡亂七八糟地在街上走,一直走回學校。
幾天後走了。母親來學校告訴我:沒受什麼委屈,平平安安地走了。我鬆了一口氣。但即便在那一刻,我也知道,這一口氣是為什麼松的。良心,其實什麼都明白。不過,明白,未必就能阻止人的罪惡。多年來,我一直躲避著那罪惡的一刻。但其實,那是永遠都躲避不開的。
母親還告訴我,小恆一家也走了。
“小恆?怎麼回事?”
“從他家搜出了幾大箱子綢緞,還有銀元。”
“怎麼會?”
“完全是偶然。紅衛兵本來是衝著小紅的舅姥爺去的,然後各家看看,就在小恆家翻出了那些東西。”幾十匹綾羅綢緞,彩繽紛華貴,鋪散開,鋪得滿院子都是,一地金光燦爛。
小恆媽跪在院子中央,面如土灰。
銀元一把一把地拋起來,落在柔軟的綢緞上,沉甸甸的但沒有聲音。
接著是皮帶打在皮上的震響,先還零碎,漸漸地密集。
老海棠樹的樹蔭下,小恆媽兩眼呆滯一聲不吭,皮帶彷彿打著木樁。
紅衛兵憤怒地斥罵。
斥罵聲驚動了那一條街。
鄰居們早都出來,靜靜地站在四周的臺階下。
街上的人吵吵嚷嚷地湧進院門,然後也都靜靜地站在四周的臺階下。
有人輕聲問:“誰呀?”沒人回答。
“小恆媽,是嗎?”沒人理睬。
小恆媽哀恐的目光偶爾向人群中搜尋一回,沒人知道她在找什麼。
沒人注意到小恆在哪兒。
沒人還能顧及到小恆。
是小恆自己出來的。他從人群裡鑽出來。
小恆滿面淚痕,走到他媽跟前,接過紅衛兵的皮帶“啪!啪啪!啪啪啪…”那聲音驚天動地。
連那幾個紅衛兵都驚呆了。在場的人後退一步,一口涼氣。
小恆媽一如木樁,閉上雙眼,倒似放心了的樣子。
“啪!啪啪!啪啪啪…”沒人去制止。沒人敢動一下。
直到小恆手裡的皮帶掉落在地,掉落在波似的綢緞上。
小恆一動不動地站著。小恆媽一動不動地跪著。
老海棠樹上,蜻蜓找到了午間的安歇地。一隻蝴蝶在院中飛舞。蟬歌如。
很久,人群有些騷動,無聲地閃開一條路。
警察來了。
綾羅綢緞扔上卡車,小恆媽也被推上去。
小恆這才哭喊起來:“我不走,我不走!哪兒也不去!我一個人在北京!”在場的人都低下頭,或偷偷嘆氣。
一個老民警對小恆說:“你還小哇,一個人哪兒行?”
“行!我一個人行!要不,大媽大嬸我跟著你們行不?跟著你們誰都行!”是人無不為之動容。
這都是我後來聽說的。
再走進那個院子時,只見小恆家的門上一紙封條、一把大鎖。
老海棠樹已然枝枯葉落。落葉被陣陣秋風吹開,堆積到四周的臺階下,就像不久前屏息顫慄的人群。
家裡,不見了,只有的針線笸籮靜靜地躺在上。
我的良心仍不敢醒。但那孱弱的良心,昏然地能夠看見獨自走在鄉間小路上的樣子。還能看見:蒼茫的天幕下走著的小恆,前面不遠,是小恆媽踽踽而行的背影。或者還能看見:小恆緊走幾步,追上母親,母親一如既往摟住他弱小且瑟縮的肩膀。荒風落,曠野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