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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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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就去看小昭。先找到該管的值官,把昨晚上我見r時所請準的各項,都對他說了,還問他有沒有接到訓示。這鬼,期期艾艾的,連說話也不大靈活,卻揹著臉偷偷地笑。當我問他:“要幾樣傢俱,光景都得了罷?”他竟做了個鬼臉,只說:“你回頭不就瞧見了麼?”我真有點生氣。光從這傢伙的嘴臉,就可以猜到他們背地裡在怎樣議論我呢!

在那外房,我看見多了一個看守,穿的是便衣。他自己報告我:他們派他來,專為支應我有什麼使喚的。哼,難為他們竟這樣“周到”!

小昭的房門半掩著。我先偷瞧一下,兩個凳子一張破桌子果然擺在那裡了,小昭站在桌邊,低頭凝神沉思。他這神態,猛可地又勾引起我的回憶:從前我們終於分手的前幾天,他也是常常這樣低頭獨自尋思的。

我側身悄悄地進去,卻又轉身,兩手在後扶著那扇門,慢慢退後一步,背靠在門上,臉對著小昭,遠遠給他一個甜的微笑。

小昭反倒坐下了,手支著頤,望住我,上上下下地瞧。今天我把舜英送給我的那一套新行頭,如數穿上了,且又新燙了頭髮;——為什麼我要這樣做,我自己也說不上,總之是覺得這樣更好。

“不認識了麼?怎的這樣光著眼盡瞧!”我輕盈走近去,抿著嘴笑。

小昭應景似的勉強一笑,卻不作聲。可是看見我一臉的高興漸漸變為悵惘,他表示歉意道:“昨晚沒有睡好。”我給他一個白眼,卻在桌子底下握住了他的手,輕輕地撫摸著。小昭低聲嘆了口氣,眼看著那小窗,喃喃說道:“說是夢罷?明明不是。說不是罷?卻又比最糟糕的夢還要荒唐,還要惡毒!——剛才我到院子裡站一會兒,看見滿天的霧;哦,那麼,應該說是霧中的夢了。”於是他凝眸看住我,頹然一笑。

“我不許你——說這樣的話,”我半嗔半喜地瞅住他“再說,我就不依了。你就當作一場夢,也好;反正我是清醒的,我守在你身邊,有什麼意外,我還不替你多留著點兒心麼?

”我看見他低眉斂目,便又接著說“我的昭,你就算是在這兒養病,我做看護,你要聽我的話。想什麼吃的,要什麼玩的,儘管告訴我;不拘什麼,我總給你想法,總叫你舒服。”小昭慢慢抬起頭來,真心地笑道:“那麼,你給我幾本書來,成麼?”

“本來——”我忍不住要笑了“病人呢,最好不要看什麼書;不過既然你要了,也可以。你要什麼書?”這一下,倒把他問住了,他瞧著我笑。過一會兒,他這才說:“你替我挑幾本罷,反正什麼書都行。要是書有點為難,有一份報紙也好。”我不明白小昭為什麼又減低了他的要求,——這也許是信任我,但也許是對我還有懷疑;不過即使是懷疑,我也不怪他,我原是處於應當被懷疑的地位。昨晚上我已經把這一點想個徹透。我不急,我相信慢慢地小昭會了解我的。當下我答應他,書報都有,就轉換了話題。

因為已經報告過我的“工作步驟”而且r也已口頭“批准”所以今天我不怕窗外監視者的偷聽,我自由自在地談起我和小昭分手以後的生活。但是我只選取了最光榮的一段:戰地服務的經過。他凝神靜聽,還時時頷首,末了,他帶點慨的意味說:“抗戰以後,我也跑過一些戰地,和一些平津亡學生,——不過,沒有加入什麼服務團之類;現在想起來,這也像是一場夢呢!”我抓住了這機會就單刀直入地問道:“那時候,你是不是結了一個好朋友叫做k的?”

“沒有,”他毫不遲疑地回答“當然也有些朋友,但沒有叫做k的!”我抿著嘴笑,用手指劃臉羞他。

“不相信,也只好由你。”小昭似乎有點生氣了,別過了臉兒。

我挽住了他的脖子,把他的臉轉過來,湊在他耳朵邊笑著低聲說道:“我的昭,你別撒謊;這一點小聰明,我還有呢。你否認得那麼快,病就出在這裡。不過我也是隨便問問,咱們就不再提了;——可是我還問你一句:這幾年來,你有沒有愛人?”小昭愕然望了我一眼,我想那時我的臉大概升起了淡淡兩朵紅暈;他驀地撲嗤一笑,頑皮地反問道:“如果有了,你又怎地?”

“我只想見見她罷哩!”我放開了小昭,幽幽地說。

“那麼,當真沒有。”

“其實騙我也沒有意思,——這有什麼意思呢?”

“哎,你一定不相信,也只好由你。”小昭焦躁地說。

“戀愛,我總算有過一點經驗,——可是,後來我也就明白,我是不會有人始終愛我的。”

“這你可錯了!”我痴痴地望住了小昭,只說得這一句,卻接不下去;我慢慢靠到他身上,藏過臉又說道:“現在還有人——愛你!”這當兒,房門上忽然一聲響,我和小昭都吃一驚,同時霍地站了起來。

一人探頭進門,卻就是那個自稱專為聽我使喚的傢伙。

我沒好聲氣地問道:“你有什麼事?”

“是我聽錯了,當作是在喚我呢。”那傢伙狡猾地笑著,就又縮回,故意把門拉上,出很大的響聲。

我氣得臉都變了,——那小子,我非報告上去撤換他不可。r不是明明答應我“放手辦理”麼?到底是誰的主意,又派來了這樣的傢伙?

小昭望了我一眼,將嘴巴向房門一努,輕聲說了兩個字:“怎的?”

“說是來伺候你我的呢;賊頭賊腦,一瞧就不是好東西。”但是小昭似乎不能釋然。他負著手踱了幾步,忽然走到門邊,開了門,就向那看守(衛士)說道:“喂,衛士同志,昨天看見你那副骨牌,還在不在?今天可巧多了一個人了,拿出來,咱們玩一玩。”衛士不說有,也不說沒有,只是嘻開了嘴巴笑。我懂得小昭的用意,也就不反對。衛士去拿牌,又帶來一個穿便服的人,一進門就和小昭點頭,好像是老相識。(過後我問小昭,才知道被捕的時候,即與此人相“識”而且後來又“蒙”此人“好意憐惜”曾經來“善言開異”要小昭“覺悟”云云。)當然是推牌九。登時熱鬧起來。小昭居然興致很好。我屢次有意地瞥了他幾眼,他都不曾覺得。厭倦和煩躁之,就跟蒼蠅和蚊子似的,趕去了又來。一手機械地翻動著牌,有些牌上常常會幻化出人臉,一下眼睛,這才認清了那是什麼牌,是幾點。

我想著小昭否認有愛人,也否認有一個朋友叫k…這才是太好玩呢!那天k在c—s協會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談到他那好朋友時的一番話,我是始終記得的;在這裡,小昭的影子難道還不夠清晰?而且那“無頭公案”中的人物,現在已經水落石出,就坐在我身邊;“當場目擊”的那女人,k一口咬定是“公案”主角的愛人,難道是我聽錯了?可是小昭否認有愛人。

我忍不住冷笑了一聲。小昭這次卻十分警覺,含意不淺地朝我看了一眼。人家卻在推我做“莊”也不大明白自己是輸是贏,既然輪到要做,那就做罷。

然而捏著手裡的一副牌,彷彿覺得一張是小昭,一張就是k;兩個之中,必有一個對我欺騙,…如果都不,那麼k的罪名至少是不坦白。

“嗨,k,你就直說你和被捕者是好友,難道我就害了你麼?怎的看人這樣沒眼力!”——我心裡這樣想,手下就把兩張牌一拍,翻了過來。

這是兩張倒楣的牌,故意和我鬧彆扭,宛然就是k和小昭。

我賠了個通關…推牌而起的時候,瞥見門外有人影一閃,好像是個女的;當時心裡就有點犯疑,可惜沒有立即去看一看。

隨後是午飯,開進房來。小昭瞧了瞧那四碗菜,眉微聳,但接著就微微一笑。我卻在估計:值官至少揩一半油,難道這一點也值五塊麼?

那位“老相識”有事走了,我們就邀那衛士一同吃。

“馬同志,”我有意要和他攀個情“您老家是哪裡?”未曾開口回答,他先嘆了口氣,…可是他很健談,跟我所見其他的東北人一樣。小昭只是靜聽,有一兩次我對馬同志說的話稍稍帶點作用,小昭還不住的拿眼看我,表示了惶惑。

“馬同志,”末了,我冷眼覷著那“專來伺候的”端著殘菜出去了,就用最誠懇的態度問他“今兒你輸了罷,多少?”他臉上一紅:“不多,他媽的,手氣不行!”可是他到底說了個數目。

“呵,”——我故意屈著手指計算,然後笑了笑說:“馬同志,您輸出的,全在我這兒啦!咱們原是解個悶兒,打著玩的,——馬同志,可是您別多心,我手頭還有呢,還原是您的,您就留著,…”我很快地掏出一些票子,也沒數,約莫跟他所輸的數目也不相上下,就往他口袋裡“別客氣,馬同志,客氣我就不喜歡!”這是一下閃擊。他幾乎手足無措了。

“這哪兒成,哪兒成!”他滿臉通紅推讓。我不耐煩似的說道:“馬同志,您也得給人家一個面子,”卻又溫柔地笑著輕聲說“況且,咱們在這裡,也算是大同鄉啦,何分彼此!”我示意小昭,要他也在旁邊幫腔。小昭卻妙,他拍著馬衛士的肩膀說:“同志,您就算是代我收了罷!明後天咱們倆賭點子,要是我輸,就不用掏荷包了,不好麼?”於是在嘻笑聲中,我們把馬衛士“說服”大家隨便閒談。

但當只有我和小昭相對的時候,空氣卻又一點一點沉重起來。

小昭又在低頭沉思了。一看錶,早已兩點,我還有些“手續”得去請示,也還有一二句話,要叮囑小昭;正在躊躇,卻聽得小昭自言自語道:“什麼意思呢?不明白。可是未必就此算了罷,還在後邊,…”

“昭,你又不聽我的話了!”我走到他身邊,一手按住他的前額“何苦呢?”小昭仰臉望住我,他的眼光是冷峻的:“不過,一個悶葫蘆在心頭——要是你做了我,怕也不能不——那個。”

“昭!”我低下頭去,捲髮蓋住了他的兩眼“再用不到‘要是’,現在我已經做了你了,我就是你了!”覺得小昭的身子微微一震,我卻笑了:“傻子!還是不明白麼?你說你的心裡是一個悶葫蘆,你難道以為我這邊的,是一個亮葫蘆麼?我不心煩,幹麼先要你心煩?”看見他想分辯,我連忙用手掩住了他的口:“多說沒有用。我只告訴你四個字就夠了:事在人為!”他還要糾纏,我卻在他臉上冷不防吻一下,就笑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