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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鐵路行走一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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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你開玩笑呢,就是你不上我這兒來,過了夏天我也會把鳥連同籠子一起送給你。

真的?這回你說話算數吧?

當然算數,老嚴扳著指頭嘴裡念著,六月、七月、八月,到九月我就離開鐵路回老家了。他說,到了九月我就退休回老家了。扳道靠力氣和神,我已經不比當年啦。

要等整整一個夏天,說不定鳥會死呢。劍有點不高興,他轉過臉望著窗外,午後的第一列火車正嘶鳴著隆隆駛過。他注意了一下籠子裡的蠟嘴鳥,它的彩倏而收緊,倏而顫索,最後隨火車遠去重新舒展開了。這個過程就像含羞草的葉子一樣,在觸碰中發生形狀的變化,看上去很奇妙也很有趣。

黃昏的五錢沉浸在一片嘈雜混亂的氣氛中,人們紛紛向五錢西側的趙家湧去。趙家出事了。是趙家七歲的女孩子小珠出事了,果然又是在鐵路上惹的禍。

事情的起因跟小珠毫無關聯,一群男孩為了勇氣和膽量在口爭論不休,誰敢躍在鐵軌中間讓火車從身上開過?他們堅信火車底部與鐵軌間的縫隙可以使勇敢者安然無恙。一群男孩烈地爭吵著,急於向對方證明自己是五錢唯一的真正的英雄,他們推推搡搡地往鐵路上走,小珠就踉在男孩們的身後,邊走邊問,你們真的要上鐵路比嗎?你們真的不怕被火車壓死嗎?

小珠就是劍的妹妹。劍是不喜歡妹妹跟在他身後的,所以小珠就經常跟在別的男孩後面玩耍。那天小珠就這樣跟著那群男孩爬上了鐵路。男孩們嚷嚷著躺在鐵軌中間,他們躺在那兒姿勢各異,臉上表情都怪模怪樣的,小珠站在一邊看著他們,捂著嘴嗤嗤地笑。他們躺了一會兒,火車沒有來。再躺一會兒,火車真的來了,有個男孩突然尖叫了一聲,火車來了,快爬起來。所有的男孩都迅速地從鐵軌中間爬了起來,跳到鐵軌外面。七歲的女孩小珠卻被前方急駛而來的黑影嚇壞了,小珠轉過身朝前跑,小珠在鐵軌之間踉蹌著朝前跑,似乎沒有聽見男孩們在後面的叫聲,跳出來,快跳出來。小珠瘋狂地朝前奔跑了一段路,突然站住回頭張望,她看見火車閃爍著一圈紅光朝她飛撲過來,火車,你慢一點,你停下來。小珠發出一聲淒厲尖銳的狂叫,最後她被嚇哭了。但她的聲音在一剎那間就被龐大堅硬的火車撞碎了,小珠驚恐的蹦跳的身影被一片的汽霧全部沒了。

男孩們聽見火車掣閘時鈍的當噹一聲巨響,但是一年數度的災禍已經再次發生,他們看見一隻紅的塑料涼鞋從火車輪子下飛濺出來,就像一滴水珠。

劍是第二天在路坡下找到小珠的塑料涼鞋的,它躺在兩棵向茸茸的枝幹間,鞋面上沾著夜來的水。劍拾起那隻紅的纖小的塑料涼鞋,他擦去上面的水,把它放進了自己的書包裡。劍注意到妹妹的遺物和別人一樣,也是非常潔淨非常鮮亮的。

夏天以來劍的母親神紊亂,每次火車從五錢附近駛過時她的身體就會劇烈地顫抖,而夜行貨車的汽笛聲則使她發出更加尖厲悠長的狂叫,劍的一家生活在小珠的幼小亡靈的陰影中。

劍的母親不許劍再到鐵路上去,劍現在懂得該順從母親了,他給母親端著藥鍋裡外忙碌著。我聽你的話,他說,我不到鐵路上去玩了。但是在那個炎熱溼的夏季裡,劍總是神思恍惚,在憑窗眺望不遠處的鐵道時,他的心也像天氣一樣炎熱溼,是一種煩悶不安的心情,劍知道那是因為他剋制了慾望的緣故。只去一回,去道口看看老嚴和老嚴的蠟嘴鳥,他對自己說,只去一回,以後再也不去了。

這個早晨劍終於偷偷地上了鐵路,走過鐵路橋的時候他突然想起那個縊死在橋架下的男人,那截很像褲帶的藍布條,於是劍用雙手撐住鐵橋的攔杆,腦袋儘量向下面的橋裡張望,但他幾乎什麼也沒看見,只看見河水從橋下舒緩地過,水面上仍然漂浮著油汙和垃圾,一切都很正常。劍繼續沿鐵路往前走,走到妹妹小珠遇禍的地方時他放慢了腳步,他覺得很難過,眼前浮現出那隻紅的纖巧的塑料涼鞋,他試圖回憶小珠最後留下的音容笑貌,奇怪的是那些印象居然已經是模糊的、飄忽不定的了。

像往常一樣,劍沿著鐵路行走一公里,最後來到道口,來到了扳道工人老嚴的小木屋裡。劍首先注意的是那隻竹蔑鳥籠,他沮喪地發觀鳥籠已經空了,可愛漂亮的蠟嘴鳥不知到哪裡去了。

鳥什麼時候死的?劍毫不掩飾他對老嚴的不滿情緒。

前天,是夜裡死的,老嚴用一種哀傷和自譴的目光掃了一眼空的籠子,他說,我後悔上次沒有把它送給你,你帶回家養說不定鳥就死不了。

鳥是讓火車嚇死的,劍說,我早說過,可你不相信。

誰知道呢?也許是餓死的,老嚴嘆了口氣說,我前天忘了給它餵食,這一陣子我老是心神不定,馬上可以回老家了,可我老是心神不定的。

你真該死,好好的鳥讓你死了,你要是扳錯了道,不僅火車要翻車,還會死好多人的。

不,我不會扳錯道的,我扳道扳了大半輩子,怎麼會扳錯呢?老嚴突然高亢而動地喊起來,他視著劍說,小夥子,你不要咒我,我扳道扳了大半輩子,永遠也不會出錯的。

一老一少兩個人頓時都有點不快,他們很彆扭地坐在一起,透過窗口凝望路軌旁的信號燈座。劍默默地想像著蠟嘴鳥之死該是什麼模樣,一隻被火車嚇死的鳥該是什麼模樣?但劍不知道扳道工老嚴想著的是鳥還是火車。他側目瞟了眼老嚴蒼老的皺紋密佈的臉,劍意識到自己現在對老嚴又怨又恨,一切都是為了那隻可愛漂亮的蠟嘴鳥。

你好久沒上我這裡來了,老嚴最後摸了摸劍的耳朵,他說,是家裡人不讓你上鐵路嗎?

別摸我的耳朵。劍大聲叫起來,作為一種報復和發洩,他踮起腳將老嚴古怪的餛飩狀的耳朵狠狠揪了一下,然後他一邊朝外面走一邊說,你說話不算數,我以後再也不想見你了。走出木屋,劍仍然沒有平息心中的怨氣,於是他扒著窗於朝老嚴又叫喊了一句,你是個老糊塗,你會扳錯道次的,你肯定會扳錯道次的。

炎夏將盡,瀰漫於鐵路兩側的暑熱一天天消褪,學校快要開學了。五錢的孩子們在瘋狂了一個夏天后漸漸安靜。劍又是好久未上鐵路了,有時候他在路坡下的向葵地裡採摘成了的花盤,挖出那灰黃的花籽,進嘴裡咀嚼著,劍發現那些花籽的滋味很古怪,他從中覺到一種若有若無的鐵的氣味,瀝青的氣味,就像鐵軌和新鋪的枕木的氣味一樣。

劍看見一列綠的客車從北面駛來,速度越來越慢,終於在鐵路橋上停住了,對於五錢的孩子來說,他們知道這是一個異常現象,也許是有人臥軌了。孩子們從家裡跑出來,邊跑邊叫,鐵路上又死人啦,又死人啦。

但這次的事故並不像五錢的孩子們想得那麼簡單,他們跑到鐵路橋上並沒有看見血模糊的死屍,火車上的司爐告訴他們事故出在道口那側,有一輛運載機器的貨車在前面出軌翻車了,是扳道工人扳錯了道次釀成的禍端。

劍站在火車頭前發怔,依稀想起那天在扳道房對老嚴的詛咒,劍對詛咒的應驗過程深茫然。後來劍跟著一群人往道口方向走。遠遠地他就看見了那列顛覆了的貨車,它像一座巨大的塌坍的房子,散落在鐵軌上或者路坡下面,空氣裡充溢著焦硝和油煙的怪味,有的車廂還在燃燒,附近的路面因此是滾燙灼人的。

出事地區湧集著一些鐵路工人,他們正在用工具疏通堵了的鐵道。有人向五錢的孩子招手,快來一起幹,別站在那兒看熱鬧。孩子們就呼地擁上去幫忙了。只有劍站在一邊沒動,他在想老嚴到底是怎麼回事,火車出軌到底又是怎麼回事。劍望了望扳道房的窗口,那隻鳥籠仍然掛在窗前,扳道工老嚴卻不見蹤影了,有兩個工人站在扳道房前一邊喝水一邊議論老嚴,他們說老嚴剛被鐵路警察帶走,他們猜測老嚴扳道前是喝了酒的。

劍不相信老嚴喝酒的傳聞,他堅信這起車禍和蠟嘴鳥之死有關,假如蠟嘴鳥仍然在籠子裡蹦跳,這起車禍也就不會發生了。但是劍沒有把他的想法告訴任何人,他走近扳道房悄悄地摘下了窗前的空的鳥籠,摘鳥籠的時候劍的心裡有點發虛,幸好並沒有人注意他。

後來劍提著空的鳥籠往回走,由於路軌兩側的碎鐵橫木還沒有清理完畢,劍是從向葵地裡繞過翻車地區的,他在鐵路上忽隱忽現,遠看像水中的浮魚,劍提著空的鳥籠沿鐵路走出半公里回頭朝道口那裡張望,清掃障礙的工人仍然在驕陽烈下忙碌著。

的客車停在鉛灰的鐵路橋上,現在它無法行駛,許多人的腦袋從車窗裡探出來向前方觀望,劍從車窗下走過的時候遇到了七嘴八舌的提問,前面出什麼事了?是有人被火車壓死了嗎?火車什麼時候再往前開?

我不知道,劍搖著頭大聲地回答。

在逐一經過的車窗前,劍突然看見了一張似曾相識的女人的臉,她從車窗內扔下一卷整齊的蘋果皮,微笑著凝視劍和劍手裡的鳥籠,女人邊的一顆黑痣在窗內閃爍著一點神奇的光暈。它使劍匆匆歸家的腳步戛然而止。

你手裡提的是鳥籠吧?女人問。

劍專注地盯著女人邊的黑痣,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劍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你從上海去哈爾濱,我知道你是從上海到哈爾濱去。

不,我到天津就下車了。女人笑起來,她的手從車窗裡伸出來,似乎想去觸摸劍手中的鳥籠。女人說,鳥呢?你的鳥籠裡怎麼沒有鳥呢?

別碰它。劍就是這時候倉皇奔跑起來,他推開陌生女人的手就倉皇奔跑起來。劍緊緊捏著籠鉤的手已經沁滿了汗水,他到一種莫名的緊張和恐懼,就像一個被追逐的真正的竊賊一樣,劍不知道自己害怕的是什麼,但他在奔跑的同時已經知道他下一步將幹什麼,他想把那隻鳥籠扔掉,他竟然想把那隻空的鳥籠扔掉。讓我的手離開鳥籠,劍想,快讓這隻鳥籠離開我的手。

劍站在高高的鐵道上,面向五錢的方向舉起手裡的鳥籠。劍吼叫了一下,用力把鳥籠扔出去,但用竹蔑編制的鳥籠很輕,它在空中只飛行了很短的一段距離,無聲地落在路坡下的向葵地裡。劍看見它在肥大的葵花葉上輕輕碰擊了一下,然後就無聲地落在向葵地裡。

八月仍然是葵花向陽的季節,葵花在南方常常被種植在鐵路兩側的路坡上,這種美麗的植物喜歡熾熱的陽光,已是眾所周知的常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