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夾在書中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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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能的八哥兒總是像巫婆一樣道破人類的災難,它又扯著沙啞的嗓音叫出了一個新詞兒:“警報,他媽的警報!”那是一種拖長了的號哭聲,從鼓樓上升起,在古城上空盤旋。行人在街巷裡驚慌地逃跑,把我的記憶踐踏成零亂的碎片。窗戶蒙上了不透光的黑窗簾。窗玻璃貼上了十字叉的防震紙條。停電了。煤油燈的玻璃罩上再套上一個傘形紙罩。乾孃已經從驚慌中鎮定下來,鬆了一口氣說:“妥了,事兒就是這了。”警報在天上號哭,小母雞卻漲紅了雞冠,無畏地在地下啼叫。
乾孃手中託著一個白生生的雞蛋,向鑽在桌子底下的父母親誇耀:“雞下蛋了!”父母親望著雞蛋,悵悵地笑著,從桌子底下鑽出來,開始打點行李。
地下堆滿了書。一本硬殼書裡,有一張照片掉下來。我撿起了那張照片。我記得,那應該是一張六大小的照片。照片上側身站著一個穿黑裙的苗條女子,整齊的劉海,短短的剪髮,半掩著清瘦的面頰,一雙杏形的眼睛向我著哀婉的表情。
我跑過去問母親:“她是誰?”母親看了照片,向父親瞥了一眼,說:“問你爸爸去!”我又向父親跑過去問:“她是誰?”父親看了照片,又看了看母親,問我:“從哪裡翻出來的?”我說:“書。”父親的嘴角動了一下,說:“把她放回去!”我把照片夾到書裡,堅持不懈地問:“她是誰?”空氣凝固了,父母親無言地望著窗外。
乾孃跑過來,抱走了我。
我因為得不到回答而深屈辱地大叫:“她是誰?”父親和母親依舊保持著鐵一樣的沉默。
我從此對人間有了疑問,心裡蒙上了抹不掉的陰影,陰影裡躲藏著一個美麗而憂鬱的女子。我又多次偷看過那張照片,記住了照片上的每一個細節,包括她角左邊的一顆黑痣。乾孃發現我又在看她,慌忙跑過來說:“你咋又把她放出來了?又想叫你媽不高興不是!”每當我把她夾回書裡,總會覺到她的寂寞和孤苦。很久很久以後,我聽見母親對小姨說,她是省城k女師音樂科的才女。父親在南陽同鄉會上聽她彈奏琵琶和古箏,竟聽得如醉如痴,潸然落淚。她也拿出自己保存的父親的小說集,請父親簽名。後來,就有人發現他倆出入公園或飯館。父親又有了她的照片,就把她藏在書中。她沒有力氣從書中走出來,那是一本很厚的書。
那天沒有拉警報。父親坐上老蔡的車出去了。
母親也牽著我的手出了小院。
屋簷下不見了八哥兒,它正在幽黑的門裡複習人類的語言:“劉響,劉響,胡辣湯,吃了沒有?哈哈,吃啦吃啦!古德寧,警報,他媽的警報,哈哈!”我沒有聽到“八格牙魯”就為它打下了這條“蛔蟲”到高興。
劉響從門裡跑出來“孟老師,上哪兒?”母親說:“跟上老蔡的車。”劉響拉著車,奔跑在潘家湖、楊家湖中間的大道上。我看到了正前方的龍亭,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龍亭。它坐落在空曠的湖岸上,由北向南虎視眈眈地俯視著整座古城。老蔡的車已經停靠在龍亭前邊。父親從車上跳下來,向龍亭後邊走去。劉響把車停放在老蔡身邊時,父親已經消失在龍亭的陰影裡。劉響伸長了脖子向龍亭後邊張望。
“看啥?”老蔡瞥了劉響一眼“把車頭掉過去!”母親牽著我的手走向龍亭。我覺得是走向一個威嚴的老人。龍亭的底座是一座陡然升起的小山。大殿高踞其上,遮住了半個天空。鴿群正從大殿上空掠過。鴿哨如泣如訴,顫顫地劃過藍天,融入白雲,消失在古城的一角。那是屬於我的第一支遙遠而傷的兒歌。
我和母親在湖岸北邊的柳樹下止住腳步。低垂的柳絲如透明的窗簾映著血紅的殘陽,把我和母親隱藏在柳陰深處。在西邊草地上,父親和一個女子正在散步。他們背對著我和母親。但我可以看見,那是一個留短髮、穿黑裙的年輕女子。殘陽在父親和那個女子身上鍍了一道起伏不定的光環,勾勒出他們並肩遠去的輪廓。我來不及分辨她是不是照片上的女子,她已隨著我的父親融入城牆的陰影。那是宋代的城牆,它後來抵擋不住鬼子大炮的轟擊,而首先受到傷害的是我的母親。母親的身子顫慄著,目送父親和一個年輕的女人在城牆陰影裡遠去。我想大聲呼喊父親,母親卻把一顆辣味的糖果進我的嘴裡。母親的腹部已經隆起,我知道我將會得到一個弟弟。弟弟在母腹裡的心跳焦灼有力。
我和母親又坐上劉響的“洋車”回家,留下了老蔡。老蔡縮著腦袋,坐在車斗上噙著菸袋,漠然地望著空曠的湖面。我想他是在等候我的父親。劉響向我母親瞅了一眼,就架起車把,一聲不響地在回去的路上跑著,一路上沒有哼歌兒,氣喇叭也沒有叫喚。只有一面三角形小旗豎在車把上隨風翻卷。他對母親說,那是“人力車抗敵協會”的會旗,他是這個協會的會員。
父親回來時,天已黑了,母親卻“噗”地吹滅了燈。沉默使我到了黑暗的沉重。黑暗中傳來父親的聲音:“我說過的,我只是與她道別。”沉默再次壓迫著我。父親又在黑暗中說:“不要多想了,什麼事情都不會發生。她也要隨學校出去逃難,現在只有戰爭。”從此“戰爭”作為一個壓倒一切的詞語儲入我的記憶,伴隨著一個神秘的女。這個女的影子時隱時現,籠罩著父親的一生。
緊接著,我就在母親的學校裡看到了“戰爭”那天傍晚,我蹭上劉響的“洋車”去學校接母親。學校卻變成了一座醫院,看不到一個學生。劉響帶著我走進校門,就呆了一下,說:“啊,傷兵!”我看到了一群肢體不全、軍裝上染滿血汙的士兵。我的視覺第一次受到如此可怕的衝擊,如同來到另一個充滿恐怖的世界,滿眼都是變樣的人形。一條腿和半截胳膊的人,重疊地裹著繃帶而變得頭大如斗的人,渾身血汙、面蠟黃、目光滯呆的人,腦袋像豆芽一樣勾下來,沒有聲音、沒有表情地橫臥在場裡,歪靠在牆壁上,如同被刀斧砍伐過、被烈火焚燒過、被野獸的牙齒啃齧過而失去了知覺的一樹樁。
教室窗口裡卻傳來駭人的哭叫。劉響抱著我湊近窗口。我看見課桌已經並在一起,鋪上了白的被單。一群頭戴白帽、身穿白大褂的人正圍著哭叫的聲音忙碌。我忽地看見了一隻沒有血的大手,那是一隻與人體分離的大手,連著一截沾滿血漬的胳膊,由一個白衣人用白瓷盤子託著,像是剛剛從樹樁上撅斷的一截樹枝,斷茬上掛著亂蹦亂跳的血絲。白衣人把這隻手丟在一個白的搪瓷桶裡,手卻不願離去,又從桶裡伸出,青灰的手指顫顫地扒拉著桶沿。一個少了半截胳膊的人正在大聲哭叫:“還給我,把手還給我,那是俺娘給我的呀!”劉響哭了。恐怖使我把臉頰貼在劉響的肩上,但在大桶後邊的牆旮旯裡,我又看見一堆與肢體分離的手和腳,血淋淋地堆在地上。我渾身發冷,我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哆嗦。我把我的手叉著夾到胳肢窩裡,覺得那裡並不安全,又急忙把手藏到背後。我看見一個戴著大口罩的人正向窗口走來,就踢著劉響說:“回家,我要回家!”我看見大口罩上有一雙母親的眼睛,就“哇”地大哭起來。罩在白帽、白大褂下邊的母親使我到是另一個人,但我聽見了母親的聲音:“快走,不要嚇著孩子!”劉響把我抱走時,我掙扎著,向母親喊叫:“手,你的手?”母親伸出手說:“怎麼啦?我的手怎麼啦?”我看見母親的手還在老地方長著,只是戴上了橡膠手套。我又指著牆角,大哭說:“他們的手…死啦!”劉響抱著我離開了窗口,又呆立在場上,格格地咬著牙巴骨說:“小本兒,狗孃養的!”劉響抱著我走出校門時,一群女子抬著幾副擔架急急跑來。我恍然望見了照片上的那個女子,她抬著擔架的一角,從我身邊一閃而過。一雙憂鬱的杏形的眼睛含滿了茫和焦灼。還有那顆顯眼的黑痣,正隨著息不已的嘴一起一落。
夜晚,我的手痙攣著,手指像雞爪一樣蜷起來。父親一拉我的手,我就驚叫著把手縮回來。父親把我抱到衚衕口一家小醫院裡,醫生臉陰沉,不知說了些什麼。回來時,母親正跟乾孃小聲嘀咕。乾孃說:“那是嚇住了!”乾孃拿著手電,掂起一把大掃帚,去到衚衕口,又把我的花兜兜搭在掃帚上,手電一明一亮地照路,掃帚在路上扒著掃著,一邊往家裡走,一邊拖長聲音叫我的小名:斑,斑,咱回家,小本兒來了我打他,大鬼兒、小鬼兒都不怕。
斑,斑,咱有手,敢撿元寶敢打狗,小本兒叫咱牽著走,“呼嗵”給他一磚頭。
乾孃嘴不使閒地念著小曲兒,一直把掃帚拖進了西屋,才把花兜兜揭下來蒙在我的身上。那一夜,乾孃用花兜兜裹著我,把我摟在懷裡,用她糙、溫熱的大手我的小手,半睡半醒地哼哼著“招魂”的小曲兒。我的手在乾孃的大手掌裡到了安全,小曲兒撐起了火紅的幔帳籠罩著我,生命又回到了我的手上。
醒來的時候是早晨。我看見乾孃的兒子來了。乾孃的兒子叫麥穗兒。乾孃說,那年夏天,她去地裡拾麥穗兒,肚子大了,不能彎,她就跪在地裡撿麥穗兒。只撿了半籃麥穗兒,肚子疼了,來不及回家,就在地頭上生下了這個麥穗兒。我見到麥穗兒時,他已經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大黑孩兒,進門就叫:“媽,我來接你回家!”乾孃吵他:“你喊叫啥,你想惹他哭是咋著?”麥穗兒就舉起一個柳條編的小籠子,在我頭頂上一晃一晃地逗我。我聽見蟈蟈兒“吱兒吱兒”地在籠子裡叫喚,就一跳一跳地追著麥穗兒抓籠子,總是差一點兒夠不著籠子。乾孃說:“對,你叫他多蹦蹦,多抓兩下,人長著手就得敢抓敢拿!”麥穗兒逗得我滿院子亂跑,乾孃又吵他:“行了,別逗他了,今天我不能聽見他哭!”麥穗兒就把小籠子遞過來叫我捧著,鑽到廚房裡舀了一瓢生水,仰著脖子喝了,又抓起大掃帚“唰啦唰啦”地掃院子。父親正忙著往皮箱、網籃裡裝東西。母親捧著隆起的肚子走過來“穗兒,你歇著,都到啥時候了,院子不用掃了。”乾孃說:“叫他掃,子該咋過還得咋過!”母親說:“穗兒,兵荒馬亂的,你還記得你斑弟喜歡蟈蟈兒?”麥穗兒說:“俺家豆棵裡有的是。”乾孃接話說:“小本兒再厲害,小蚰子兒照樣叫,不是麼!”中午,乾孃在我脖子上圍了“圍嘴兒”又要餵我吃飯。母親說:“他自己會吃了,不用管他,你跟麥穗兒好好吃一頓安生飯吧。”乾孃說:“叫我再喂他一回。”說著,眼圈兒就紅了。父母親都放下筷子,一聲不響地望著乾孃。那天吃的是餃子,餃子餡裡有麥穗兒帶來的薺薺菜。乾孃包餃子時,哼著一支好聽的兒歌:“薺薺菜,包餃子,小狗小狗咱倆吃。”乾孃用筷子夾起餃子餵我,每夾起一個餃子,都要先放在自己嘴邊吹了熱氣,再送到我的嘴裡。我吃得很香,不知道乾孃為什麼扯下頭巾擦淚。
午後,乾孃又把我抱到小西屋哄我睡覺。母親嗔怪說:“快四歲的孩子了,你還要抱他?”乾孃說:“你別管,我就是要抱他。”麥穗兒哥悄悄跟過來。乾孃卻叫他坐在小板凳上,靠著牆角打盹兒,又給我扇著扇子哼歌兒:“小狗小狗睡覺吧,小本兒來了我打他!
…
”扇子越扇越輕,乾孃的聲音漸去漸遠,額頭上“噗”地熱了一下,有什麼東西落下來。母親說,乾孃把一切能夠給我的都給我了,最後給我的是一滴豆粒大的眼淚。
我醒來時,乾孃不見了,麥穗兒也不見了。只有小籠子還掛在窗欞上,孤獨的蟈蟈兒正在拉著鋸齒叫我。
次,我就開始了童年的逃亡。
離開西小閣時,我哭鬧著要乾孃,哭啞了嗓子,發高燒昏不醒。母親說,我是找乾孃去了。老蔡換了一輛架子車,拉著我和蟈蟈兒。劉響也用“洋車”拉著他的老母親到鄉下避難。我依稀記得,人和車擁擠著出了衚衕。劉響的八哥兒籠上套著一個黑布罩子,在車斗上不停地打著滴溜。劉響說,世道亂了,不能叫八哥兒看見聽見,免得亂了鳥心、髒了鳥口。八哥兒卻在黑罩子裡沙聲喊叫:“劉響,他媽的警報!”七年以後,我們從陝西逃難回來。十一歲的我跟著十五歲的大哥找到了“西小閣”的小院。門樓變小了,房子變小了,樹也變小了,一切都使我到陌生。小院陰沉著臉,已經不認識我。門樓裡增添了一盞紅燈籠,站著一個濃妝豔抹、手指間夾著一支菸卷的女人。她向我大哥的臉上吐了一個菸圈兒,我和大哥就從菸圈裡鑽出來,惶惶地折身而逃,拐到老蔡和劉響住過的門裡,那裡也換了主人,再也聽不見八哥兒的叫聲。
我和大哥在開封北郊的一個村子裡找到了麥穗兒。他已經變成大人,正騎在房脊上給他的草房補窟窿,看見我和大哥,就愣了一下,從房坡上跳下來,說:“是斑、是瑟吧?”他聲音變了,黢黑的臉上粘著泥漿和麥草,已經看不到生動的表情。大哥把一籃油饃槓子遞給麥穗兒。他默默接過去,低下頭說:“走,叫俺娘先吃。”他把我和大哥領到村外,在沙土窩裡走著,越過一道黃沙崗,來到一個小小的墳包前,把油饃籃放在地下,對墳包說:“娘,斑、瑟來看你了。”我和大哥都失聲哭起來。麥穗兒背過身子,望著灰濛濛的天空,臉上淌著無聲的淚水。那天風很大,黃河灘上的黃沙鋪天蓋地撲過來,拍打著荒涼無助的村莊,小墳包上湧動著細細的沙,像乾孃臉上的皺紋。我聽見了蟈蟈兒在沙棘草裡的叫聲,是七年前的蟈蟈兒。